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

次日英雄大宴續開。郭襄房中竟然又擺設英雄不宴。黃蓉早便吩咐廚房精心備了菜餚,讓招待客人。郭芙這幾日盡在盤算丈夫是否能奪得丐幫幫主之位,對妹子的怪客毫沒放在心上。

如是數日,英雄大會中對如何聯絡各路豪傑、如何擾亂蒙古後軍、如何協助城守,均已商議妥善。羣豪摩拳擦掌,只待敵軍到來廝殺。郭靖見羣豪齊心,雖然喜慰,但他久在蒙古軍中,知道蒙古大軍兵勢之強,決非數千名江湖漢子所能抵禦,心下總是不能無憂。

這日三月廿四,大會已畢,排定午後推選丐幫的幫主。羣豪用過午膳,紛紛趕往西大校場去,只見校場正中巍巍搭着一座高臺,臺南排列着千餘張椅子板凳。

這時臺下已聚了二千餘名丐幫幫衆,盡是丐幫中資歷長久、武藝超羣的人物,品級最低的也是四袋弟子,這二千餘名幫衆分歸四大長老統率。丐幫原來魯、簡、樑、彭四大長老中,魯有腳升任幫主後新近遇害,彭長老叛幫,爲慈恩所殺,簡長老年邁病死,現下只剩下一位樑長老,成爲首席長老,其餘三位長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遞升。幫衆按着路軍州縣,於東南西北四方圍着高臺坐地,丐幫祖傳規矩,不論大會小集,人人席地而坐,不失乞丐本色。

丐幫職司迎賓的幫衆肅請羣豪分別入座觀禮。耶律齊、郭芙夫婦,武敦儒、耶律燕夫婦,武修文、完顏萍夫婦等因系小輩,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後一排;各人十餘年苦練,均自覺武功大有進境,暗自盤算,如何在數千英雄之前一顯身手。

郭破虜坐在大姊身旁,眼見羣英濟濟,聲勢非凡,心中說不出的歡喜,說道:“二姊真奇怪,竟不愛瞧熱鬧。”郭芙嘴一扁,說道:“這小東邪的小心眼兒,誰也猜她不透。”

只見東邊羣丐中有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來,伸手將一個大海螺放在嘴邊,嗚嗚嗚的吹了一陣。黃蓉躍上臺去,向臺下羣雄行禮,朗聲說道:“敝幫今日大會,承天下各路前輩英雄、少年英豪與會觀禮,敝幫上下均是至感榮寵,小妹這裡先謝過了。”說着又行一禮。臺下羣雄一齊站起還禮。

黃蓉又道:“敝幫魯故幫主仁厚仗義,一生爲國爲民,辛勤勞苦,不幸日前在峴山羊太傅廟中爲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復,實爲敝幫奇恥大辱……”說到這裡,丐幫諸弟子想到魯有腳一生公平正直、寬厚待下,有的不禁嗚咽,有的出聲哭了出來,有的更咬牙切齒,大罵奸賊霍都。

黃蓉續道:“但蒙古大軍侵犯襄陽,指日便至,我們不能爲了敝幫一己的私事,誤了國家大計,是以本幫報仇之事,暫且擱下,且待退了強敵再說。”臺下羣豪轟然叫好,都說先公後私,這纔是英雄豪傑的胸懷。

黃蓉續道:“只是敝幫弟子十數萬人,遍佈天下,須得及早推舉一位新幫主。乘着今日之便,咱們要推舉一位德才兼備、文武雙全的英雄,以做丐幫之主。至於如何推舉,小妹並無成見,請樑長老上臺說話。”

樑長老躍上高臺,衆人見他白髮如銀,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鑠,這一躍起落輕捷,更見功力,人人都喝起採來。這大校場上聚集着四五千人,沒一個不是中氣充沛的,這一齊聲喝采,直似轟轟雷鳴一般。

樑長老抱拳答謝,待衆人喝采聲止歇,大聲說道:“黃前幫主神機妙算,說甚麼便是甚麼,決不能錯。但她老人家客氣,定要我們四個長老和八個八袋弟子商量決定。我們十二個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這麼個法兒。”一時臺下鴉雀無聲,靜聽他宣佈,只聽樑長老道:“我們想,丐幫弟子遍佈天下,雖然都沒甚麼本事,不能有甚麼大作爲,人數倒也是不少的。要率領這十數萬人馬,正如黃前幫主所說,非得德才兼備、文武雙全不可。我們丐幫雖不能說人才凋零,但要像洪老幫主、黃前幫主那樣百年難見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的了,甚至像魯故幫主那樣德能服衆的人品,也是尋不出的了。我們想來想去,只有請黃前幫主勉爲其難,再來統領這十數萬弟子。”他說到這裡,臺下又是采聲雷動,比先前更加響了。衆人均想:“別說丐幫之中沒黃蓉這樣的人才,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樑長老待衆人靜了下來,又道:“黃前幫主倘若不答應,我們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卻有一件大大的爲難處。蒙古韃子這一次南北大軍合攻襄陽,情勢實在緊迫。黃前幫主全神貫注,輔佐郭大俠籌思保境退敵的大計,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我們若是不斷拿一羣叫化兒夥裡的小事去麻煩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我們臭叫化罵死纔怪?因此我們思前想後,只有另行推選一位幫主纔是。”這番話只聽得臺下衆人個個點頭,均想:“丐幫行事處處先公後私,無怪數百年來始終是江湖上第淮蟀鎩豹!”只聽他又道:“本幫之內既無傑出的人才,黃前幫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條明路,那便是請一位幫外英雄參與本幫,領這十數萬子弟。想當年本幫君山大會,推向舉幫主,終於舉出了黃前幫主,那時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幫的弟子啊。不瞞各位說,當時很不服氣。還跟她老人家動過手過招,結果怎樣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說,總之給打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她老人家當了幫主之後,敝幫好生興旺,說得上風生水起。君山那一會,黃前幫主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小,她一條竹棒打得丐幫四長老心悅誠服,可當真英雄了得。”衆人聽得倏然神往,一齊望着黃蓉。丐幫弟子之中,年長的當時大都均親觀其會,回思昔日情境,胸間豪氣陡生。

樑長老又道:“今日座間,個個都是江湖上聞名的好漢,任那一位願來做敝幫的頭腦,我們都歡喜得緊。只不過英雄好漢太多,可就難以抉擇。我們十二個臭皮匠便想了個笨法兒,只有請各位英雄到臺上一顯身手,誰強誰弱,大夥兒有目共睹。”他說到這裡,臺下采聲四起。

樑長老又道:“不過兄弟有一句話說明在先,今日比武,務請點到爲止,倘若有甚人命損傷,敝幫可罪過太深。各位相互之間如有甚麼樑子,決不能在這臺上了斷,否則是跟敝幫上下有意過不去了,那時卻莫得罪。”他說這幾句話時,目光從左至右的向衆人橫掃一遍,神色凜然。要知比武決勝,各逞絕技,倘若下手不容情,動不動便有死傷,這時正當聚義以抗外敵,如何可以自相殘殺?因此樑長老鄭重告誡,意思是說若有人乘機仇殺,大家便要羣起而攻之。

羣雄早知今日丐幫大會大有熱鬧,聽得樑長老如此說,各自暗暗盤算。長一輩的人物本來早有名位,或爲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門,或爲那一幫那一寨的首領,自不能再出來爭作丐幫的幫主;身無所屬的高手爲數固亦不少,然均想武林中得名不易,自己武功雖然不輸於旁人,但說要壓倒場中數千位英雄好漢,那可決無把握,設若給人打下臺來,鬧的灰頭土臉,沒吃着羊肉卻惹上一身羊臊,自是顧慮良多。四十歲以下的壯年青年,卻有不少人怦然心動,躍躍欲試,但都明白如此比武,自然是車輪戰,上臺越早,越是吃虧。因此樑長老說完之後,卻無一人上臺。

