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爲我先前無所事事，又向來喜歡湊熱鬧，不知哪些熱鬧該湊哪些熱鬧不該湊……”崔琅難得有些慚愧地笑了笑：“便只沉迷那些低劣之趣且尚不自知。”
“自我來了國子監後，才知真正的少年人應當是何模樣，尤其是端午擊鞠賽後……之後我纔算明白，這世上可做之事值得去做之事多了去了，相較之下，從前那般日子回想起才叫人覺得空虛乏味。”
咳，倒也不全是回想起的……有一回旬休時，他與一干狐朋狗友再去那些尋樂之處，竟覺無趣得緊，且置身其中竟莫名地生出了一種自輕自鄙之感。
他當即便起身離去了。
自那晚後，他便真正再不曾去過那些地方了。
說到這些，崔琅頗覺慶幸：“我近來時常想，這國子監倒還真是陰差陽錯地來對了，若非來此，豈有機會結識常娘子這般良師，喬兄他們這等摯友，又豈有機會得遇……”
他說話時，言隨心動，目隨言走，下意識地看向身旁那少女，然而話到嘴邊，卻又不免頓住。
崔琅只是一笑。
他難得說幾句聽來走心之言，喬玉綿正聽得認真：“又豈有機會得遇……什麼？”
崔琅看向前方已顯枯敗之象的荷塘，感慨道：“又豈有機會得遇國子監內這一池青荷啊。”
“小人覺得……”一壺愣了愣：“挺好啊。”
那裙子分明已經髒了，但她看起來仍是那般乾淨，像新發的青荷，淚珠似晨露。
剛早朝歸來的魏叔易聞得此問，不答反問：“母親又如何看？”
“或許還有一個原因……”段氏信誓旦旦：“他大約是說罷便臉紅了，不想叫咱們瞧見！”
說着，擡手行了個禮：“兒子還有公務，便先回去了。”
怎麼覺得怪怪的？
所以，他這般恨不能將過去的自己腿打斷，竟是因比輸了麼？
崔琅，你腦子沒毛病吧？
“那是喬兄的親妹妹，又是我師父的阿姊，我想幫一幫不是很正常嗎？”
崔琅望着眼中泛着柔和笑意的少女，短暫的失神之後，心口處忽然有些發堵。
“還有我從前那般沒個正形，成日和他們廝混，你也不知道勸着些！”崔琅哭喪着張臉。
魏妙青點頭附和：“沒錯，這不留後路的法子，還是不用的好。”
“那另一位呢？”魏叔易問。
“書上說了，助人爲樂嘛！”
他嘆口氣甩甩袖子離去。
魏妙青渾然一副“兄長涼了，擡下去吧”的喪氣神態。
一壺屁股一緊，拿雙手捂住。
接下來的漫長時間裡，段氏都在爲自己那句即興的小玩笑做善後之事。
“果然還是你好用。”出了宮門，常闊感慨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當然，同樣被嚇得一陣吱哇亂叫險些竄上天去的還有那位同窗。
“有何不同呢？”喬玉綿有些好奇，也“看”向前方荷塘的方向——她家中這池荷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所以，母親未曾使人喊他去膳堂用飯。
他忽然停下，看向一壺。
待常歲寧離開鄭國公府後，段氏母女二人相看嘆氣。
因眼盲之故，她的動作總是小心翼翼，也很容易受到驚嚇。
崔氏六郎什麼樣的荷會沒見過？
喬玉柏於心中感慨了兩句，便笑着與崔琅道了謝，後道：“我先送綿綿回去。”
又道：“多虧了崔六郎君開解。”
“若勸了不聽，你當將我罵醒纔是！”
“他哪裡有這麼好，怕不是你這丫頭逗我開心呢！”段氏笑個不停：“我是不信的，除非你願意嫁給他！”
魏妙青張了張嘴，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兄長有意，但又覺得人家常娘子必會拒絕，如此一來，回頭他這張堂堂東臺侍郎的臉就沒處放了！”
