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杭州知州府九思廳。

石越坐在上首,彭簡次之,其實便是薛奕、張商英、蔡京等人,以下是籤書判官廳公事、錄事參軍、戶曹參軍、司法參軍、司理參軍等等杭州府的幕職官、諸曹官,再下便是各縣令丞、主薄、縣尉。陳良以及幾個新近在杭州招攬,幫助處理政務的幕僚則站在石越身後。杭州的重要官員,幾乎都到齊了。

“元長,市舶司的情況如何?”石越目光首先移向蔡京。

蔡京連忙站起,恭身答道:“回大人,颱風季節過後,新建的船隻加入船隊,下官與薛大人商議後,分成兩隻支隊,又走了高麗、倭國兩次,托賴大人洪福,一切順利,收益頗爲可觀。雖然途中撞礁折損一隻大船,損失了一百單三名水手,但除去撫卹之後,贏餘亦將近七十萬貫。兩國對天朝物產,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麼?”居移體,養移氣,石越在杭州近兩年,高高在上,神態語氣中,已經自有一種威嚴。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嚴令,儒教經典,重要的政令史書典籍,不可賣給夷人。便是契丹求書,或靠走私,或求恩賜,法令上是不準賣的。而民船之中,因爲兩國對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貴人往往以數百金的高價求書,這種走私行爲,屢禁不絕,頗爲傷神。”

石越心裡不由一怔,他自現代來,只知道各國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銷給別國,哪裡還記得中國古代曾經有這種禁令?正沉思之間,陳良走他耳旁,低語幾句。

石越想了想,微微點頭,笑道:“高麗使者金德壽也曾幾次求書,如今竟在西湖學院樂不思蜀了。朝廷對高麗一向另眼相待,想來賣給高麗《九經》、子、史等書,必會恩准。市舶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些事情,元長你不必太費神了。”

蔡京聽石越語氣,倒似乎是支持向這些國家賣書,連忙答應。彭簡輕輕咀嚼這番對話,意味深長的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職,本就有監視知州之意,若是石越公然違背朝廷法令……彭簡不由想起家裡呂惠卿那封充滿暗示的書信。不過是否要捲入太高層的政治鬥爭之中,彭簡現時依然拿不定主意。

石越卻根本沒有注意彭簡的眼神,對衆人笑道:“七十萬貫,除去本錢之外,補足鹽茶之稅,綽綽有餘了。本府已經向朝廷給蔡元長、薛子華二位請功,朝廷已下令,二位都加飛騎尉勳號,本官、散階,各進一級,以爲獎勵。”

雖然說宋人對散階、勳級這些東西,其實並不太看重,但是做爲資歷來說,也是自有其意義的,一級一級往上爬,畢竟是大部分人的常態。蔡京和薛奕心裡不免暗自高興,連忙出列拜謝。

石越又轉過頭,對薛奕說道:“子華,明春之後,再度出海,你有何建議?”

薛奕不假思索的朗聲答道:“卑將以爲,往高麗、倭國的航線,雖然還不能說非常熟悉,但是往返數次之後,也已不太陌生。夏、冬二季,則在港操練水手,春、秋二季,則出海經商,正是以軍養軍之道。因此這兩條航線,不應當放棄。明春之後,卑將雖然想自領一隊,前往大人書中所說的南洋諸國,開拓新的航線,但是所憂者,是高麗、倭國這邊無人主持,水手若無人節制,難免上岸滋事,到時反而不美,甫富貴雖然曉夷語,能經商,卻少了威嚴,況且無朝廷之令,也不能隨便讓人領軍。”

“人才難得啊!”石越也不禁嘆息,“船隊中的船長,竟無一個人才?”

“他們率領一隻船還可以,若要率領船隊,代表朝廷與夷國官員交涉,終究是沒有那個能力。”薛奕斷然否決。

“這件事再議吧。”石越無可奈何的擺擺手,他心裡也明白,人才這種東西,有時候還真的無可奈何。

薛奕又說道:“另外官船水手挾帶私貨嚴重,卑將與蔡大人商議,認爲既然禁之不絕,不如干脆允許水手攜帶一定量的私貨,這樣也能提高水手出海的士氣,特請示大人?”

