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丈夫叫喚,又喜又惱,心想你這瘋子不知在胡鬧些甚麼,卻到這時纔來,只見他上身扯得破破爛爛,頸中兀自掛着何沅君兒時所用的那塊圍涎,急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沒事麼?”她近十年來從未見丈夫對自己這般關懷,心中甚喜,叫道:“我在這裡。”武三通撲到跟前,將陸氏夫婦一手一個抱起,叫道:“快跟我來。”一言甫畢,便騰身而起。柯鎮惡與武三娘跟隨在後。

武三通東彎西繞,奔行數裡,領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窯之中。這是座燒酒罈子的陶窯,倒是極大。武三娘走進窯洞,見敦儒、修文兩個孩子安好無恙,當即放心,嘆了口氣。

武氏正與程英、陸無雙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與陸無雙見到陸氏夫婦如此模樣,撲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鎮惡聽陸無雙哭叫爸爸媽媽,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驚叫:“啊呀,不好,咱們引鬼上門,那女魔頭跟着就來啦!”武三娘適才這一戰已嚇得心驚膽戰,忙問:“怎麼?”柯鎮惡道:“那魔頭要傷陸家的兩個孩子,可是不知她們在那裡……”武三娘當即醒悟,驚道:“啊,是了,她有意不傷咱們,卻偷偷的跟來。”武三通大怒,叫道:“這赤練蛇女鬼陰魂不散,讓我來鬥她。”說着挺身站在窯洞之前。

陸立鼎頭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強自忍着一口氣,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塊手帕拿出來。”程英抹了抹眼淚,伸手到他胸衣內取出一塊錦帕。手帕是白緞的質地,四角上都繡着一朵紅花。花紅欲滴,每朵花旁都襯着一張翠綠色的葉子,白緞子已舊得發黃,花葉卻兀自嬌豔可愛,便如真花真葉一般。陸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縛在頸中,千萬不可解脫,知道麼?”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當即接了過去,點頭答應。

陸二孃本已痛得神智迷糊,聽到丈夫說話聲音,睜開眼來,說道:“爲甚麼不給雙兒?你給雙兒啊!”陸立鼎道:“不,我怎能負了她父母之託?”陸二孃急道:“你……你好狠心,你自己也不顧了?”說着雙眼翻白,聲音都啞了。陸無雙不知父母吵些甚麼,只是哭叫:“媽媽,爸爸!”陸立鼎柔聲道:“娘子,你疼雙兒,讓她跟着咱們去不好麼?”

原來這塊紅花綠葉錦帕,是當年李莫愁贈給陸展元的定情之物。紅花是大理國最著名的曼陀羅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綠”“陸”音同,綠葉就是比作她心愛的陸郎了,取義於“紅花綠葉,相偎相倚”。陸展元臨死之時,料知十年之期一屆,莫愁、武三通二人必來生事,自己原有應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藝平平,到時定然抵擋不了,無可奈何之中,便將這錦帕交給兄弟,叮囑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尋報仇,能避則避,不能避動手自然必輸,卻也不致有性命之憂;但李莫愁近年來心狠手辣之名播於江湖,遇上了勢必無幸,危急之際將這錦帕纏在頸中,只盼這女魔頭顧念舊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陸立鼎心高氣傲,始終不肯取出錦帕向這女魔頭乞命。

程英是陸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將女兒託付於他撫養。他受人重託,責任未盡,此時大難臨頭,便將這塊救命的錦帕給了她。陸二孃畢竟舐犢情深,見丈夫不顧親生女兒,惶急之下,傷處劇痛,便暈了過去。

程英見姨母爲錦帕之事煩惱,忙將錦帕遞給表妹,道:“姨媽說給你,你拿着罷!”陸立鼎喝道:“雙兒,是表姊的,別接。”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蹺,說道:“我將帕兒撕成兩半,一人半塊,好不好?”陸立鼎欲待再說,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那能出聲,只是點頭。武三娘將錦帕撕成兩半,分給了程陸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聽到背後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麼事,回過頭來,驀見妻子左頰漆黑,右臉卻無異狀,不禁駭異,指着她臉問道:“爲……爲甚麼這樣?”武三娘伸手在臉上一摸,道:“甚麼?”只覺左邊臉頰木木的無甚知覺,心中一驚,想起李莫愁臨去時曾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難道這隻柔膩溫香的手掌輕撫而過,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問,忽聽窯洞外有人笑道:“兩個女娃娃在這裡,是不是?不論死活,都給拋出來罷。否則的話,我一把火將你們都燒成了酒罈子。”聲若銀鈴,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躍出洞,但見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由得大感詫異:“怎麼十年不見,她仍是這等年輕貌美?”當年在陸展元的喜筵上相見,李莫愁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此時已是三十歲,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裝之外,卻仍是肌膚嬌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塵輕輕揮動,神態甚是悠聞,美目流盼,桃腮帶暈,若非素知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定道是位帶髮修行的富家。武三通見她拂塵一動,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窯洞之中,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機闖進去傷害了衆小兒,見洞邊長着棵碗口粗細的慄樹,當即雙掌齊向慄樹推去,吆喝聲中,將樹幹從中擊斷。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氣。”武三通橫持樹幹,說道:“李,十年不見,你好啊。”他從前叫她李姑娘,現下她出了家,他並沒改口,依然舊時稱呼。這十年來,李莫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一動,少女時種種溫馨旎旖的風光突然涌向胸頭,但隨即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一生廝守,那知這世上另外有個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丟盡臉面,一世孤單淒涼,想到此處,心中一瞬間涌現的柔情密意,登時盡化爲無窮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愛之人棄己而去,雖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別,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憐,可是那日自陸展元的酒筵上出來,親眼見她手刃何老拳師一家二十餘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時思之猶有餘悸。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個何字,她傷心之餘,竟去將何家滿門殺了個乾乾淨淨。何家老幼直到臨死,始終沒一個知道到底爲了何事。其時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預,事後才得悉李莫愁純是遷怒,只是發泄心中的失意與怨毒,從此對這女子便既恨且懼,這時見她臉上微現溫柔之色,但隨即轉爲冷笑,不禁爲程陸二女暗暗擔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陸家牆上印了九個手印,這兩個小是非殺不可的。武三爺,請你讓路罷。”武三通道:“陸展元夫婦已經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兩個女孩兒,你就饒了罷。”李莫愁微笑搖首,柔聲道:“武三爺,請你讓路。”武三通將慄樹抓得更加緊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這兩字一出口,李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只因他們招牌上帶了這個臭字,這件事你可曾聽到了嗎?武三爺,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說着拂塵一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塵,這一拂下去既快又勁,只帶得武三通頭上亂髮獵獵飛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門下高弟,雖然癡癡呆呆,武功卻確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來就下殺手。武三通左手挺舉,樹幹猛地伸出,狂掃過去。李莫愁見來勢厲害,身子隨風飄出,不等他樹幹之勢使足,隨即飛躍而前,攻向他的門面。武三通見她攻入內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額上點去,這招一陽指點穴去勢雖不甚快,卻是變幻莫測,難閃難擋。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鐘”,身子驟然間已躍出丈許之外。