魏叔易自書房中出來時，一輪彎月已至中天。
崔琅忽然又想到在大雲寺初次相見時，她被嚇得花容失色的樣子。
段氏立即使人去寫帖子。
彼時他剛從合州回來，他的阿孃便迫不及待地同他提過此事。
“將軍爲何如此避着他們？”他不禁問。
“也好。”魏叔易語氣如常。
他從前怎就做了那些混賬事呢！
“……”一壺歎爲觀止。
“還有呢？”一壺試探問。
“另一位便是常大將軍府上的常娘子了。”
“融洽嗎？”魏叔易好笑地搖頭：“常娘子大約並不這麼想。”
“郎君，您嘆什麼氣呢？”一壺走過來好奇地問。
崔璟遂留步。
……
“這……小人也不是郎中，不好說啊。”見自家郎君眼神期待，一壺也不好直接潑冷水，只能道：“這些年來想必喬祭酒也是試了許多法子的，想來是不太容易……”
“郎君，您怎突然大發善心了呢？”
偏還不好意思直接承認！
還擱這兒跟只傲個沒完的孔雀似的，同她裝風輕雲淡呢！
“兄長說罷這句話就走了，分明是刻意的，他就是想讓阿孃幫他試一試，但又不想丟了面子！”
她便順着話誇了魏叔易一番，從樣貌家世到學識出息——修養便不誇了，全叫那張嘴給拉低了。
一壺趕忙跟上。
魏叔易輕嘆氣：“這個話題之前兒子似已與母親說過了。”
所以，她拿段真宜當好友，段真宜現下竟想叫她做兒媳？
“哎呀，瞧我這張嘴……沒嚇着吧？”
直接去盯着郎君的臉瞧行不通，高低得找個藉口才行。
喬玉柏有些稀奇地看向崔琅——崔六郎不靠譜至此，竟幫他將綿綿給哄好了？
而是怔了好一會兒之後，問女兒：“……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旋即眼前卻閃過方纔少女跌倒後沾了泥土草屑的衣裙。
魏妙青心中便也又燃起了一絲火星子——那就再把兄長擡回來，試着再救上一救？
……
翌日，常闊早朝罷，察覺到有好幾道目光在背後盯着自己，趕忙大步離去，喊住了前方的崔璟。
哪怕自己早已不抱希望，但喬玉綿此時還是笑了笑：“好啊。”
他仰頭望着那月，忽而極輕地笑嘆了口氣。
次日，常歲寧倒也果真赴約。
只是未想到，這飯菜一放便是深夜。
在他很好用此一事的認知上，這算是一脈相承嗎？
魏叔易執筆的手微微一頓。
“不一樣，這些人是想將我閨女搶回去做兒媳孫媳的……”常闊嘆道：“這些人家倒也不錯，尤其是眼光很好。”
是啊。
她已算過了，常娘子今日會從國子監回興寧坊。
但好在只由母親出面，而他不曾自示。
說着，看向坐在那裡的兒子：“子顧，你如何看？”
“對吧！”段氏一拍茶案：“他就是喜歡上人家了！”
魏叔易步下石階。
這個問題尚未得出明確的答案之前，另有一個念頭卻已無比清晰——
談着談着，就談到了自家兒子身上：“……我家子顧實在不叫人省心，實在比不上歲寧你半分。”
那一刻他險些被嚇得靈魂出竅，莫說國子監了，整個大盛只怕都能聽到他的狗叫聲！
“那阿孃先邀常娘子明日來家中說話吧。”魏妙青先敲定了第一步。
“婢子就說，夫人的話還沒說完，請郎君回來？”
她竟有一種段真宜在與她挖坑的感覺。
往後尚可一切如舊，這樣就很好了。
“來來來，吃顆栗子……”
那話中並無半分取笑之意，反倒好似覺得她這雙眼睛當真有痊癒之日——
段氏瞥見少女錯愕受驚的神態，忙笑着道：“莫要當真，一個即興的小玩笑罷了！”
那一夜，他反覆回想身處黑暗中的恐懼，枕着手臂一夜未能閤眼。
至多也就半指深，連只小雞娃子都埋不住，別說是人了。