石越笑道:“這種事情,你們兩個決定便可以了。”

錄事參軍趙思愷見石越與薛奕說完,把目光投向自己,連忙出列說道:“大人,卑職這一段,收到不少關於司法參軍鄧義、司理參軍宗曉文收受賄賂的傳聞,還有一些投訴……”

宋代地方之制,錄事參軍協助知州掌州院庶務,同時糾察諸曹參軍;而司法參軍負責議法斷刑,司理參軍負責訟獄等事,二人對涉及法律之事,給出自己的意見,最後由石越與彭簡決定。自從石越建船隊出海經商,又修茸海港、碼頭、道路、橋樑,鼓勵商業以及當時的簡單工業之後,雖然市面繁華,杭州來往人口急驟增加,百姓因此獲益。但是一利相隨,必有一弊。杭州府及到兩浙路提點刑獄衙門接到的訴訟,也明顯增加了——這是在考績方面,對石越最不利的一個方面,因爲當時是以訴訟越少,就證明治績越好的,而杭州的訴訟,卻是明顯增加了,杭州的司法參軍、司理參軍,也因此成了一個受人關注的位置——畢竟石越也罷、彭簡也罷,不可能詳細的調查每件案子,所以的事情,都要由他們先給出意見。

石越狠狠的瞪了二人一眼,冷笑道:“收受賄賂?”

鄧義、宗曉文連忙站起來,高聲辯道:“絕無此事!趙思愷,你不可血口噴人!”

趙思愷卻不去理他們,徑自從袖子中拿出一疊卷宗,遞給石越,一面說道:“莫家商船與李家商船在出海時不慎相撞,李家告到府衙,鄧義、宗曉文收受莫家賄賂各三百貫,最後判決有利於莫家;種家與文家合夥買船購貨出海,種某不幸在船上身亡,文家吞佔種某股份,種家告到府衙,鄧義、宗曉文收受賄賂各一千兩,最後判決有利於莫家;又顏、肖、李三姓合夥出海經商,海船碰撞損壞,三家因負責損失不同而產生爭議,鄧義、宗曉文收入顏家賄賂,判決偏向顏家;又夷商與一華商發生爭鬥,毆傷華商,按大宋律,夷人相毆,由夷人處置,夷人與華人相毆,按大宋律處置,夷商被判勞役,宗曉文收受賄賂,夷人被勞役之後,竟可逍遙法外……”

石越揮手止住趙思愷,奇道:“這些事情按例不是應當由市舶司處置的嗎?”

蔡京一臉尷尬,連忙起身說道:“因爲以前提舉市舶司都是由知州兼任,所以……”

其實不僅僅是府衙接到了大量的這類訴訟,各縣也不能避免,特別以市舶司衙門治所所在地的錢塘爲甚,錢塘縣令周邠對於轄區這種民事訴訟增多,影響自己的考績,心裡早已頗有微辭,這時連忙起身說道:“大人,下官以爲日後凡是與海事有關的訴訟,除非事涉刑律,由市舶司處置便可,州縣不當再受理此類案件。”

周邠此言,道出了在座許多人的心聲,立時響起一片附和之聲。就是石越,心裡也不太願意這類案件影響自己的考績,只是如果一切事權皆歸蔡京,造船時的前車之鑑,不由又浮現於腦海之中。石越想了一會兒,說道:“如此蔡元長事務太多,非累倒不可,依本府看,過幾日本府與晁大人商議,請他從提點刑獄衙門調幾位通曉法律的人去市舶司做海商法官吧。”

說完,轉過臉對鄧義和宗曉文冷冷的說道:“司法參軍與司理參軍之職,二位暫時要避避嫌疑了,我與彭大人自會給你們一個公道的——來人啊,給兩位大人撤座!”

幾個衙役立時一擁而上,把面如土色的鄧義、宗曉文“請”出了九思廳——便在這時,一個衙役急衝衝的跑了進來,稟道:“大人,有聖旨!”

衆人不由一怔,連忙一齊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聲喝道:“立即開中門接旨!”