武三通見她忽來忽往,瞬息之間進退數次,心下暗暗驚佩,當下奮力舞動樹幹,將她逼在丈餘之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閃電般欺近身來,若非他一陽指厲害,早已不敵,饒是如此,那樹幹畢竟沉重,舞到後來漸感吃力,李莫愁卻越欺越近。突然間黃影幌動,她竟躍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慄樹的樹梢,揮動拂塵,凌空下擊。武三通大驚,倒轉樹梢往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嬌笑,踏着樹幹直奔過來。武三通側身長臂,一指點出。她纖腰微擺,已退回樹梢。此後數十招中,不論武三通如何震撞掃打,她始終猶如黏附在慄樹上一般,順着樹幹抖動之勢,尋隙進攻。

這一來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雖然不重,究是在樹幹上又加了數十斤的份量,何況她站在樹上,樹幹打不着她,她卻可以攻入,自是立於不敗之地。武三通眼見漸處下風,知道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緊,滿窯洞老幼要盡喪她手,當下奮起膂力,將樹幹越舞越急,欲以樹幹猛轉之勢,將她甩下樹來。

又鬥片刻,聽得背後柯鎮惡大叫:“芙兒,你也來啦?快叫雕兒咬這惡女人。”跟着便有一個女孩聲音連聲呼叱,空中兩團白影撲將下來,卻是兩頭大雕,左右分擊,攻向李莫愁兩側,正是郭芙攜同雙鵰到了。

李莫愁見雙鵰來勢猛惡,一個筋斗翻在慄樹之下,左足釣住了樹幹。雙鵰撲擊不中,振翼高飛。女孩的聲音又呼哨了幾下。雙鵰二次撲將下來,四隻鋼釣鐵爪齊向樹底抓去。李莫愁曾聽人說起,桃花島郭靖、黃蓉夫婦養有一對大雕,頗通靈性,這時鬥見雙鵰分進合擊,對雕兒倒不放在心上,卻怕雙鵰是郭靖夫婦之物,倘若他夫婦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閃避數次,拂塵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它吱吱急鳴,幾根長長的白羽從空中落了下來。

郭芙見雕兒受挫,大叫:“雕兒別怕,咬這惡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見這女孩兒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心裡一動:“聽說郭夫人是當世英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這小娃身難道是她女兒嗎?”

她心念微動,手中稍慢。武三通見雖有雙鵰相助,仍是戰她不下,焦躁起來,猛地力運雙臂,連人帶樹的將她往空中擲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會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給他擲高數丈。只雕見她飛上,撲動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腳踏平地,雙鵰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時她身在半空,無所借力,如何能與飛禽抵敵?情急之下,揮動拂塵護住頭臉,長袖揮處,三枚冰魄銀針先後急射而出。兩枚分射雙鵰,一枚卻指向武三通胸口。雙鵰急忙振翅高飛,但銀針去得快極,嗤嗤作響,從雄雕腳爪之旁擦過,劃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頭相望,猛見銀光一閃,急忙着地滾開,銀針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通一滾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時不聽使喚,左膝跪倒。他強運功力,待要撐持起身,麻木已擴及雙腿,登時俯伏跌倒,雙手撐了幾撐,終於伏在地下不動了。

郭芙大叫:“雕兒,雕兒,快來!”但雙鵰逃得遠了,並不回頭。李莫愁笑道:“小妹妹,你可是姓郭麼?”郭芙見她容貌美麗,和藹可親,似乎並不是甚麼“惡女人”,便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麼?”李莫愁笑道:“來,我帶你去玩。”緩步上前,要去攜她的手。柯鎮惡鐵棒一撐,急從窯洞中竄出,攔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兒,快進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麼?”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左手提着一隻公雞,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躍躍的過來,見窯洞前有人,叫道:“喂,你們到我家裡來幹麼?”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頭向兩人瞧瞧,笑道:“嘖嘖,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我的嗎?姓楊的可沒有這般美人兒啊。”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來找我,怎麼到我家來?”說着向窯洞一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這樣髒地方,誰愛來了?”

武三娘見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擔心之極,從窯洞中搶將出來,俯身叫道:“三哥,你怎麼啦?”武三通哼了一聲,背心擺了幾擺,始終站不直身子。郭芙極目遠眺,不見雙鵰,大叫:“雕兒,雕兒,快回來!”