“這小子……”段氏開始回想琢磨起來：“是何時開了竅的？”
崔璟：“……”
他快步往前走去。
芳管事也很激動，但還不至於如此喪心病狂：“……這不好吧？”
“好好好，就這麼說，快去！”段氏擺手催促。
魏叔易似有些訝然：“真將人請過來了啊……”
然今時不同往日，她此刻只能僞裝成一個友善的正常人：“夫人應多瞧瞧魏侍郎的優點，如此或能省心許多。”
“先放着吧。”
他自回了院中更衣，處理公務。
“……”常歲寧定了定心神。
段氏先與之閒談一番，從國子監的事說到常歲寧的無二社，繼而才談到家常。
段氏思索着：“那不如換個法子，私下言辭試探一二？”
“那時你與歲寧不過初相識，阿孃承認自己心急了些，你不答應也在情理之中……”段氏做出了一些因時制宜的反省，循循善誘道：“可這些時日相處下來，阿孃瞧着你二人實在般配，你幾時與哪個女郎相處的這般融洽過？”
“有人想搶你閨女，你避是不避？”
段氏難得沒有罵上兩句，或是將人喊住。
“我想將喬娘子的眼疾醫好，你覺得怎麼樣？”崔琅正色問。
喬玉綿聽得一頭霧水：“……崔六郎家中沒有荷塘嗎？”
“郎君，現下可要擺飯？”長吉詢問。
是啊，不省心。
“有啊。”崔琅看着那荷塘，笑道：“但這一池與我平生所見都不相同。”
相較之下，衣衫整潔如新的他，卻像是那荷塘裡的污濁淤泥一團了。
他不見黯然神傷，他想這又算不上什麼噩耗，自然沒什麼好黯然神傷的。
段氏訝然：“他能有什麼優點？”
崔琅恨恨道：“那便將我腿打斷啊！”
少年自我懷疑地捫心自問。
“今日之事綿綿不必放在心上，那冰人已被阿孃使人送走了，日後再不會來了。”
段氏暗暗磨牙，若不是她急着娶兒媳，若不是娶歲寧回來必需一個兒子不可，她才懶得同這嘴巴里沒句實話，腦子裡都是彎彎繞繞的臭小子費這般口舌！
崔琅一時也被問住了。
“崔大都督！”
其間，有女使將飯菜送了過來。
可他潛意識裡與人一個小娘子比這個作甚呢？
“定是登泰樓那晚！”魏妙青篤定地道。
而此時，看着那少女漸漸走遠，崔琅不禁嘆了口氣。
她若生作兒郎，還有阿兄什麼事！
“回郎君，是有兩位客人來過。有一位冰人，想替郎君您說親的。”
崔琅點頭：“成，那我便去外頭等着喬兄！”
“郎君，可要讓廚房另送些飯菜過來？”
一月前的夜裡，他忽然從牀上跳下來離開了屋子，拿黑布蒙了眼睛，在院中走了走，不小心撞上了晚歸不敢點燈的同窗——
母親是個急性子，凡有稱心的好消息，必不可能忍得過今日。
崔璟點頭，的確。
京師這陣議親的風，也刮到了興寧坊驃騎大將軍府。
段氏咬牙在心底罵了句“臭小子”，面上仍笑盈盈的，卻也直截了當：“母親想問問你的意思……可需母親也着人上門提一提親事？”
崔琅懊悔到無以復加，恨不能抄根棍子回到從前自己動手。
“若罵也罵不醒呢？”
常歲寧：“……”
魏妙青點頭如搗蒜，轉頭交待身側僕婦：“芳管事，你幫我跟上去瞧瞧兄長有無臉紅！”
崔琅看向前方，嘴角揚起——他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喬小娘子能重見光明，便十分高興欣喜，這不是助人爲樂又是什麼？
……
一壺也扯出張哭臉：“小人縱是敢勸，那您也得聽啊……”
消息傳到鄭國公府段氏耳中，叫她不由感慨：“真沒想到，這京師之中，眼光與膽量兼具的人家還真不少啊……”
僕從想嘆氣，合着郎君也知道啊。
她聽到了什麼不該屬於這世間的話題？
魏妙青手中的茶盞險些掉了——不是吧，這就是母親深思熟慮了一整夜的言辭試探之法？！