※※※

趙頊一臉慍色。

呂惠卿平靜的站在皇帝身後,裝作沒有看見趙頊的臉色,繼續轉述接見劉忱、呂大忠的情形,韓絳滿臉尷尬,怨恨的望了呂惠卿一眼,心裡十分憤恨呂惠卿說話不夠委婉。

聽到呂惠卿轉敘劉忱最後說的幾句話時,臉色本來有幾分蒼白的趙頊突然變得紅潤起來,呼吸也不由變得急促,過了好一會,趙頊才平靜下心緒,問道:“那麼遼使的態度如何?”

馮京連忙趨前幾步,說道:“依然十分強硬,蕭禧甚至說,這次如果沒有結論的話,他就不會回遼國,是戰是和,全由我朝決定。”

“什麼?!”趙頊的怒氣終於不抑制的暴發了,“那麼就去告訴他,他們要戰,朕便和他們打一仗!朕受夠了!朕要親征北伐!”

韓絳、馮京、王珪三個宰相與樞密使吳充、樞密都承旨曾孝寬五人對視一眼,不禁面面相覷,呂惠卿不易覺察的搖了搖頭,心裡不禁嘆道:“皇帝到底還年輕!”

“劉忱、呂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們這是譏刺朕甚至比不上週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傳詔,召回王韶!”趙頊激動的踱來踱去,大聲吼道。

韓絳等人見皇帝如此大怒,竟然語無倫次的說要興兵北伐,嚇得一齊跪倒,韓絳高聲說道:“陛下,北伐之舉,萬萬不可!便是遼使不恭,陛下決意斷交,也只需詔大臣議邊防,親征北伐,不可不慎!請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後行!”

“請陛下息怒,三思而後行!”其他衆人也一齊跪倒。

趙頊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大臣們,心裡忽然莫名的產生了一種極度抑鬱的情緒,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如果這兩個人在,又會怎麼樣呢……良久,趙頊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他也知道北伐之議,終究是時機未到!“詔樞密院議邊防戰守之策!遣使者問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彥博、曾公亮、司……”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咬咬牙,彷彿是下定什麼決心一般,才繼續說道:“司馬光、範純仁邊防之策。詔王韶回京赴樞密院任職,熙河軍事暫由高遵裕代理。詔韓維回朝,除翰林學士。詔章惇爲知制誥兼判軍器監。”

皇帝一口氣連下數詔,其中韓維本是韓絳的弟弟,按例韓絳應當拒絕,但是他看到皇帝的臉色,竟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嘴脣張了半天,終於吐出一句話來:“遵旨!”

※※※

朱雀門附近的夜市,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南朝風物,果然不同尋常呀。”蕭禧望着這人來人往的夜市,感嘆地說道。

爲了防止遼使刺探國情,也爲了保護他們的安全,防止意外,劉忱與蕭禧、蕭佑丹一直寸步不離,他聽蕭禧如此感嘆,不由有幾分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他指着前面一家店鋪,說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貴使可要一試?”

蕭禧望了蕭佑丹一眼,見他無可無不可的笑着點點頭,便答應道:“那就嘗一嘗吧。”

劉忱引着二人進了店子,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順手點了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鱠、野狐肉等幾樣下酒之菜,要了幾壺黃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對酌起來。

蕭禧夾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閉着眼睛細細咀嚼品味,半晌,方讚道:“味道果然不錯,此北朝所無。”

劉忱微微一笑,嘆道:“今日能與二人在此飲酒,全賴兩朝通好七十餘年,至今未絕,他日一旦斷交,便爲寇仇,那是誓不兩立之局了。”

蕭禧與蕭佑丹聞言不禁一怔,不料劉忱突然說起這些話來,二人與劉忱這些日子可以說是朝夕相對,甚是佩服劉忱的風骨辯才,若不是各爲其國,倒真有點惺惺相惜了。蕭佑丹是通古知今之人,此情此景,不禁讓他想起慶曆年間,富弼出使遼國,遼國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對富弼惺惺相惜,幫助他促使遼國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蕭禧卻不知道這些故事,只是問道:“難道南朝真的要爲區區數十里之地,自絕兩國歡好不成?”