李莫愁心想:“夜長夢多,別等郭靖夫婦到來,討不了好去。”微微一笑,逕自闖向窯洞。武三娘急忙縱身回來攔住,揮劍叫道:“別進來!”李莫愁笑道:“這是那個小兄弟的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對準劍鋒,直按過去,剛要碰到刃鋒,手掌略側,三指推在劍身的刃面,劍鋒反向武三娘額頭削去,擦的一聲,削破了她額頭。李莫愁笑道:“得罪!”將拂塵往衣領中一插,低頭進了窯洞,雙手分別將程英與陸無雙提起,竟不轉身,左足輕點,反躍出洞,百忙中還出足踢飛了柯鎮惡手中的鐵杖。

那襤褸少年見她傷了武三娘,又擄劫二女,大感不平,耳聽得陸程二女驚呼,當即躍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兒,你到我府上傷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個招呼,太不講理,快放下人來。”

李莫愁雙手各抓着一個女孩,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但覺脅下忽然多了一雙手臂,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當即勁透掌心,輕輕一彈,將二女彈開數尺,隨即一把抓住少年後心。她自十歲以後,從未與男子肌膚相接,活了三十歲,仍是處女之身。當年與陸展元癡戀苦纏,始終以禮自持。江湖上有不少漢子見她美貌,不免動情起心,可是隻要神色間稍露邪念,往往立斃於她赤練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會給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少年,本欲掌心發力,立時震碎他的心肺,但適才聽他稱讚自己美貌,語出真誠,心下不免有些喜歡,這話若是大男人所說,只有惹她厭憎,出於這十三四歲少年之口卻又不同,一時心軟,竟然下不了手。

忽聽得空中雕唳聲急,雙鵰自遠處飛回,又撲下襲擊。李莫愁左袖一揮,兩枚冰魄銀針急射而上。雙鵰先前已在這厲害之極的暗器下吃過苦頭,急忙振翅上飛,但銀針去勢勁急異常,雙鵰飛得雖快,銀針卻射得更快,雙鵰嚇得高聲驚叫。李莫愁眼見這對惡鳥再也難以逃脫,正自喜歡,猛聽得呼呼聲響,兩件小物迅速異常的破空而至,剛聽到一點聲息,兩物轉瞬間劃過長空,已將兩枚銀針分別打落。

這暗器先聲奪人,威不可當,李莫愁大吃一驚,隨手放落少年,縱身過去一看,原來只是兩顆尋常的小石子,心想:“發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測,我可不是對手,先避他一避再說。”身隨意轉,手掌拍出,擊向程英的後心。她要先傷了程陸二女,再圖後計。

手掌剛要碰到程英後心,一瞥間見她頸中繫着一條錦帕,素底緞子上繡着紅花綠葉,正是當年自己精心繡就、贈給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間在心中滾了幾轉,心想:“他雖與那姓何的小賤人成親,心下始終沒忘了我,這塊帕兒也一直好好放着。他求我饒他後人,卻饒是不饒?”一時心意難決,決定先斃了陸無雙再說。拂塵抖處,銀絲擊向陸無雙後心,陽光耀眼之下,卻見她頸中也繫着一條錦帕,李莫愁“咦”了一聲,心道:“怎地有兩塊帕兒?定有一塊是假的。”拂塵改擊爲卷,裹住陸無雙頭頸,將她倒拉轉來。

就在此時,破空之聲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後心直飛而至。李莫愁回過拂塵,鋼柄揮出,剛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發熱,全身不由自主的劇震。這麼小小一顆石子竟有如許勁力,發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再也不敢逗留,隨手提起陸無雙,展開輕功提縱術,猶如疾風掠地,轉瞬間奔了個無影無蹤。

程英見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隨後跟去。但李莫愁的腳力何等迅捷,程英怎追得上?江南水鄉之地到處河泊縱橫,程英奔了一陣,前面小河攔路,無法再行。她沿岸奔跑叫嚷,忽見左邊小橋上黃影幌動,一人從對岸過橋奔來。程英只一呆,已見李莫愁站在面前,腋下卻沒了陸無雙。

程英見她迴轉,甚是害怕,大着膽子問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見她膚色白嫩,容顏秀麗,冷冷的道:“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拂塵一起,摟頭拂將下來,眼見要將她連頭帶胸打得稀爛。

她拂塵揮到背後,正要向前擊出,突然手上一緊,塵尾被甚麼東西拉住了,竟然甩不出去。她大吃一驚,轉頭欲看,驀地裡身不由主的騰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向後高躍丈許,這才落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左掌護胸,拂塵上內勁貫注,直刺出去,豈知眼前空蕩蕩的竟是甚麼也沒有。她生平大小數百戰,從未遇到這般怪異情景,腦海中一個念頭電閃而過:“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將拂塵舞成一個圓圈,護住身週五尺之內,這纔再行轉身。

只見程英身旁站着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臉上木無神色,似是活人,又似殭屍,一見之下,登時心頭說不出的煩惡,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一時之間,實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個厲害人物是這等模樣,待要出言相詢,只聽那人低頭向程英道:“娃兒,這女人好生兇惡,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動手,仰起頭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麼?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當非常之境,便不敢應以常法,料想用拂塵揮打必非善策,當即伸出左手相接,剛要碰到程英腰間,忽聽嗤的一聲,臂彎斗然痠軟,手臂竟然擡不起來。程英一頭撞在她胸口,順手揮出,拍的一響,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個巴掌,