樑長老大聲道:“除了幾位前輩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盡在此間,只要瞧得起敝幫的,便請上臺賜教。本幫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藝出衆,也可上臺,縱然是個四袋子弟,說不定他向來深藏不露,無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說了幾遍,只聽臺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俺來也!”騰的一聲,躍到了臺上。

衆人看時,都是吃了一驚,但見此人高大肥胖,足足有三百來斤,這一上臺,那搭得極是堅實的高臺竟也微微搖晃。那人走到臺口,也不抱拳行禮,雙手在腰間一叉,說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幫幫主是當不來的。那一位要跟俺動手,便上來罷。”臺下衆人一聽,都是一樂,聽這人說話,準是個渾人。

樑長老笑道:“童大哥,咱們今日不是擺擂臺。倘若童大哥不願做敝幫幫主,便請下臺去罷。”童大海腦袋一擺,說道:“這明明是個擂臺,誰說不是擂臺?你不許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臺?”樑長老還待要說,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動手也好!”呼的一拳,迎面向樑長老擊去。樑長老後躍避開,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怎受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說不成,乘早站開些……”他話未說完,臺口人影一閃,已站着一名衣衫襤褸的化子。

這化子三十來歲年紀,揹負六隻布袋,是樑長老嫡傳的徒孫,性子暴躁,平素對師祖又敬若神明,眼見千斤鼎童大海對師祖無禮,當下便按捺不住,躍上臺來,冷冷的道:“我師祖不能跟後輩動手。童大哥,還是我來接你三拳罷!”

童大海喝道:“再好也沒有!”也不問他姓名,提起醋鉢大的拳頭,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捶了過去。那化子轉身踏上一步,“波”的一聲悶響,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童大海只感到着拳之處軟膩滑溜,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甚麼玩意?”那化子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麼?”童大海吃了一驚,失聲道:“蛇……蛇……”那化子道:“不錯,是蛇!”童大海想起適才這一拳,不禁有些噁心,第二拳打出去時擡手直擊面門,豈知這化子縱身一躍,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又將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頭被袋中大蛇咬着,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毒蛇的毒牙,硬生生將拳頭收轉,舉掌在胸前一擋,右腿踢向對方下盤。那化子見他發毛,暗暗好笑,側身在臺上一滾,揹負的布袋已靠上他的小腿。這袋中的大蛇其實甚是馴善,毒牙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裡知道,連聲大叫,雙足亂跳。那化子右臂長處,已抓住他胸口,順勢運勁,喝道:“伍子胥舉千斤鼎!”將他身舉在半空。

童大海慌亂中被對方抓住了胸口“紫宮穴”,登時全身痠軟,無法動彈,空自怒氣沖天,卻發不得威。臺下羣雄想起他的外號叫做“千斤鼎”,再見了他這副狼狽情狀,登時全場鬨笑,樑長老忍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無禮!”那化子道:“是!”將童大海放在臺上,一縱下臺,鑽入了人叢。

童大海滿臉脹成了紫醬色,指着臺下罵道:“賊化子,再來跟童大爺真刀真槍的打過啊,這般鬼鬼祟祟,算得甚麼好漢?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罵化子,臺下數千丐幫弟子卻只感到有趣,無人理會於他。

突然間一條人影輕飄飄的縱上高臺,左足在臺緣一立,搖搖晃晃的似欲摔將下來,童大海心地卻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那知這人有意在羣英之前顯一手上乘武功,手掌剛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帶,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剛”。童大海身不由主的向臺外直飛出去,砰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下。衆人瞧那人時,但見他衣飾修潔,長眉俊目,原來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臺左第一排椅上,見他這招大擒拿手雖然巧妙灑脫,但行徑輕狂,大違忠厚之道,心下不悅,臉色便沉了下來。果然臺下有多人不服,臺東臺西同時響起了三個聲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來領教幾招!”“這算甚麼?”“人家好意扶你,你卻施暗算!”發話聲中,三個人同時躍上臺來。

武修兼郭靖、黃蓉兩家,又是家學淵源,得父親與師叔授了一陽指神技,這時在後輩英雄中實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見三人齊至,心下暗暗歡喜,尋思:“我同時敗此三人,方顯得功夫。”反而怕這三人分別來鬥,當下更不說話,身形晃動,霎時之間向上臺三人每人發了一招。那三人尚未站穩,敵招卻倏忽已至,急忙舉手招架。武修文不待對方緩過手來,雙掌翻飛,竟然以一圍三,將三個對方包圍在覈心,自己佔了外勢。那三人互相擠撞,拳腳越加難以施展。臺下羣雄相顧失色,均想:“郭大俠名震當世,果然名不虛傳,連教出來的徒兒也這般厲害?”

那三個人互相不識,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圍住,無法呼應照顧,反而各自牽制。三人連衝數次,始終搶不出武修文以綿密掌法構成的包圍圈子。

完顏萍在臺下見丈夫已穩佔上風,心中自是歡喜。郭芙卻道:“這三個人膿包,當然不是小武哥哥的敵手。其實他何必這時候便逞英雄,耗費了力氣?待會有真正高手上臺,豈不難以抵敵?”完顏萍微笑不語。

耶律燕平時極愛和郭芙鬥口,嫡親姑嫂,互不相讓,這時早猜中了嫂子的心意,說道:“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他又不成了,我哥哥這才上臺,獨敗羣雄,讓你安安穩穩的做個幫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臉上一紅,說道:“這許多英雄豪傑,誰不想當幫主?怎說得上‘安安穩穩’四字?”

耶律燕道:“其實呢,也不用我哥哥上臺。”郭芙奇道:“怎麼?”耶律燕道:“剛纔樑長老不是說麼?當年丐幫大會君山,師母還不過十多歲,便以一條竹棒打得羣雄束手歸服,當上了幫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還是你上臺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癢。耶律燕往耶律齊背後一躲,笑道:“幫主救命,幫主救命,幫主夫人這要謀財害命啦。”

這時郭芙、武氏兄弟都已三十餘歲,但自來玩鬧慣了的,耶律燕、完顏萍雖均已生兒育女,一見面仍是嘻嘻哈哈,興致不減當年。

黃蓉早已在大校場四周分佈丐幫弟子,吩咐見有異立即來報。她坐在郭靖身旁,時時放眼四顧,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進場來,她一直擔心聖因師太、韓無垢、張一氓等這一干人前來搗亂,但時屆未末申初,四下裡一無動靜,尋思,“那一干人來襄陽到底爲的甚麼?說有甚麼圖謀,怎的仍不見有絲毫端倪?如說真的來爲襄兒祝壽,世間決無是理。”轉頭看臺上時,只見武修文已將兩人擊下臺來,剩下一人苦苦撐持,料得五招之內也須落敗,心想:“今日天下羣雄以武會友,爲爭丐幫幫主,最後卻不知是誰奪得魁首,獨佔鰲頭。”

其時臺下數千英雄心中,個個存的都是這個念頭,但在郭府後花園中,卻有一人始終沒想到這件大事。小郭襄一直在想:“今日是我十六歲生日。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針給他,要他今晚來見我一面,他當時親口答應了,怎地到這時還不來?”