劉忱正要說話,忽聽到街中有人呦喝:“賣報、賣報,《新義報》最新報道——樞密副使王大將軍奉詔回京復職……朝廷詔準高麗使者來京進貢——《汴京新聞》專題報道,通商高麗百利無害……”

蕭佑丹臉色不由一沉——難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戰?高麗爲何在這個時候遣使入貢?

偏偏就在此時,旁邊桌子上有人隱隱約約說道:“魏國公死前薦司馬君實、範堯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蕭佑丹心中一凜,突然向劉忱問道:“劉大人,聽說韓魏公故世之前,向貴國皇帝推薦司馬、範、石三位,不知大人之意,三人之中,以誰最賢?”

“依在下看,三位的學問品行,都非常了不起。”劉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蕭佑丹見劉忱沒有否認韓琦推薦三人,心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這個時候,他終於明白原因何在了!“一定不能讓石越進入南朝的決策層。”蕭佑丹在心裡暗暗發誓。

※※※

不僅僅蕭佑丹不希望石越進入決策層,在大宋朝廷中,不希望石越進入決策層的人,也同樣大有人在。

鄧綰一直以來,對石越恨得咬牙切齒,“在下聽說自皇上下詔問元老重臣邊防之計後,富弼自韓琦之後,再次向皇上推薦石越,相公不可不防呀!”

呂惠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繼續若無其實的逗着籠中的鸚鵡。

“石越此人,陰險狡詐,虛僞矯情,不知道騙過了多少人,當今天下,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誰?是相公嗎?恕在下直言,皇上對相公的信任,還不及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絕對不會高過對石越的信任!”鄧綰有點激動的說道。

呂惠卿的手突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時,爲了試探皇帝心意,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薦王安石爲節度使。不料立時被皇帝訓斥:“王安石並非因罪去職,何故用赦復官?” 皇帝心中,對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這個鄧綰,說得倒並沒有錯。

鄧綰知道呂惠卿心中已被說動,連忙繼續說道:“爲相公計,要固寵,須得從兩方面着手,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於朝廷之外,時日一久,皇上就會逐漸淡忘,若有機會,更不妨置之死地;二是要在皇上身邊有人,能夠不斷的影響皇上,當年王安石用的,就是此策!”鄧綰的臉部肌肉都不由有點抽搐。

呂惠卿緩緩轉過身來,看了鄧綰兩眼,突然笑道:“鄧文約,你以爲我和你一樣嗎?皇上是英明之主,王安石是我的老師,石越是朝廷的棟樑,我決不會爲了私利,爲了爭寵固權,卻陷害自己的老師、朝廷大臣,欺騙皇上。你、實在是看錯人了。”

鄧綰不料呂惠卿大義凜然的說出這番話來,倒不由怔住了。“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後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呂惠卿沉下臉來,訓斥道。

鄧綰欲要辯護幾句,不料呂惠卿已經背轉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頭喪氣的告辭而去。

鄧綰才一走出大門,呂升卿就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笑道:“大哥,爲何要把鄧文約給趕走?”

呂惠卿頭也不回,一隻手逗弄着鸚鵡,並不說話。

呂升卿搖頭苦笑道:“一隻啞巴鸚鵡,有什麼好玩的?”

呂惠卿冷冷的說道:“啞巴鸚鵡有一樣好處,就是它絕對不會出賣你。鄧文約那種人,是沒有任何道德感約束的小人,如果倚之爲心腹,將來有一個好價錢,他必然會毫不猶豫的出賣你。用這種人,一定要把握好一個度。”

“原來如此。”呂升卿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可惜我不該把陳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則……”呂惠卿嘆了口氣,又問道:“和你交情最好,學問也最好的朋友,是誰?”