昏暮時分，魏叔易在府門前下轎，語氣隨意地問迎上來的僕從：“今日家中可有來客？”
“興許是。”段氏懶得再深究這無關緊要的過程，只道：“既然八字有一撇了，那這成敗二字就看歲寧的意思了……直接上門議親，是足顯誠意，但子顧之言也並非沒有道理，若人家一旦拒絕，顏面不顏面的倒不重要，往後怕是再沒機會提第二遭了，見面也要不自在的。”
一壺滿臉冤枉：“……郎君，哪時候呀？”
“別灰心，今日也不全是壞消息呢。”段氏之心不死，專看那好消息——至少方纔來看，常家娘子全無議親打算，可見並無心上人。
他後來覺得，世上怎會有如此混賬可惡之人？每天睡前不給自己來一耳光反省，他簡直都睡不安穩。
魏妙青的想法大差不差。
崔琅擡腳踹在他屁股上。
“母親難道沒聽說嗎，近日凡去往常大將軍府的媒人，無不碰壁而歸——”魏叔易已然起身，“母親若不在意兒子這張臉面，自去便是了。”
姚廷尉的行徑有目共睹，以至於成了搶閨女的替代詞彙。
如此倒也是意料之中。
“……郎君，您肯學好本是好事，您自反省反省且罷了，怎至於如此呢？”
長吉未覺有異，應下去吩咐了。
但誰在意郎君回不回來。
常歲寧險些點頭。
崔璟回頭看去，果見幾位官員正朝着常闊走來，而經他這麼回頭一看，那幾人眼神一縮，均若無其事地散開了。
“綿綿！”
常歲寧也就往下跳了——或也稱不上跳，到底這坑大約就跟走平路似的。
到底從前段真宜在信中與她埋怨兒子時，她每每回信都表達了贊成之意。
不過崔六郎也當真義氣，看在二人這些時日的交情上，這大約是將他妹妹也當作自己的妹妹來看待了。
郎君肯定不會回來的。
崔六郎此人果真能處。
總有法子的吧！
“誰問你好不好了！我是問你覺得此事是否可行？”
若問她爲何如此篤定，不外乎將心比心四字——她就是那晚徹底淪陷的！
誰能拒絕那晚在登泰樓中的常歲寧呢？
“行了行了。”崔琅擺手打斷他的話：“不管那麼多了，先試一試再說！”
魏叔易失笑：“這京中竟還有冰人肯操心我的親事，此人毅力非常人可比。”
喬玉柏一路尋了過來，見得妹妹無事，不由鬆了口氣。
這即興的還挺有心機。
崔璟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覺有些納悶：“……如今朝中竟出了這麼多個姚廷尉嗎？”
他目送着那少女牽着兄長的衣袖離開。
但，段真宜挖的坑麼……
崔琅轉頭看向她，見她也“望着”荷塘的方向，他故作神秘地道：“待哪日喬娘子的眼疾痊癒了，親自一看便知了。”
常歲寧：“……？”
喬玉柏想再安慰妹妹幾句，卻見妹妹點了頭，笑着與他道：“阿兄放心，我已經沒事了。”
“那時候你怎也不攔着我點！”崔琅埋怨道。
他彼時覺得，世上怎會有如此矯揉造作之人？他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常闊走近，壓低聲音道：“好些人想纏着老夫說話，替我擋上一擋。”
他怎至於嫌棄自己至此呢？
他問：“那爲何不考慮一二？”
常闊擺手：“歲寧根本無意議親，現下不想考慮這些，回回那些人找上門來，我都明說了此事，這些日子想必也該傳開了，可下一個人總覺得他家兒郎過於出色必然會是例外！”
說着，不免煩躁起來：“每日應付這些人，實在頭疼！今日恰逢歲寧在家，待會兒回了府中，且瞧着好了，必然又有冰人在守着！”
聽他如此煩惱，崔璟想了想，道：“晚輩倒有個辦法，可以解決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