她坐在芍藥亭中,臂倚欄干,眼見紅日漸漸西斜,心想:“今日已過去了大半天,他就算立時到來,最多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藥花影,兩根手指拈着剩下的一枚金針,輕輕說道:“我還能求他一件事……但說不定他壓根兒就把我忘了,連今天要來看我都沒記得,這第三件事還說甚麼?”轉念又想:“不會的,決計不會。他是當世大俠,最重然諾,怎能說過的話不算?再過一會兒,嗯,只再過一會兒,他一定便會前來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見面,不由得暈生雙頰,拈着金針的手指微微發顫。

她輕輕嘆了口氣,一個念頭終是排遣不去:“他雖重然諾,可是我終究是個小姑娘啊。他答應的話倘若是對爹爹說的,無論怎麼也定會信守。但是我呢,我這個小東邪郭襄,在他眼裡算得是甚麼?只不過是個異想天開的小兒罷啦。這時他便算記得我的話,也不過是哈哈一笑,搖頭說道:‘胡鬧,胡鬧!’”

芍藥亭畔,小郭襄細數花影,情思困困。大校場中,黃蓉兀自在反覆推想:“羊太傅廟中芙兒、襄兒遭險,得逢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說,當世只二人有此剛猛內力,但洪七公恩師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難道邀集這些旁門左道之士來給襄兒祝壽的並非那個殺死尼摩星的高手?然則此人是誰?老頑童周伯通雖愛玩鬧,行事無此細密;一燈大師端嚴方正,決無如此閒情逸致;西毒歐陽鋒、慈恩和尚裘千仞都已亡故,竟難道是爹爹?”

她與父親已十餘年不見。黃藥師便如閒雲野鶴,漫遊江湖,誰也不知他的行蹤。說到這件事的古怪難測,倒與他的生性頗有幾分相似。黃藥師名震江湖數十年。乃是出名的“黃老邪”,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若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賣他的老面子不可。她想到這裡,一呆之下,不自禁的又驚又喜,按理說黃藥師決不會來跟女兒和外孫女如此胡鬧,但他一生行事從來不可以常理推斷,當真如天外神龍,矯夭變幻。黃蓉雖是他的親生女兒,卻也往往莫測高深。他大舉邀人來給外孫女祝壽,說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這裡,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過來,低聲問道:“你妹子在風陵渡出去了一日兩夜,她回來後,有沒說起外公甚麼事?”郭芙一怔,道:“外公?沒有啊!妹子連外公的面也沒見過。”黃蓉道:“你再仔細想想,她在風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齊出去,到底還講到誰沒有?”

郭芙道:“沒有啊,沒說到誰。”她自知妹子當日爲的是去瞧楊過,但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提及“楊過”兩個字。倒還罷了,父親只要一聽見,往往臉色一沉,便有一兩天不跟她說話。因此妹子既然沒說,她也就樂得不提,何況此事早已過去,並無下文,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討沒趣?

黃蓉見她臉色微微有異,料到她心中還隱瞞着甚麼,說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你聽到見到過甚麼,全說給我知道。”郭芙見母親臉色鄭重,不敢再瞞,只得道:“只是聽幾個閒人講起甚麼神鵰大俠,那便是楊……楊……楊過了。妹子便說要去瞧瞧他。”黃蓉心中一凜,道:“見到了他沒有?”郭芙道:“一定沒見到,倘若見到了,妹子還不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麼?”

黃蓉心中暗叫:“是過兒,是過兒!當真是他麼?”問道:“在羊太傅廟中出手殺死尼摩星的,你想會不會是他?”郭芙道:“怎麼會啊?楊……楊大哥怎會有這等好功夫?”黃蓉道:“你跟你妹子在羊太傅廟中說了些甚麼,從頭至尾跟我說,一句也不能漏了。”

郭芙道:“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妹子就是愛跟我頂嘴。”於是將妹子如何說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幫推舉幫主、如何在她生日那天將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來見她等言語一一說了,最後笑道:“她果真來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頭兒老太婆,那有甚麼少年英俊的英雄。”

聽到這裡,黃蓉更無懷疑,料定郭芙聽說之人,必是楊過無疑。想來郭襄與楊過約定在羊太傅廟相會,卻給姊姊闖去撞散了,楊過不忿郭芙譏刺,爲了給郭襄爭一口氣,竟然遍邀江湖高手,來給她送禮祝壽。“但是,他,他爲甚麼要給襄兒花這麼大的力氣?”想到小女兒日來心神不定,眼光朦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時突然紅暈雙頰,黃蓉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竟難道襄兒在風陵渡一日兩夜不歸,已和他做出事來?”跟着便想:“楊過恨我害死他的父親,恨芙兒斷他手臂,更恨芙兒用毒針打傷小龍女。啊喲,小龍女和他相約十六年後重會,今年正是第十六年了。楊過是報仇來啦!”

一想到“楊過是報仇來啦”這七個字,驀地裡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她知楊過自小便行事十分厲害,對小龍女又是用情既專且深,倘若苦候小龍女十六年終於不得相見,推尋禍根,自會深郭家滿門,這一十六年的怨毒積了下來,以他的性情,決不會將郭芙一劍殺了便能罷休,定當設下狠毒陰損的計謀,大舉報復,“難道他竟要誘騙襄兒上手,使她傾心相從,然後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錯,不錯,依着楊過的性兒,他正會如此。”一想到此點,連日積在心頭的疑竇盡數而解:楊過所以要殺尼摩星救郭襄,所以要遍請當世高手來給她祝壽,全是爲了要贏得她的心。

心下又默默計算:“可是有一點不對了!今日是襄兒生日,十六年前,襄兒出世後,又過數月,楊過纔在絕情谷中與小龍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是要報仇,也得等足十六年,過了與小龍女約會之期再說。這十六年之約雖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親手所書,誰又能知道他夫妻倆終究不得相會?難道我爹爹……難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鎖,越想越是不安,心想:“不管怎樣,襄兒若再和他相見,實是兇險無比。襄兒天真爛漫,怎懂得人心的鬼蜮狠毒?”

只聽得“啊喲”一聲叫,跟着騰的一響,黃蓉擡起頭來,見武修文又將一個上臺比武的胖大和尚用掌力震下臺來。她走到郭靖身邊,低聲道:“你在這裡照料,我去瞧瞧襄兒。”郭靖道:“襄兒沒來麼?”黃蓉道:“我去叫她,這小丫頭實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到與妻子初識之時,她穿了男裝,打扮成一個小乞兒模樣,何嘗又不古怪了?

黃蓉見丈夫笑得溫馨,也報以一笑,當下匆匆趕回府中,一路上雖感焦慮,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寬厚堅實的雙肩,似乎天塌下來也能擔當一般,心頭又寬慰了許多。

她徑自到郭襄房中,女兒並不在房,一問小棒頭,說是二在後花園中,不許去打擾她,黃蓉微微一驚:“襄兒連大校場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楊過暗中約上了。”於是先回自己房中,身邊暗藏金針暗器,腰間插了柄短劍,再拿了短棒,然後往後花園來。她知楊過此時武功大非昔比,實是個可畏可怖的強敵,因此絲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鵝卵石鋪成的花徑,卻從假山石後的小路繞了過去,將近芍藥亭邊,但聽得郭襄幽幽的嘆了口長氣。

黃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後,聽得女兒輕輕說道:“怎麼到這個時候,還是不來,可真叫人心焦死了。”黃蓉大慰:“原來他還沒到,正可先行攔阻。”只聽郭襄又道:“每年生日,媽總是叫我說三個心願,這時左右無人,我便和老天爺說了罷。”黃蓉本要出去跟女兒說話,聽了她這幾句話,本已跨出一步的左腳又縮了回來,尋思:“我雖是她母親,平時也不易猜得中她心思,這時正好聽她說三個甚麼心願。”

過了片刻,只聽郭襄道:“老天爺,我第一個心願,盼望爹爹媽媽率領人馬,會同衆位英雄好漢,把來犯的蒙古兵盡數殺退,襄陽城百姓得保太平。”黃蓉暗暗舒了口氣,心想:“這小丫頭雖然古怪,可不是不識大體之人。”