李莫愁畢生從未受過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無顧忌,拂塵倒轉,疾揮而下,猛覺虎口劇震,拂塵柄飛了起來,險些脫手,原來那人又彈出一塊小石,打在她拂塵柄上。程英卻已穩穩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若不盡快脫身,大有性命之憂,輕聲一笑,轉身便走,奔出數步,雙袖向後連揮,一陣銀光閃動,十餘杖冰魄銀針齊向青袍怪人射去。她發這暗器,不轉身,不回頭,可是針針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沒料想她暗器功夫竟然如此陰狠厲害,當即飛身向後急躍。銀針來得雖快,他後躍之勢卻是更快,只聽得銀針玎玎錚錚一陣輕響,盡數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這十餘枚銀針只是要將他逼開,一聽到他後躍風聲,袖子又揮,一枚銀針直射程英。她知這一針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動手,竟不回頭察看,足底加勁,急奔過橋,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聲:“啊!”上前抱起程英,只見一枚長長的銀針插在她肩頭,不禁臉上變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於擄了陸無雙而去,都是駭然。那衣衫襤褸的少年道:“我瞧瞧去。”郭芙道:“有甚麼好瞧的?這惡女人一腳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見得罷。”說着發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說我要踢你。”她可不知這少年繞着彎兒罵她是“惡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陣,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表妹,表妹!”當即循聲追去。奔出數十丈,聽聲辨向,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裡卻不見二女的影子。

一轉頭,只見地下明晃晃的撒着十幾枚銀針,針身鏤刻花紋,打造得極是精緻。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見銀針旁一條大蜈蚣肚腹翻轉,死在地下。他覺得有趣,低頭細看,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銀針去撥弄幾下,那幾只螞蟻兜了幾個圈子,便即翻身僵斃,連試幾隻小蟲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真是再好不過,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靈便,猛然驚覺:“針上有毒!拿在手中,豈不危險?”忙張開手掌拋下銀針,只見兩張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覺左臂麻木漸漸上升,片刻間便麻到臂彎。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險些送命,當時被咬處附近就是這般麻木不仁,知道兇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背後一人說道:“小娃娃,知道厲害了罷?”這聲音鏗鏘刺耳,似從地底下鑽出來一般。那少年急忙轉身,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一人用頭支在地上,雙腳併攏,撐向天空。他退開幾步,叫道:“你……你是誰?”

那人雙手在地上一撐,身子忽地拔起,一躍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說道:“我…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那少年更是驚駭,發足狂奔。只聽得身後篤、篤、篤的一聲聲響亮,回頭一望,不禁嚇得魂不附體,原來那人以手爲足,雙手各持一塊石頭,倒轉身子而行,竟是快速無比,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

他加快腳步,拚命急奔,忽聽呼的一聲響,那人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道:“媽啊!”轉身便逃,可是不論他奔向何處,那怪人總是呼的一聲躍起,落在他身前。他枉有雙腳,卻賽不過一個以手行走之人。他轉了幾個方向,那怪人越逼近,當下伸手發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聽使喚,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東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發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靈,雙膝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搖頭道:“難救,難救!”那少年道:“你本事這麼大,定能救我。”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似有轉機,忙道:“你倒轉了身子還跑得這麼快,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他隨口捧上一句,豈知“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這話,正好打中了那怪人的窩。他哈哈大笑,聲震林梢,叫道:“倒過身來,讓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錯,自己直立而他倒豎,確是瞧不清楚,他即不願順立,只有自己倒豎了,當下倒轉身子,將頭頂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覺,牢牢的在旁撐住。那怪人向他細看了幾眼,皺眉沉吟。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見他高鼻深目,滿臉雪白短鬚,根根似鐵,又聽他喃喃自語,說着嘰哩咕嚕的怪話,極是難聽。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看來倒也歡喜,道:“好,救你不難,但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說甚麼,我都聽你的。公公,你要我答應甚麼事?”怪人裂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應這件事。我說甚麼,你都得聽我的。”少年心下遲疑:“甚麼話都聽?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

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罷!”說着雙手一縮一挺,身子飛起,向旁躍開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起,追上幾步,叫道:“公公,我答應啦,你不論說甚麼,我都聽你的。”怪人轉過身來,說道:“好,你罰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是害怕,只得罰誓道:“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一定聽你的話。要是不聽,讓惡毒重行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後我永遠不再碰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罰這樣一個誓,這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極是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傢伙信了我啦。”怪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你是個娃娃。”少年只覺經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你再給我捏啊!”怪人皺眉道:“你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要你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爲兒。”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說,他父親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羨慕,只是見這怪人舉止怪異,瘋瘋癲癲,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爲義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罷,別人叫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發出一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念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裡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着實不容易。”當下傳了口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是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進入身子之處回出。只是他新學乍練,每日只能逼出少許,須得一月以上,方能驅盡毒氣。

那少年極是聰明,一點便透,入耳即記,當下依法施爲,果然麻木略減。他過了一陣氣,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兒。咱們走罷。”少年一愕,道:“那裡去?”怪人道:“你是我兒,爸爸去那裡,兒子自然跟着去那裡。”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雕唳,兩頭大雕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向雙鵰呆望,以手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甚麼,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他們,不要見他們。”說着一步跨了出去。這一步邁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許之外,連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後沒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隨後趕去。繞過一株大柳樹,驀覺腦後一陣疾風掠過,卻是那對大雕從身後撲過,向前飛落。柳樹林後轉出一男一女,雙鵰分別停在二人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脣微留髭鬚。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歲,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向那男子道:“你說這人像誰?”那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道:“你說是像……”只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一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處烈焰沖天而起,過了一會,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陸家莊失火!”黃蓉心中一凜,想起嘉興陸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雖然向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說“江南兩個陸家莊”。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卻是指太湖陸家莊與嘉興陸家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並論,自非泛泛之士。一問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陸展元之家。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一個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麼?”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名頭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是仇家來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麼下這等毒手?”