呂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長。”

“沈季長?王安石的妹婿?”呂惠卿皺了皺眉毛。

“對,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薦沈季長與你,一起做崇政殿說書。皇上聰明好學,你的學問,是應付不了的,兩個一起,到時候若有疑難,可以由沈季長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呂惠卿無可奈何的說道,當年王安石爲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說書的位置上,來代替王安石影響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圍,除了陳元鳳外,已實在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人材安排在那個位置上了。

“太好了!”呂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說書,始終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麼好,多少人在那個位置上被皇帝問得汗流浹背,你以爲那是個好呆的位置嗎?”呂惠卿毫不客氣地斥道。

呂升卿不敢回嘴,過了好一會,才問道:“大哥,朝廷對遼國的戰和,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呂惠卿橫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你關心這個做什麼?”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個什麼法子後,我家在河北幾路,買了一座礦山,親戚中在那邊或合股,或自己出錢買礦山的,都不少,萬一打起仗來,豈不什麼都完了?”呂升卿訕訕笑道。

“求田問舍,胸無大志!”呂惠卿忍不住罵了他一句,頓了一會,才說道:“朝廷元老上書,或主戰或主和,紛紛不決,不過主張對遼人用強硬態度,一面修戰備一面談判的,除了樞密院的蔡挺、王韶之外,便只有富弼和石越了。司馬光和王安石竟然是一個態度,支持和議,認爲無論如何,都不能開戰,倒是真讓我吃驚!”

“那太好了!司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看樣子是打不起來了。依我說那幾百里無主之地,有什麼好爭的。”呂升卿毫無大腦的笑道,心中放下一塊大石頭。

“你知道什麼?!見識還不如鄧綰!”呂惠卿心中對這個弟弟,真是失望之極,鼠目寸光之輩呀!如果中書、樞密,沒有一個有份量的人主張強硬的話,那麼朝野之中,那些主張強硬的“清流”們,必然會自覺不自覺的去尋找一個有份量的代言人,當今天下,這個代言人除了石越還會是誰?到時石越進中書,可真的要成衆望所歸了。

“我不會讓這種局面出現的。”呂惠卿輕輕地對那隻啞巴鸚鵡說道。

※※※

被激起了一絲豪氣的趙頊,在王安石、司馬光、範純仁異口同聲反對開戰的奏疏之前,徹底動搖了。王安石與司馬光,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在那一個世代的大臣之中,趙頊心中最信服這兩個人的意見,這一點,也許連趙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除了將領之外,幾乎沒有人同意準備戰爭。”趙頊似乎在喃喃自語。

新任的知制誥兼判軍器監章惇微微一笑,答非所問的說道:“陛下,蘇轍、唐棣、陳元鳳、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負責着軍器監的改革,現在應當說已經初見成效了。標準化生產已經逐步推行,仿製秦兵的弩機也試製成功,如果要說到軍器的準備,現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錢。弓、弩、箭、震天雷、霹靂投彈等軍器成本高昂,是一筆相當大的開銷。陛下如果給臣足夠的錢,臣與蘇轍合作,兩年之內,臣能讓大宋的軍隊,成爲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

“兩年?那也還要兩年!”趙頊是何等聰明之人,他立時就知道章惇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的勸他,不要急於開戰,再等一等。

“將領們想要建功立業,自然不怕打仗。似乎國家這等重大決策,臣妄言,似並不能以將領們的意見爲主。其實富弼、石越,也並沒有主張立即開戰,他們不過是認定遼人是虛張聲勢,不敢開戰,所以才主張以強硬對強硬。”章惇知道趙頊已經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繼續說道。

“但是王安石與司馬光都說,不必激怒遼人,遼人生性蠻不講理,萬一惱羞成怒,反壞國事。文彥博、曾公亮等人,也說要爭取談判解決爭端爲上策。”趙頊猶疑道。

章惇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爲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您是覺得王安石、司馬光、文彥博、曾公亮懂遼務,還是富弼、石越通遼務呢?”