又聽她道:“我第二個心願,盼望爹爹媽媽身子安泰,百年長壽,盼望爹孃事事如意稱心。”黃蓉誕育郭襄之時,夫婦倆都遭逢生死大險,事後思及,不免心驚,因此自然而然的對她不如對大女兒那般愛憐,這時聽了她這幾句至性流露的祝願,不自禁的眼眶微溼,疼愛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的第三個願望一時卻不說出,隔了片刻,才道:“我第三個心願,盼望神鵰大俠楊過……”黃蓉雖早料到女兒第三個心願定與楊過有關,但聽到她親口說出:“楊過”兩字,心頭終於還是一震,聽得她續道:“……和他夫人小龍女早日團聚,平安喜樂。”

這一句話卻是黃蓉萬萬料想不及,她只道楊過既要誘騙女兒,定然花言巧語,說上許多假話,豈知女兒已知道小龍女之事,也明白楊過一心一意等待和小龍女相會,因此暗中爲分禱祝。但轉念一想,卻又擔上了心:“啊喲,不妙!楊過這廝用心更加深了一層,她越是跟襄兒說不忘舊情,襄兒越會覺得他是個深情可敬之人,對他更爲傾心。不錯,不錯,當年靖哥哥若見了我之後便將華箏拋諸腦後,半點也不念及昔日恩義,我反要怪他薄倖了。”

只因黃蓉將這件事四面八方想得十分周至,自來又對楊過存着幾分忌憚之意,再加上對女兒的關懷過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驚。便在此時,忽聽得嚓的一聲輕響,牆頭上躍下一人,但見他大頭矮身,形相甚是古怪可笑。

郭襄一見那人,便跳起身來,喜道:“大頭鬼,大頭鬼叔叔,他……他也來了麼?”

大頭鬼走進芍藥亭中躬身施了一禮,神態竟然異常恭謹。郭襄笑道:“啊喲,大頭鬼叔叔,你怎地跟我這般客氣啊?”大頭鬼道:“你別叫我大頭鬼叔叔,只叫‘大頭鬼’三字便成了。神鵰大俠命我來跟郭姑娘說……”

郭襄一聽,好生失望,登時眼眶便紅了,道:“大哥哥說有事不能來看我麼?可是他答應過的……”大頭鬼不住搖晃他那顆大頭,說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麼不是?他明明答應過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淚來。大頭鬼道:“我不是說他沒答應你,我是說,他不是不來看你啊!”郭襄破涕爲笑,嬌嗔道:“你瞧你,說話不明不白的,不是這個,又不是那個。”

大頭鬼微笑道:“神鵰大俠說,他要親自給姑娘預備三件生日禮物,是以今日要到得遲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這許多人已給我送了這麼多好東西,我甚麼都也有啦,請你跟大哥哥說,不用費心再預備禮物了。”大頭鬼搖頭道:“這三件禮物嘛,第一件已預備好啦,第二件神鵰大俠帶領了兄弟們正在辦,這時候多半已經齊備。”郭襄嘆道:“我倒寧可他早些來,別費事跟我辦禮物了。”

大頭鬼道:“那第三件禮物,神鵰大俠說須得在大校場丐幫大會之中親手交給姑娘,因此請你這就到大校場去,算來時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嘆口氣道:“我本是跟姊姊嘔氣,說過不去丐幫大會的,大哥哥既這麼說,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罷,你同我一塊去。”大頭鬼點了點頭,噓溜溜吹了聲口哨,牆外黑黝黝的撲進一件龐然大物來,卻是那頭神鵰。

郭襄一見神鵰,撲過卻要攬它項頸,便如見到久別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鵰卻退開兩步,傲然昂立,側首斜睨。郭襄笑道:“你可真神氣得緊,不睬我嗎?我偏偏要你睬我。”說着縱身而上一把抱住在神鵰的頭頸。這一次神鵰沒再閃避,但斜過腦袋,便似莊嚴的父親遇到了又頑皮又可愛的女兒,終於無可奈何。郭襄道:“雕大哥,咱們一起去罷。我請你吃好東西,你喝酒不喝?”大頭鬼笑道:“你請神鵰喝酒,那它再喜歡也沒有了。”

當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場。走進大會場子,羣雄見到神鵰軀體雄偉、形相醜怪,無不嘖嘖稱奇。郭襄引着大頭鬼和神鵰來到臺邊,揀一處空地坐下。負責知賓的丐幫弟子見大頭鬼是生客,當下過來招呼,請問姓名。大頭鬼冷然道:“我沒名字的,甚麼也不懂得的,郭二姑娘帶我來了,我便來了。”

不久黃蓉也即來到,只想:“楊過公然要到大校場來,事先又作了周密佈置,待會定要大鬧一場。”

這時武敦儒、修文兄弟已給人打下臺來,朱子柳的武侄兒、泗水漁隱的三個弟子、丐幫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後失手。臺上耶律齊已連敗三名好手,正施展周伯通所授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個四十餘歲的壯漢交手。

這壯漢名叫藍天和,是貴州的一個苗人。幼時隨人至青城山採藥,失足墜入山崖,得遇奇人,學得了一身剛猛險狠兼而有之的外門武功。他掌力中隱隱有風雷之聲,轟轟發發,的是威風了得。耶律齊的拳法卻是拳出無聲,腳去無影,飄飄忽忽,令對方難以捉摸,兩人一剛一柔,在臺上打了個旗鼓相當。這番功夫顯露出來,臺下數百名本來大想上臺一較的好漢無不自愧不如,均想:“幸虧我沒貿然上臺,否則豈不是自獻其醜?人家這般的內力外功,我便是再練上十年,也未必是他二人的對手。”

藍天和的掌力雖猛,但狂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畢竟難以持久,雖聽他一掌掌發出去時呼呼之聲越來越大,其實中間所蘊潛力卻已大不如前。耶律齊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前慢,始終全神貫注的見招拆招。他知今日之鬥不是擊敗幾個對手便算了局,上臺來的敵手多半愈來愈強,因此必得留下後勁。

藍天和久戰不勝,心下焦躁起來,自思在西南各路二十餘年,從未遇到過一個能擋得住自己三十招的勁敵,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個後輩,當下催動內勁,不住增加掌力。兩人迴旋反覆的又拆了二十餘招,藍天和陡見對方拳法中露出破綻,大喝一聲:“着!”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齊胸口打去。耶律齊右掌揮出,雙掌相交,登時粘着不動,變成了各以內力相拼的局面。

過了片刻,藍天和忽然臉上變色,踉踉蹌蹌的退了幾步,拱手說道:“佩服,佩服!”他走到臺口,朗聲說道:“耶律大爺手下留情,沒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義,兄弟心悅誠服。”說着深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躍下臺去,耶律齊拱手道:“承藍兄相讓。”

原來藍天和一掌管打出,與耶律齊右掌相交,急忙催內力,猛覺着手之處突然變得虛虛蕩蕩,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實非實,另有一股粘稠之力纏在掌上。這股似虛非虛的知覺,瞬息間便從對方掌心傳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時便如積蓄了十多碗沸水,擠逼着要向外爆炸。他這一驚之下,自是魂飛天外,急忙運勁後奪,但手掌竟如給極韌的膠水粘住了一般,雖向後拉了半尺,卻離不開對方掌心。當年師父授他武藝之時,曾說過他這一路風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已可說是綽綽有餘,但若遇上了內家高手,千萬要小心在意,只要給對方內力侵入丹田,縱不是當場斃命,這一身功夫可也廢了。這念頭在腦海中一閃,雙目一閉,只待就死,陡然間掌上粘力忽失,跟着丹田中鬱熱之氣也緩緩消失,他微一運勁,竟覺全身功夫絲毫未損,那自是對方手下容情,因此上感愧之餘,站到臺口向羣雄交代了幾句。