二人繞着莊子走了一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着半壁殘牆,叫道:“你瞧,那是甚麼?”郭靖一擡頭,只見牆上印着幾個血手印,給煙一薰,更加顯得可怖。牆壁倒塌,有兩個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一定是她。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於當年的西毒。她駕臨江南,咱們正好跟她鬥鬥。”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咱們若是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越是膽小。”郭靖道:“這話一點不錯。越是練武,越是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己愈練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裡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裡巡視,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一枚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裡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實是可怖可畏。黃蓉伸了伸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遠處搜尋,卻見到了雙鵰,又遇上了那個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嗅了幾下,只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雕左足上有破損傷口,湊近一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一驚,細看傷口,雖只擦破一層油皮,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甚麼傷,這等厲害?”忽見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驚道:“你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只見少年手上流出來的血卻是鮮紅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麼血中卻又無毒?她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將毒血逼向指尖,一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一顆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裡,先自聞到一陣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覺滿嘴馨芳,甘美無比,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喂雙鵰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嚇了一跳,但聽嘯聲遠遠傳送出去,只驚得雀鳥四下裡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二嘯跟着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盪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當下氣涌丹田,跟着發聲長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隻大鵬一隻小鳥並肩齊飛,越飛越高,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內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迴翔九天,聲聞數裡。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着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一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羅唆。”

李莫愁將陸無雙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一揮,轉過身來,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忽聽得一陣清亮的嘯聲跟着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並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一凜,自知難敵,又想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覺萬念俱灰,嘆了一口長氣,抓着陸無雙的背心去了。

此時武三娘已扶着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適才一番劇戰,生怕李莫愁去而復返傷害郭芙,帶着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嘯聲,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着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裡,笑道:“媽,大公公剛纔打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只笑了笑。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嗎?他怎麼能做你師父?”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道:“你去摘些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麼髒,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餘毒未去,發作出來厲害得緊。”那少年最惱別人小看了他,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郭靖搶步上前,說道:“你怎麼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又不認得你,關你甚麼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眉目間甚似一個故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甚麼?”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側過身子,意欲急衝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後拔,只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甚麼,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鬆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討他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着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爲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一揮,已按住他後頸。那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極是強勁,急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鬆,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天一交,結結實實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退後幾步,正要污言穢語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着他雙眼,緩緩的道:“你姓楊名過,你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涌,手上毒氣突然回沖,腦中一陣胡塗,登時暈了過去。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但見他雙目緊閉,牙齒咬破了舌頭,滿嘴鮮血,始終不醒。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蓉見楊過中毒極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裡配幾味藥。”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實在相像,相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功師承,伸手按她後頸,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後仰,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鵰,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方,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只是她用的藥都是偏門,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全。郭靖見楊過始終昏迷不醒,甚是憂慮。黃蓉知道丈夫自楊康死後,常自耿耿於懷,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是他又中了劇毒,不知生死,說道:“咱們自己出去採藥。”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癒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卻見她神色之間亦甚鄭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自是束手無策,他毒蒺藜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但見黑影閃動,甚麼東西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着桌子走到窗口張望,只見屋檐上倒立着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個怪人,身子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能摔下屋頭。

楊過驚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麼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爸爸!”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爲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歡,道:“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指沒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西邊房裡有人呼的一聲吹滅燭火,知道已有人發見自己蹤跡,當下抱着楊過疾奔而去。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四下裡早已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着楊過奔到鎮外的荒地,將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氣逼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大爲舒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唉!孩兒啊!”想到亡故的兒子,眼中不禁溼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嘆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死在嘉興鐵槍廟裡,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從此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極是感動,縱身一躍,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於這兩聲“爸爸”之中,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泄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

楊過固然大爲激動,那怪人心中卻只有比他更是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他爲父,心中實是一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危難,自己就是爲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子,再叫一聲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着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但聽轟的一聲巨響,面前半堵土牆應手而倒,只激得灰泥瀰漫,塵土飛揚。楊過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甚麼功夫,我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楊過道:“我學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麼?”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兒子,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被黃蓉用計逼瘋,十餘年來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誰?”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耽在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雖然仍是瘋瘋癲癲,許多舊事卻已逐步一一記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絕頂功夫,變化精微,奧妙無窮,內功的修習更是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甚或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輕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

楊過武功沒有根柢,雖將入門口訣牢牢記住了,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聰明伶俐,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入。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歐陽克少年之時,這掌便打不下去了,嘆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被郭芙說他手髒,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着你,不回去啦。”歐陽鋒只是對自己的事纔想不明白,於其餘世事卻並不胡塗,說道:“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頭,只怕帶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永不分離,好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論你到那裡,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將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牀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是焦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纔到了那裡,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有人縱越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牀上楊過的身邊,持鐵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敵,去而復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倏忽間到了屋頂。一人道:“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裡沒事麼?”柯鎮惡道:“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他。”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便道:“歐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歐陽鋒?他還沒死?”郭靖道:“適才我們採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當即追去,卻已不見了縱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掛念楊過,拿了燭臺,走到牀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約聽到義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極是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廷,過了這幾個時辰,只有更加瘀黑腫脹,那知毒氣反而消退,實是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沒能採齊,當下將採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先回桃花島,治好楊過的傷再說。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着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躍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只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惡鬥,對手身高手長,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只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相助,卻見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了下來。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碰到地面之時,輕輕拉住他後領向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嗎?”柯鎮惡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餘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武功大進,內力強勁,出掌更是變化奧妙,十餘招中,歐陽鋒竟絲毫佔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甚麼?你叫我甚麼?”臉上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只守不攻,心中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切關係。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歐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名字叫作馮鄭褚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來胡塗,給她一口氣背了幾十個姓氏,更是摸不着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呼聲未畢,鐵杖已至,正是柯鎮惡。他適才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叫:“師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呼的一聲響,鐵杖反激出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並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着可凌厲之極,當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餘年苦功,實己到爐火純青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後勁,一道強似一道,重重疊疊,直是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妙境,縱是洪七公當年,單以這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然不勁,然已逼得自己呼吸不暢,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涌般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餘年,這次江南重逢,都要試一試對方進境如何。昔日華山論劍,郭靖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終究是正勝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並駕齊驅,難分上下。黃蓉要丈夫獨力取勝,只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冬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自淮水而南,屋頂瓦片疊蓋,便以輕巧靈便爲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腿,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屋頂穿了個大孔,兩人一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只見二人仍是雙掌相抵,腳下踏着幾條椽子,這些椽子卻壓在一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郭靖不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因郭靖足底勢虛,掌上無所借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右掌,左掌雖然空着,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向後仰,雖只半寸幾分的退卻,卻顯然已落敗勢,當下叫道:“喂,張三李四,胡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一掌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然而是落英神劍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臟,縱是歐陽鋒這等一流名家,也須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一徵之下,斗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將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一把抓住了黃蓉肩頭,五指如釣,要硬生生扯她一塊肉下來。