適才二人這一場龍爭虎鬥,藍天和掌力威猛凌厲,臺下人人有目共睹,但耶律己齊居然將他敗於無形,凡是稍有見識之人,再也不敢上臺挑戰。耶律齊是郭靖、黃蓉的女婿,與丐幫大有淵源,四大長老和衆八袋弟子都願他當上幫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全真教弟子算來都是他晚輩。凡是與郭靖夫婦、全真教有交情的好手,都不再與爭。只有幾個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上臺領教,但都是接不上數招,便即落敗。

郭芙見丈夫藝壓當場,心中的歡喜自是難以言宣,一瞥眼間,忽見一隻奇醜的巨雕和那個在風陵渡見過的大頭矮子坐在妹子兩側,不禁一怔。當郭襄和大頭鬼、神鵰來到大校場時,耶律齊和藍天和激鬥正酣,郭芙全神貫注在丈夫身上,神鵰雖然形貌驚人,她卻是視而不見。這時勁敵已去,她纔想到何以妹子說過不來卻又來了?一轉念間,暗道:“不好!楊過自稱‘神鵰大俠’,這隻窮兇極惡的大鳥,必定便是甚麼神鵰了。神鵰既來,楊過也必定就在左近,他倘若來搶幫主……他倘若來搶幫主……”一剎那間,心中自喜變憂,當日楊過拂袖將她長劍擊彎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齊哥武功雖強,能不能敵得過這個獨臂怪人呢?唉,這人自幼便是我命中的魔星,今日當此要緊關頭,他遲不遲,早不早,卻又來了!”但遊目四顧,並不見楊過的蹤跡。

這時天色將黑,耶律齊又連敗七人,待了良久,再也無人上臺較藝。

樑長老走到臺口,朗聲道:“耶律大爺文武雙全,我幫上下向來欽仰,若能爲我幫之主,自是人人悅服擁戴……”他說到這裡,臺下丐幫的幫衆一齊站起,大聲歡呼。

樑長老又道:“不知有那一位英雄好漢,還欲上來一展身手?”他連問三遍,臺下寂靜無聲。

郭芙大喜,心想:“楊過此時不至,時機已失!待齊哥一接任幫主,他便再要來搗亂,也已來不及了。”便在此時,忽聽得蹄聲緊迫,兩騎馬向大校場疾馳而來,聽那馬蹄之聲,馬上乘客顯是身有急事。郭芙一驚:“終於來了!”

但見兩騎馬如飛般馳進校場,乘者身穿灰衣,卻是郭靖派出去打探軍情的探子。郭靖雖然瞧着臺上比武,心中可無時無刻不念着軍情,一見這兩個探子如此縱馬狂奔,心道:“終於來了!”郭靖、郭芙父女心中說的都是“終於來了”四字,但女兒指的是楊過,父親心中所指卻是“蒙古大軍”。

兩名探子馳到離高臺數丈處翻身下馬,奔下前來向郭靖行禮。郭靖與黃蓉不等二人開口,先瞧臉色,蓋軍情好惡,臉上必有流露,但見二人滿臉又是迷惘又是喜歡之色,似乎見到了甚麼意外的喜事。

只聽一名探子報道:“稟報郭大俠:蒙古大軍左翼前鋒的一個千人隊,已到了新野。”郭靖心中一驚,暗道:“來得好快!”又聽另一個探子道:“稟報:蒙古右翼的一個千人隊,已抵鄧州。”郭靖“嗯”了一聲,心想:“北路敵軍雙分兩路,軍行神速,鋒勢銳利之極。”新野與鄧州離襄陽均不過一百餘里,由兩地南下而至襄陽對岸的樊城,一路平野,並無山川隔阻之險,蒙古鐵騎馳驟而來,只須一日便能攻到。

卻聽第二個探子喜孜孜的說道:“可是有件奇事,鄧州城郊的蒙古千人隊一個個都死在就地,軍官士卒,無一得生。”郭靖奇道:“有這等事?”第一個探子道:“小人所見也是如此,新野的蒙古先鋒一千人全變了野鬼,只見遍地都是屍首。最奇怪的是,這些蒙古兵屍首上的左耳都被人割了去。”第二個探子道:“鄧州的蒙古兵也是這般,人人沒了左耳。”

郭靖和黃蓉對瞧一眼,均是驚喜交集,尋思:“蒙古兩路先鋒都是全軍覆沒,那是大大的折了銳氣。雖說來攻敵軍至少有十餘萬之衆,損折二千人無關大局,但訊息傳去,蒙古三軍爲之奪氣,於我大吉大利。卻不知是誰奇兵突出,將這兩路蒙古兵盡數殲滅?”郭靖問道:“新野和鄧州的守軍怎樣了?”兩名探子齊道:“兩城守軍閉門不出,蒙古軍死在郊外,守城的將軍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黃蓉道:“你們快去稟報呂大帥,他這一高興,定然重重有賞。”兩探子磕過了頭,歡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鋒隊尚未與襄陽守軍交戰,即已兩路齊殲,黃蓉站到臺上宣佈了這個喜訊,登時全場歡聲雷動。黃蓉道:“丐幫新立幫主,固是喜事,可怎及得上這件聚殲敵軍的大事?樑長老,快命人擺設酒筵,咱們須得好好慶祝一番。

這酒筵倒是早就預下的,丐幫今晚本來要大宴羣雄,祝賀新立幫主,這時傳到大捷之訊,錦上添花,人人均是興高采烈。武敦儒等較藝落敗,雖然不無怏怏,但滿場喜氣洋溢,早把少數人的心中鬱悶衝得乾乾淨淨。丐幫宴客不設桌椅,羣英東一圍、西一堆的在大校場上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錯,吃喝起來。筵席雖陋,酒肉菜餚卻極是豐盛。羣雄都是道是郭靖、黃蓉安排下的奇計,流水般過來敬酒祝捷。郭靖不住口的說絕非自己之功。但他向來謙抑,羣雄那裡肯信?黃蓉道:“靖哥哥,這事好生奇怪,此時實在琢磨不透。咱們別忙着分辨,且候確息。”原來黃蓉一得探子之報,知道其中甚有蹊蹺,當即派遣八名精明強幹的丐幫弟子,騎了快馬,分赴新野、鄧州再探。

郭襄和大頭鬼、神鵰坐在一起,旁人見了神鵰這等威猛的模樣,誰也不敢坐近。郭襄只:“大哥哥怎地還不來?”大頭鬼道:“他說過要來,總會來的。”一言甫畢,忽道:“你聽,那是甚麼聲音?”郭襄側耳靜聽,只聽得遠處傳來一陣陣獅吼虎嘯、猿啼象奔之聲,她心中一喜,叫道:“史家兄弟來啦!”

過不多時,羣獸吼叫之聲越來越近。校場上羣雄先是愕然變色,跟着紛紛拔出兵刃,站了起來,場中登時亂成一片:“那裡來的這許多猛獸?”“是獅子,還有大蟲!”“大家小心!”“提防惡狼,提防豹子!”

郭靖對武修文道:“去傳我號令,調二千弓弩手來。”武修文應道:“是!”剛欲轉身,忽聽得遠處有人長聲叫道:“萬獸山莊史氏兄弟奉神鵰俠之命,來向郭二姑娘祝壽,恭獻壽禮。”聲音非一人所發,乃史氏五兄弟齊聲高呼。他五人內功另成一家,雖非一等一的高手,但縱聲長嘯,竟同具宮、商、角、徵、羽五音之聲,鏗鏘豪邁,震人耳鼓。黃蓉向武修文一揮手,命他即去傳令,心想史氏兄弟雖如此說,但人心難測,未必便無他意,寧可調集弓弩手有備而不發,勝於無備而受制於人。武修文躍上馬背,馳去調兵。

不多時第一隊弓弩手已到,布在大校場之側,郭靖在蒙古習得騎射之術,以此教練士卒,是故襄陽兵精,甲於天下。遂能以一城之衆,獨抗蒙古數十年。襄陽弓弩手人人能挽強弓,發硬箭,射術實不遜於蒙古武士。

弓弩手剛布好陣勢,只見一條大漢身披虎衣,領着一百頭猛虎來到大校場外,正是白額山君史伯威。那一百頭猛虎排得整整齊齊,蹲伏在地。接着管見子史仲猛率領一百頭金錢豹子、金甲獅王史叔剛率領一百頭雄獅、大力神史季強率領一百頭大象、八手仙猿史孟捷率領一百頭巨猿,各列隊伍,排在校場四周。羣獸猛惡猙獰,不斷髮出低吼,然行列整齊,竟是絲毫不亂。校場上羣雄個個見多識廣,但陡然見了這許多猛獸,亦不免心中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隻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說道:“恭祝姑娘長命百歲,平安如意。”郭襄忙起立還禮,道:“多謝五位史家叔叔。史三叔,你身子可大好了?史五叔,你胸口的傷也好了?”史叔剛、史孟捷齊道:“多謝姑娘關懷,都好了。”

史伯威指着五隻皮袋道:“這是神鵰俠送給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禮物。”郭襄笑道:“真是生受不起。那是甚麼啊?嗯,我猜你的皮袋裡裝着一隻小老虎,他的裝着一隻小豹子,是不是?那倒好玩得緊。”

史伯威搖頭道:“不是,這件禮物,是神鵰俠率領了七百位江湖好手去辦來的,費的氣力可真不小。”說着打開手中的皮袋。郭襄探頭往袋口一張,大吃一驚,叫道:“是耳朵!”史伯威道:“正是!五隻皮袋之中,共是兩千只蒙古兵將的耳朵。”郭襄尚未會意,驚道:“這許多人耳朵,我……我要來幹麼?”

郭靖、黃蓉卻聽得分明,一齊離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一看,再想起適才探子之言,不由得驚喜交集。黃蓉道:“史大哥,原來新野和鄧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鵰俠率人所殺?”

史氏兄弟向郭靖、黃蓉夫婦拜倒。郭靖夫婦拜倒還禮。史伯威才答道:“神鵰俠言道:郭二姑娘身在襄陽,今日是她十六歲生辰,蒙古蠻兵竟敢無禮前來進犯,豈不是要驚嚇了郭二姑娘?實是非殺不可。只恨番兵勢大,不能盡誅,因此帶領豪傑,殺了他作先鋒的兩個千人隊。”

郭靖道:“神鵰大俠現在何處?小可當親自拜見,爲襄陽全城百姓致謝。”這十多年來,郭靖專心練兵守城,極少理會江湖遊俠之事,而楊過隱姓埋名,所交多是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因此郭靖竟不知“神鵰俠”便是楊過。史伯威道:“神鵰俠連日忙於爲令愛採辦生日禮物,未克前來拜見郭大俠和郭夫人,請予恕罪。”

忽聽得遠處嘯聲又起,一個聲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鵰俠之令,來向郭二姑娘祝壽,恭獻壽禮。”聲音尖細,若斷若續,但人人聽得十分清楚。

郭靖見第一件壽禮實在太大,忙提聲叫道:“郭靖謹候臺駕。”他話聲渾厚和平,遠遠傳送出去,跟着走到大校場入口處相迎。

黃蓉和他並肩而立,低聲道:“你猜這神鵰俠是誰?”郭靖道:“我猜不出。”黃蓉道:“便是楊過!”郭靖一呆,隨即滿心歡暢,說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功,當真是大宋之福。”黃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壽禮是甚麼?”郭靖微笑道:“過兒才智卓絕,只有你方勝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得中他的心思。”黃蓉道:“這一次我可猜不中了。”心想:“楊過爲襄陽立此大功,但口口聲聲說是爲了襄兒,他對我夫婦與芙兒的怨恨可絲毫未消。”

過了不多時,長鬚鬼樊一翁領着八鬼來到校場,向郭靖夫婦見了禮,徑自走到郭襄身前,說道:“恭祝姑娘康寧安樂,福澤無盡!神鵰俠命我們來送第二件生辰禮物。”

郭襄道:“多謝,多謝。”眼見西山一窟鬼手中各拿着一隻木盒,生怕他們又送來甚麼人鼻子、人耳朵來,忙道:“若是難看的怪事,就別打開來。”大頭鬼笑道:“這次是挺好看的。”

樊一翁打開盒子,取出一個極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摺點着了。那火炮沖天而起,在半空中一聲爆炸,散了開來,但見滿天花雨,組成了一個“恭”字。郭襄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得很!”吊死鬼接着也放了一個煙花,卻是一個“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個,組起來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壽”十個大字。十字顏色各不相同,高懸半空,良久方散。羣雄歡呼喝采。這煙花乃漢口鎮天下馳名的巧手匠人黃一炮所作,華美繁富,妙麗無方,端的是當世一絕。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兒家原是喜歡這個,也虧過兒覓得這妙制煙花的巧手匠人。”

半空中十個大字剛散,北邊天空突然升起一個流星,相距大校場約有數裡,跟着極北之處,又有一個流星升起。

黃蓉心想:“這流星傳訊,取法於烽火報警,頃刻之間,便可一個挨一個的傳出數百里之遙,只不知楊過安排下了甚麼。他這件第二件禮物,決不只是放幾個煙花博我襄兒一粲便算。”當下吩咐丐幫弟子安排筵席,宴請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

斟酒未定,忽聽得北方遠遠傳來猶如悶雷般的聲音,一響跟着一響,轟轟不絕,只是隔得遠了,響聲卻是極輕。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聽了這聲音,突然間一齊躍起身來,高聲歡呼,大叫:“了,成功了!”羣雄愕然不解。大頭鬼搖頭晃腦,手指北方,大叫:“妙極,妙極!”這時天已全黑,北面天際卻發出隱隱紅光。

黃蓉道又驚又喜,叫道:“南陽大火!”郭靖拍腿大叫:“不錯,正是南陽!”黃蓉向樊一翁道:“願聞其詳。”

樊一翁道:“這是神鵰俠送給郭二姑娘的第二件薄禮,燒了蒙古二十萬大軍的糧草。”黃蓉心中已猜到三分,聽他如此說,不禁與郭靖相顧大喜。

原來蒙古大軍南攻襄陽,以南陽爲聚糧之地,數年之前,即在南陽大建糧倉草場,跟着四處徵發,成千上萬斛米麥、成千上萬擔草料,流水般匯向南陽。常言道:“大軍未發,糧草先行”,米麥是士卒的食物,乾草是馬匹的秣料,實是軍中的命脈所在。蒙古自來以騎兵爲主,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數次遣兵襲擊南陽,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終無功,想不到楊過竟在一夕之間放火將它燒了。

郭靖眼見北方紅火越衝越高,擔心起來,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諸位豪傑都能全身而退麼?可須咱們前去接應?”樊一翁心道:“郭大俠不問戰果,先問將士安危,果然是仁義過人。”說道:“多謝郭大俠掛懷,神鵰俠早有安排。在南陽城中縱火的,是聖因師太、人廚子、張一氓、百草仙這些高手,共有三百餘人,想來尋常蒙古武士也傷他們不得。”郭靖恍然大悟,向黃蓉道:“過兒邀集羣豪,原來是爲立此奇功。若非這許多高人同時下手,原也不易使兩千蒙古精兵全軍覆沒。”

樊一翁又道:“我們探得蒙古番兵要以火炮轟打襄陽,南陽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數十萬斤火藥。因此我們祝壽煙花一起,流星傳訊,埋伏在南陽城內的一千好手便同時動手,先燒火藥,再燒糧草。蒙古大軍的士卒馬匹,這番可要餓肚子了。”

郭靖和黃蓉對視一眼,均是暗自心驚。他夫婦倆當年隨成吉思汗西征,曾親眼見到過蒙古軍以火炮轟城,當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火藥和鐵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數攻襄陽,都未用炮。這次是皇帝蒙哥御駕親征,自是攜有當世最厲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楊過這一把火,襄陽合城軍民難免盡遭大劫。兩人又想:“殲滅敵軍兩個千人隊,固然大煞其威,但毀了蒙古軍在南陽積貯數年的火藥和大軍糧草,只要他糧食不繼,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這場功勞可更加大了。”夫婦倆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連聲稱謝。史伯威和樊一翁都道:“小人只是奉了神鵰俠之命辦事,小小奔走之勞。兩位何足掛齒?”