這一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蝟甲的尖刺,忙不迭的鬆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一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牆倒屋傾。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掌,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牆而出,半邊屋頂塌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際斜身飛出。只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的都噴出一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龍十八掌,嘿,好傢伙,好傢伙!”一陣狂笑,揚長便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亂成一團。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裡抱過女兒,道:“師父,你抱着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將郭靖抗在肩上,一蹺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陣,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那裡,但掛念丈夫身受重傷,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說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呼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惡將他放下,問道:“還好麼?”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只見女兒伏在母親肩頭沉沉熟睡,心中一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難答。黃蓉道:“你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回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將明,道旁樹木房屋已朦朧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一起去找。”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爲他掛懷。”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牆後伸出個小小腦袋一探,隨即縮了回去。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叫了聲“阿姨”,說道:“你們纔來麼?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解,隨口答應一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隨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你到那裡去啦?”楊過道:“我去捉蟋蟀對打,那纔好玩呢。”郭芙道:“有甚麼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一個大蟋蟀跟一隻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隻小蟋蟀幫着,三隻打一個。大蟋蟀跳來跳去,這邊彈一腳,那邊咬一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裡,卻住口不說了。郭芙怔怔的聽着,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你說不好玩,問我幹麼?”郭芙碰了個釘子,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着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你跟阿姨說,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們都來了,蟋蟀兒全逃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衆人來到一個村子。黃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說有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蓉見丈夫氣定神閒,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覺得此人年紀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動便是。當日無語,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牆邊,爬上一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牆頭,輕輕溜下。牆外兩隻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裡摸出兩根日間藏着的肉骨頭,丟了過去。兩隻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里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道:“爸爸,我來啦!”只聽裡面哼了一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燭臺,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呼吸微弱。他與郭靖所受之傷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當年富力強,復元甚速,他卻年紀老邁,精力已遠爲不如。

原來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裡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陽鋒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一直在旁觀看。終於歐陽鋒與郭靖同時受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行得極快,楊過自是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道旁休息。楊過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只恐累了義父的性命,是以與歐陽鋒約定了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干係,一說均知。楊過獨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與郭靖等會面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裡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裡,道:“爸爸,你吃罷。”歐陽鋒餓了一天,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爲之一振,問道:“他們在那兒?”楊過一一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七日之內難以復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不敢輕離,眼下咱們只擔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沒半點力氣。唉,我好像殺過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裡,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隻燭臺,拔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將燭臺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一隻鐵香爐,爬上去放在廟門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佈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着一口大鐵鐘。每一口鐘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來,料必重逾千斤。鐘頂上有一隻極粗的鐵釣,與巨木製成的木架相連。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鍾和木架兩皆堅牢,仍是完好無損。楊過心想:“老瞎子要是到來,我就爬到鍾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他手持燭臺,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聽大路上篤、篤、篤的一聲聲鐵杖擊地,知道柯鎮惡到了,忙吹滅燭火,隨即想起:“這瞎子目不見物,我倒不必熄燭。”但聽篤篤篤之聲越來越近,歐陽鋒忽地坐起,要把全身僅餘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先發制人,一掌將他斃了。楊過將手中燭臺的鐵籤朝外,守在歐陽鋒身旁,心想我雖武藝低微,好歹也要相助義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鎮惡料定歐陽鋒身受重傷,難以遠走,那鐵槍廟便在附近,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會躲在廟中,想起五個兄弟慘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報仇良機,那肯放過?睡到半夜,輕輕叫了兩聲:“過兒,過兒!”不聽答應,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沒走近查察,當下越牆而出。那兩條狗子正在大嚼楊過給的骨頭,見他出來,只嗚嗚幾聲,卻沒吠叫。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側耳聽去,果然廟裡有呼吸之聲。他大聲叫道:“老毒物,柯瞎子找你來啦,有種的快出來。”說着鐵杖在地下一頓。歐陽鋒只怕泄了丹田之氣,不敢言語。

柯鎮惡叫了幾聲,未聞應聲,舉鐵杖撞開廟門,踏步進內,只聽呼的一響,頭頂一件重物砸將下來,同時左腳已踏中燭臺上的鐵籤,刺破靴底,腳掌心上一陣劇痛。他一時之間不明所以,鐵杖揮起,噹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將頭頂的鐵香爐打了開去,隨即在地下一滾,好教鐵籤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幾隻燭臺,只覺肩頭一痛,又有一隻燭臺的鐵籤刺入了肉裡。他左手抓住燭臺拔出,鮮血立涌。此時不敢再有大意,聽着歐陽鋒呼吸之聲,腳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鐵杖高舉,叫道:“老毒物,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你運上右臂,只待對方鐵杖擊下,手掌同時拍出,跟他拚個同歸於盡。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這一杖遲遲不落,要等他先行發招,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兩人相對僵持,均各不動。

柯鎮惡耳聽得他呼吸沉重,腦中斗然間出現了朱聰、韓寶駒、南希仁等繕義兄弟的聲音,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當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一招“秦王鞭石”,揮鐵杖摟頭蓋將下去。歐陽鋒身子略閃,待要發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氣卻接不上來,登時軟垂下去。但聽砰的一聲猛響,火光四濺,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