這時遠處火藥爆炸聲仍不斷隱隱傳來,只是隔得遠了,聽來模糊鬱悶。陡然之間,幾下聲音略響,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動。樊一翁喜道:“那個最大的火藥庫也炸了。”

郭靖叫過武氏兄弟,說道:“你二人各帶二千弓弩手掩襲南陽。敵軍倘若部隊齊整,那就不要下手,要是驚慌混亂,可乘勢發箭殺傷。”二人接令而去。

兩件事接踵而來,校場上歡呼大叫,把盞敬酒之聲,響成一片,人人都稱頌神鵰俠功德無量。

郭芙見丈夫藝冠羣雄,將丐幫幫主之位拿到了手,於當世豪傑之前大大露臉,那知驀地裡生出這些事來。楊過人尚未到,卻已將丈夫的威風壓得絲毫不剩,雖說殲滅蒙古先鋒、火燒南陽糧草火藥,實是兩件大大的好事,但她總不免愀然不樂;又聽說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說道:這是楊過送給妹子的兩件生日禮物,那十個煙火大字高懸天空,惟恐羣雄不知此舉全是爲了妹子,相形之下,自己更是沒了光彩。她轉念一想:“好哇!楊過這廝恨我斬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來着!”想到此處,更是勃而怒。

樑長老和耶律齊、郭芙同席,眼見人人興高采烈,郭芙卻臉色不豫,微一沉吟,已知其意。笑道:“老頭子可真的老胡塗啦,這一歡喜,竟把眼前的大事拋到了腦後。”當即躍上高臺,朗聲說道:“各位英雄請了,蒙古番兵連遭兩大挫折,咱們自是不勝之喜。可還有一件喜上加喜之事,適才耶律大爺顯示了精湛武功,人人欽服。我們丐幫便奉耶律大爺爲本幫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麼?本幫弟子,可有異言的麼?”

他連問三聲,臺下無人出聲。樑長老道:“如此便請耶律大爺上臺。耶律齊躍上高臺,抱拳向臺下團團行禮,正要說幾句“無德無能”的謙抑之言,忽聽得臺下有人叫道:“且慢,小人有一句話,斗膽要請問耶律大爺。”耶律齊一怔,眼見這句話是從丐幫弟子的人叢發出,拱手道:“不敢!請說便是。”

只見丐幫中站起一人,大聲道:“耶律大爺的令尊在蒙古貴爲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雖然都已逝世,但咱們丐幫和蒙古爲敵。耶律大爺負此重嫌,豈能爲本幫之主?”

耶律齊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晉爲當今蒙古皇帝所殺,小可與蒙古暴君,實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話雖是如此說,但令尊之死,甚爲曖昧,下毒云云,只是風傳,未聞有何確證。令兄犯法獲罪,死有應得,此仇不報也罷。倒是本幫大仇未復……”郭芙聽得他出言譏刺丈夫,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你是誰?膽敢在此胡言亂語?有膽子的,站到臺上去說。”

那乞丐仰天大笑,說道:“好,好,好!幫主還未做成,幫主夫人先顯威風。”也不見他移步擡腳,身子微晃,已站在臺口。羣雄見他露了這手輕功,心頭都是一驚:“這人武功強得很啊,那是誰?”臺下數千對眼光,齊都集在他身上。

只見他身披一件寬大破爛的黑衣,手持一根酒杯口粗細的鐵杖,滿頭亂髮,一張臉焦黃臃腫凹凹凸凸的滿是疤痕,背上負着五隻布袋,原來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幫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這人更是奇無倫。丐幫幫衆識得他名叫何師我,向來沉默寡言,隨衆碌碌,只因十餘年來爲幫務勤勉出力,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藝低微,才識卑下,誰都是沒對絲毫重視,均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極限,那料到這樣一個庸人竟會突然向耶律齊當衆提出質問,而武功之強更是大出幫衆意料之外,都想:“這何師我從那裡偷偷學了這一身功夫來啦?”

何師我爲人雖然平庸,但相貌之醜卻令人一見難忘,因此耶律齊倒也識得他,當下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見,要請指教。”何師我冷笑道:“指教二字,如何克當?只是小人有兩件事不明白,因此上臺來問問。”耶律齊道:“那兩件事?”何師我道:“第一件,我幫新幫舊幫主前後交替,歷來都以打狗棒爲信物。耶律大爺今日要做幫主,不知這根本幫至寶的打狗棒卻在何處?小人想要見識見識。”此言一出,丐幫幫衆心都道:“這一句話問得厲害。”只聽耶律齊道:“魯幫主命喪奸人之手,這打狗棒也給奸人奪了去。此乃本幫的奇恥大辱,凡本幫弟子,人人有責,務須將打狗棒奪回。”

何師我道:“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請問:魯幫主的大仇到底報是不報?”耶律齊道:“魯幫主爲霍都所害,衆所共知,當世豪傑,無不悲憤。只是連日追尋,未知霍都這奸賊的下落,這是本幫的要務,咱們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尋到霍都這奸賊,爲魯幫主復仇。”

何師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奪回。第二,殺害前幫主的兇手還沒找到。這兩件大事未辦,便想做幫主啦,未免太性急了些罷?”這幾句話理正詞嚴,咄咄逼人,只說得耶律齊無言以對。

樑長老道:“何老弟的話自也言之成理。但丐幫弟子十數萬人,遍佈天下,不能無人爲首,而尋棒鋤奸,更不是說辦便辦,也須得有人主持。”何師我搖頭道:“樑長老這幾句話,錯之極矣,可說是反因爲果,本末倒置。”

樑長老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首,幫主死後便以他爲尊,這五袋弟子竟敢當衆搶白,可說大膽已極。樑長老怒道:“我這話如何錯了?”何師我道:“依弟子之見,誰人能奪回打狗棒,誰人能殺了霍都爲魯幫主報仇,咱們便擁誰爲本幫之主。但如今日這般,誰的武功最強,誰便來做本幫幫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武功又勝過耶律大爺,難道咱們便奉他爲幫主不成?”這幾句話只說得羣雄面面相覷,都覺頗爲有理。

郭芙卻在臺下叫了起來:“胡說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能勝過他?”何師我冷笑道:“耶律大爺武功雖強,卻也不見得就天下無敵小人只是丐幫的一個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輸於他了。”郭芙正惱他言語無禮,聽他自願動手,那是再好也沒有,叫道:“齊哥,你便教訓教訓這大膽狂徒。”

何師我冷冷的道:“本幫事務,向來只是幫主管得,四大長老管得,幫主夫人卻管不得。別說耶律大爺還沒做幫主,就算當上了,耶律夫人也不能這般當衆斥責幫中弟子,是不是?”郭芙滿臉通紅,只道:“你……你這廝……”

何師我不再理她,轉頭道:“樑長老,弟子倘若勝了耶律大爺,這幫主便由弟子來當,是不是?還是等到有人獲棒殺仇,再來奉他爲主?”樑長老見他越來越狂,胸中怒火上升,說道:“不論是誰,他若不能戰勝羣雄,那就當不上幫主,日後若不能獲棒殺仇,終也是愧居此位。耶律大爺若是當了本幫之主,那兩旁件大事他不能不辦。但如勝不過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何師我大聲道:“樑長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領教耶律大爺的手段,再去尋棒鋤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穩能勝耶律齊一般。

耶律齊行事自來穩健持重,但聽了何師我這些話,心頭也不禁生氣,說道:“小弟才疏學淺,原不敢擔當幫主的重任。何兄肯於賜教,那好得很。”何師我冷冷的道:“好說,好說。”將鐵杖在臺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齊擊去。這一掌力似乎並不甚強,但掌力分佈所及,幾有一丈方圓。樑長老尚未退開,竟被他掌力在臉頰上一帶,熱辣辣的頗爲疼痛,忙躍在臺側。

耶律齊不敢怠慢,左手一撥,右拳還了一招“深藏若虛”,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數。兩人拳來腳往,在高臺上鬥了起來。這時將近戌時,月沉星淡,高臺四周插着十多枝大火把,兩人相鬥的情狀臺下羣雄都瞧得清清楚楚。

黃蓉看了十餘招,見耶律齊絲毫未佔上風,細看何師我的武功,竟辨不出是何家數,所出拳腳,招式甚是駁雜,全無奇處,但功力卻極深厚,少說也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練,心想:“最近十一二年來,才偶爾在丐幫名冊之中,見到何師我因積勞而逐步上升,從沒聽人稱道過他的武功。但瞧他身手,決非最近得逢奇遇這才功力猛進。他在幫中一直隱晦不露,難道爲的便是今日麼?”

待鬥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齊漸漸心驚,不論自己如何變招,對方始終能從容化解,實是生平罕見的強敵,但他卻又不乘勢搶攻,似乎旨在耗消了自己內力,然後大舉出擊。

耶律齊這一日已連斗數人,但對手除了藍天和外,餘子碌碌,均不足道,並沒耗去他多少力氣,眼見何師我若往若還,身法飄忽不定,當下雙拳一挫,陡然間變拳爲掌,徑行搶攻。周伯通那雙手互搏之術並非人人可學,耶律齊雖是他的入室高弟,卻也沒學到他這路奇功,但全教玄門的正宗武功,耶律齊卻已學到了十之八九,這時施展出來,但見臺邊十多根火把的火頭齊向外飄,只此一節,足見掌力之強。火把照映之下,高臺上兩人拳掌飛飄,形影迴旋,當真好看煞人。

黃蓉問郭靖道:“你說這人是何家數?”郭靖道:“迄今爲止,他尚未露出一招本門武功,顯是在竭力隱藏自身來歷,再拆七八十招,齊兒可漸佔勝勢,那時他若不認輸,便得露出真相。”

這時兩人越鬥越快,一轉瞬間便或攻或守的交換四五招,因之沒多時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齊的掌風已將對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黃蓉凝目注視着何師我,知他處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領,仍用旁門雜派的武功抵擋,非吃大虧不可。耶律齊也已瞧出此點,掌力漸漸加重,但毫不盲進,只是穩持先手。

眼見何師我非變招不可,驀地裡他雙手袍袖齊拂,一股疾風向外疾吐,跟着縮了回去,臺邊十餘枝火把的火焰同時暴長,一陣光亮,隨即盡熄滅,羣雄眼前一黑,只聽得耶律齊和何師我齊聲大叫,騰的一聲,有人跌下臺來。何師我卻在臺上哈哈大笑。衆人驚奇訝之下,誰都沒有做聲,靜寂中只聽得何師我得意的笑聲。

樑長老叫道:“點燃火把!”十多名丐幫弟子上來將火把點亮,只見耶律齊站在臺下,左臉上鮮血淋漓,破了個酒杯大的傷口。何師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鐵甲,好鐵甲。”手掌中抓着一把鮮血。

郭靖和黃蓉對望一眼,知道郭芙愛惜夫婿,將軟蝟甲給他穿在身子,因之何師我擊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齊臉上如何受傷,如何跌下臺來,黑暗中卻未瞧見。

原來何師我於激鬥正酣之際,突然使出“大風袖”功夫,將高臺四周的火把盡數吹滅。耶律齊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救自身,猛覺得指尖一涼,觸到了什麼鐵器,立時醒覺,知道對方久戰不勝,忽施奸計,在黑暗中取出兵刃突襲。他雖赤手空拳,也不懼敵人手有兵刃,當下使出“大擒拿手”,意欲奪下對方兵器,將他奸謀暴於天下英雄之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師我身前兩尺之處,右腕翻處,已抓住了敵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着拍出,直擊敵人面門,這一來,何師我兵刃非撒手不可。

黑暗之中,何師我果然側頭閃避,鬆了手指,耶律齊夾手將兵刃奪過。便在此時,他左頰上猛地一陣刺痛,已然受傷,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穩,登時被震下臺。他那料到對手的兵刃甚爲特異,中裝機括,分爲兩截,上半截給他奪去,餘一的半截陡然飛出,擊中了他的面頰。這一下深入半寸,創口見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師我的殺手本在那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長袍內暗披軟蝟甲,這一掌他非但未受損傷,何師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鮮血淋漓。

郭芙見丈夫跌下臺來,驚怒交迸,忙搶上去護持。樑長老等明知何師我暗中行詐,然無法拿到他的證據,同時兩人一齊受傷帶血,也不能單責那一個違反了“點到爲止”的約言,看來兩人都只稍受輕傷,但耶律齊被擊下臺,這番交手顯是輸了。

郭芙大不服氣,叫道:“這人暗使奸計,齊哥,上臺去跟他再決勝敗。”耶律齊搖頭道:“他便是以智取勝,也是勝了,何況縱然各拼武功,我也未必能贏。”

黃蓉向耶律齊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奪來的那半截兵刃時,卻是一根五寸來長的鋼條,一時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爲武器。

何師我昂起一張黃腫的醜臉,說道:“在下雖勝了耶律大爺,卻未敢便居幫主之位。須得尋到打狗棒,殺了霍都,那時再憑各位公決。”衆人心想,這幾句話倒說得公道,眼見他雖然勝得曖昧,但武功究屬十分高強,聽了這幾句話後,丐幫中便有人喝起採來。

何師我站在臺口,抱拳向衆人行禮,說道:“那一位英雄再賜教,便請上臺。”

他那“臺”字剛出口,猛聽得史伯威“啊”的一聲大叫,圍在大校場四周的五百頭猛獸忽地站起,齊聲吼叫。單是一頭雄獅或猛虎縱聲而吼,已有難當之威,何況五百頭猛獸合聲長嘯?這聲音當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見大校場上沙塵翻騰,黃霧沖天,羣雄身前的酒杯菜碗被這巨聲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絕。

羣獸吼叫聲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時躍到臺邊,抽出兵刃,團團將高臺四面圍住。

忽見校場入口處火光明亮,八個人高舉火炬,朗聲說道:“神鵰俠祝賀郭二姑娘芳辰,奉上第三件禮物。”八人說畢,便即足不點地般進場而來,轉眼間到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輕功。中間四人各伸一手,合抓着一隻大布袋,看來那第三件禮物便是在這布袋之中了。

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禮,自報姓名,羣雄一聽,無不駭然,原來當先一個老和尚,竟是五臺山佛光寺方丈曇華大師,素與少林寺方丈天鳴禪師齊名,其餘趙老爵爺、聾啞頭陀、崑崙派掌門青靈子等,無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輩名宿。

郭襄卻不知這些人有多大名頭,起身還禮,笑靨如花,說道:“有勞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甚麼好玩的物事?”提着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時向後拉扯,喀喇一聲響,布袋裂成四塊,袋中滾出一個光頭和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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