柯鎮惡一擊不中,次招隨上,鐵杖橫掃,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歐陽鋒輕輕一帶,就要叫他鐵杖脫手,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但此刻全身痠軟,使不出半點勁道,只得着地打滾,避了開去。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歐陽鋒卻越避越是遲鈍,終於給他一招“杵伏藥叉”擊中左肩。

楊過在一旁聽着,不由得心驚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卻自知武藝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兒。

柯鎮惡接連二杖,都擊在歐陽鋒身上。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總算他內力深湛,雖無還手之力,卻能退避化解,將他每一擊的勁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筋骨內臟卻不受損。柯鎮惡暗暗稱奇,心想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經擊中,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頭蓋總不能以柔功滑開我的杖力,當下運杖成風,着着向他頭頂進攻。

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霎時間身子已被籠罩在他杖風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一杖擊在頭上,那裡還保得住性命,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突然撲入他的懷裡,抓住了他胸口。柯鎮惡吃了一驚,鐵杖已在外門,難以擊敵,只得伸手反揪。兩人一齊滾倒。

歐陽鋒不敢鬆手,牢牢抓住對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間,忽然觸手堅硬,急忙抓起,竟是一柄尖刀。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雖如此,其實並非用以屠牛。這刀砍金斷玉,鋒利無比。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於陳玄風之手,柯鎮噁心念義弟,這柄刀帶在身畔,片刻不離。歐陽鋒近身肉搏,拔了出來,左手彎過,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恰在此時,柯鎮惡正放脫鐵杖,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將歐陽鋒打了個筋斗。歐陽鋒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柯鎮惡聽得風聲,閃身避過,只聽鐺的一聲,鐘聲嗡嗡不絕,原來這把刀正擲中殿上的鐵鐘。歐陽鋒這一擲雖然無甚手勁,但因刀刃十分鋒利,竟然刺入鐵鐘,刀身不住顫動。

楊過站在鍾旁,尖刀貼面飛過,險些給刺中臉頰,只嚇得心中怦怦而跳,急忙快手快腳的爬上鍾架。

歐陽鋒靈機一動,繞到了鍾後。此時鐘聲未絕,柯鎮惡一時聽不出他呼吸所在,側頭細辨聲息。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見他滿頭亂髮,住杖傾聽,神態極是可怕。楊過瞧出了其中關鍵,當即拔出屠牛刀,將刀柄往鐘上重重撞上,鏜的一聲,將兩人呼吸聲盡皆蓋過。

柯鎮惡聽到潼聲,向前疾撲,歐陽鋒已繞到了鍾後。柯鎮惡橫杖擊出,歐陽鋒向旁閃避,這一杖便擊中了鐵鐘,只聽得鏜的一聲巨響,當真是震耳欲聾。楊過只覺耳鼓隱隱作痛。柯鎮惡性起,揮鐵杖不住擊鐘,前聲未絕,後聲又起,越來越響。歐陽鋒心想不妙,他這般敲擊下去,雖然郭靖受傷,黃蓉卻只怕要來應援。乘着鐘聲震耳,放輕腳步,想從後殿溜出。那知柯鎮惡耳音靈敏之極,雖在鐘聲鏜鏜巨響之中,仍分辨得出別的細微聲息,聽得歐陽鋒腳步移動,當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數步,離鍾已遠,突然縱躍而前,揮杖在他頭頂擊落。

歐陽鋒勁力雖失,但他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這些接戰時的虛虛實實,豈有不知?眼見柯鎮惡右肩微擡,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鐵杖揮出,又已逃回鍾後。他重傷後本已步履艱難,但此刻生死繫於一髮,竟然從數十年的深厚內力之中,激發了連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

柯鎮惡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繞鍾來追。

楊過見二人繞着鐵鐘兜圈子,時候一長,義父必定氣力不加,眼見情勢危急,忽然心生一計,爬在鍾架上雙手亂舞,大做手勢。歐陽鋒全神躲閃敵人追擊,並未瞧見,再兜兩個圈子,才見楊過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勢叫他離開,一時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離開,必有用意,當下冒險向外奔去。

柯鎮惡停步不動,要分辨敵人的去向。楊過除下腳上兩隻鞋子,向後殿擲去,拍拍兩聲,落在地下。柯鎮惡大奇,明明聽得歐陽鋒走向大門,怎麼後殿又有聲響?就在他微一遲疑之際,楊過執起屠牛少刀,發力向吊着鐵鐘的木架橫樑上斬去。這橫樑極粗,楊過力氣又小,寶刀雖利,數刀急砍又怎斬它得斷?但鐵鐘沉重之極,橫樑給接連斬出了幾個缺口,已吃不住巨鐘的重量。喀喇喇幾聲響,橫樑折斷,那口大鐵鐘夾着一股疾風,對準柯鎮惡的頂門直砸下來。

柯鎮惡早聽得頭頂忽發異聲,正自奇怪,巨鍾已落將下來,這當兒已不及逃竄,百忙中鐵杖直豎,噹的一聲猛響,巨鍾邊緣正壓在杖上,就這麼一擋,他已乘隙從鍾底滾出。但聽喀、砰、碰、轟,接連幾響,鐵杖斷爲兩截,鐵鐘翻滾過去,在柯鎮惡肩頭猛力一撞,將他拋出山門,連翻了幾個筋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額角上也破了一大塊。柯鎮惡目不見物,不知變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着甚麼怪物作崇,爬起身來,一蹺一拐的走了。

歐陽鋒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驚,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兒,好聰明!”楊過從鍾架上爬下,喜道:“這瞎子不敢再來啦。”歐陽鋒搖頭道:“此人與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來。”楊過道:“那麼咱們快走。”歐陽鋒仍是搖頭,道:“我受傷甚重,逃不遠。”他這時危難暫過,只覺四肢百骸都要如要散開來一般,實是一步也不能動了。楊過急道:“那怎麼辦?”歐陽鋒沉吟半晌,道:“有個法子,你再斬斷另一口鐘的橫樑,將我罩在鐘下。”楊過道:“那你怎麼出來?”歐陽鋒道:“我在鐘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復,自己就能掀鍾出來。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縱然再來尋仇,諒他這點點微末道行,也揭不開這口大鐘。只要黃蓉這女娃娃不來,未必有人能識破機關。黃蓉一來,那可大事去矣。”

楊過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沒有旁的法子,問清楚他確能自行開鍾,不須別人相助,又問:“你七天沒東西吃,行嗎?”歐陽鋒道:“你去找只盆鉢,裝滿了清水,放在我身旁。這裡還有好幾個饅頭,慢慢吃着,儘可支持得七日。”

楊過去廚房中找到一隻瓦鉢,裝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懸的大鐘之下,然後扶了歐陽鋒端端正正的坐在鐘下。歐陽鋒道:“孩兒,你儘管隨那姓郭的前去,日後我必來尋你。”楊過答應了,爬上鍾架,斬斷橫樑,大鐵鐘落下,將歐陽鋒罩住了。

楊過叫了幾聲“爸爸”,不聽歐陽鋒答應,知他在鍾內聽不見外邊聲息,正要離去,心念忽動,又到後殿拿一隻瓦鉢,盛滿了清水。將瓦鉢放在地下,然後倒轉身子,左手伸在鉢中,依照歐陽鋒所授逆行經脈之法,將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來。只是使這功夫極是累人,他又只學得個皮毛,雖只擠得十幾滴黑血,卻已鬧得滿頭大汗。歇了一陣,扯下神像前的幾條布幡,纏在一隻籤筒之上,然後醮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鐘上到處都遍塗了,心想若是柯瞎子再至,想撬開鐵鐘,手掌碰到鐘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義父罩在鍾內,七天之中可別給悶死了,於是用尖刀挖掘鍾邊之下的青磚,在地下挖了個拳頭大的洞孔,以便通風透氣。挖掘之間,那尖刀碰到青磚底下的一塊硬石,竟爾拍的一聲折斷了。這屠牛刀鋒銳之極,刃鋒卻是甚薄,給楊過當作鐵鑿般亂挖亂掘,一柄寶刀竟爾斷送。他不知此刀珍貴,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隨手拋在一旁,伏在地下,對準鐘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來接我。那口鐘外面有毒,你出來時小心些。”隨即側頭,俯耳洞孔,只聽歐陽鋒微弱的聲音道:“好孩子,我不怕毒,毒才怕我。你自己小心,我定來接你。”

楊過悄立半晌,頗有戀戀不捨之意,這才快步奔回客店,越牆時提心吊膽,只怕柯鎮惡驚覺,那知進房後見柯鎮惡尚未回來,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聽得有人用棍棒砰砰砰的敲打房門。楊過躍下牀來,打開房門,只見柯鎮惡持着一根木棍,臉色灰白,剛踏進門便向前撲出,摔在地下。楊過見他雙手烏黑,果然又去尋過歐陽鋒,終究不免中了自己佈下之毒,暗暗心喜,當下假裝吃驚,大叫:“柯公公,你怎麼了?”

郭靖、黃蓉聽得叫聲,奔過來查看,見柯鎮惡倒在地下,吃了一驚。此時郭靖雖能行走,卻無力氣,當下黃蓉將柯鎮惡扶在牀上,問道:“大師父,你怎麼啦?”柯鎮惡搖了搖頭,並不答話。黃蓉見到他掌心黑氣,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賤人,靖哥哥,待我去會她。”說着一束腰帶,跨步出去。

柯鎮惡低聲道:“不是那女子。”黃蓉止步回頭,奇道:“咦,那是誰?”柯鎮惡自覺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對付不了,反弄到自己受傷回來,也可算無能之極。他性子剛硬,真所謂辛姜老而彌辣,對受傷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氣,若他願說,自會吐露,否則愈問愈惹他生氣。好在他只皮膚中毒,毒性也不厲害,只是一時昏暈,服了一顆九花玉露丸後便無大礙。

黃蓉心下計議,眼前郭靖與柯鎮惡受傷,那李莫愁險毒難測,須得先將兩個傷者、兩個孩子送到桃花島,日後再來找她算帳,方策萬全。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僱船東行。

楊過見黃蓉不去找歐陽鋒,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難道郭伯母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比柯瞎子還厲害得多嗎?”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隻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飯。郭芙見楊過不理自己,又是生氣又是無聊,倚在船窗向外張望,忽見柳蔭下兩個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樣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大聲叫道:“喂,你們在幹甚麼?”武修文回頭見是郭芙,哭道:“我們在哭,你不見麼?”郭芙道:“幹甚麼呀,你媽打你們麼?”武修文哭道:“我媽死啦!”

黃蓉聽到他說話,吃了一驚,躍上岸去。只見兩個孩子撫着母親的屍身哀哀痛哭。武三娘滿臉漆黑,早已死去多時。黃蓉再問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裡去啦。”武修文道:“媽媽給爸爸的傷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來。爸爸好了,媽媽卻死了。爸爸見媽死了,心裡忽然又胡塗啦。我們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說着又哭了起來。黃蓉心想:“武三娘子捨生救夫,實是個義烈女子。”問道:“你們餓了罷?”兩兄弟不住點頭。

黃蓉嘆了口氣,命船伕帶他們上船吃飯,到鎮上買了一具棺木,將武三娘收殮了。當晚不及安葬,次晨纔買了一塊地皮,將棺木葬了。武氏兄弟在墳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兒,這兩個孩兒沒了爹孃,咱們便帶到桃花島上,以後要多費你心照顧啦。”黃蓉點頭答應,當下勸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駛到海邊,另僱大船,東行往桃花島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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