“這……”

“石越姑且不論,富弼仁宗時主持北面防務,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見,微臣以爲,陛下應當重視。何況石越自侍奉陛下以來,臣聽說幾乎是算無遺策,臣的愚見,石越的建議,陛下不可以等閒視之。”一直站在旁邊,不敢做聲的李向安猛的聽見章惇竟然偏向石越,心中不由暗暗奇怪。

似章惇本是王安石系的人,他奉旨招撫荊湖,也可以算是王安石新黨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臺之後,章惇不助呂惠卿、蔡確、曾布等人也就罷了,居然傾向於石越,李向安雖然見慣了權詐之術,也不能不暗暗稱奇。不過以李向安的見識,自然也無法理解章惇這種人的心理,更不會懂得何謂政治投機?在新黨排位戰中靠後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慮。

趙頊聽章惇的話,似乎覺得有理,正要進一步討論,一個內侍走了過來,叩首稟道:“陛下,呂惠卿求見。”

“宣。”

“是。”內侍答應着退去,不一會,紫袍金魚袋的呂惠卿走了過來,參拜道:“臣呂惠卿叩見皇上。”

“平身吧。”趙頊虛空擡了一下手,立即問道:“和戰之策,卿意如何?”

呂惠卿站起身來,整整衣寇,拱手答道:“臣下以爲,遼人蠻不講理,天下之物,什麼都割讓得,就是國土割讓不得!”

“哦?”

呂惠卿正色說道:“《史記》記載,昔日匈奴有冒頓單于,爲強鄰所迫,強鄰索以美女財貨,冒頓皆如其所欲,而當其索要荒土之時,冒頓竟斬同意割地之大臣,斷然拒絕,引兵開戰,終成霸業。冒頓,不過一胡虜,尚知土地人民,爲國之根本,雖荒野之地,雖尺寸之微,不可與人,陛下不可不察。”

章惇詫異的望了呂惠卿一眼,不明白呂惠卿爲何突然高調主張強硬態度。

趙頊也有點吃驚,呂惠卿一直避不表態,模棱兩可,突然高調主戰,他也有點意外。“不過勾踐也曾有臥薪嚐膽之日,大臣們多以國力不足、戰備未修爲由,反對開戰。”

呂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之理?當年景帝平七國之亂,何曾準備充分?況且臣之主張,也不是要立即絕關市,拒使者,伐燕雲。不過是主張斷然拒絕遼使的無理要求,同時內修戰備,以防萬一。”

※※※

雖然皇帝依然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但是政事堂四相之中,終於有了一個呂惠卿出來高調主戰,以青壯官僚爲主體的強硬派,心裡都吁了一口氣。雖然舊黨們一直把新法之惡歸於王安石,把王安石之惡歸於呂惠卿、王雱,他們無法找到王安石人品上的缺點,就堅持相信,王安石之所以倒行逆施,完全是受了這兩個人的挑撥所致。呂惠卿在很多人心中的惡感,難以用短暫的時間消除,但是對於青壯派官僚、士子們來說,呂惠卿主張強硬對待遼人,不能不讓他們對呂惠卿的觀感,朝更良性的方向發展。而原來盼望持強硬態度的石越回朝中主持大局的心情,也得到了部分的緩解。畢竟朝中已經有重量級的官員,說出他們的政治主張了。

※※※

韓丞相府。

韓億一生有八個兒子,分別以“綱、綜、絳、繹、維、縝、緯、緬”爲名,八個兒子都位居顯職,其中以韓絳、韓維、韓縝最爲有名。而韓家也因此成爲宋朝影響力最大的世家之一,韓億以及八子的門生故吏、宗屬戚友,遍佈朝野。就算是宗室外戚,也要讓韓家三分。

韓維被召回學士院任翰林學士,回到汴京,韓絳特意爲他舉行家宴,接風洗塵。這種世代官品、鐘鳴鼎食之家,自有一種別人學不來的氣度與雍容,但是笙歌燕飲之下,韓家衆兄弟,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抑鬱。

韓維目視三哥韓絳,見他的笑容十分勉強,終於忍不住問道:“三哥,你可是有心事?”

韓絳尚未說話,身任天章閣待制的韓縝憤然說道:“還不是因爲那個福建子!”

“福建子?”韓絳一愣,低頭輕啜了一口酒,方問道:“呂惠卿怎麼了?”

韓縝憤道:“福建子在皇上面前,攛掇皇上對遼人開戰。”

韓維奇道:“我怎麼聽說只是說要拒絕遼人割地的要求?平心而論,這是正理呀?”

韓絳並不作聲,韓縝卻急了,“五哥,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什麼真不懂假不懂?”韓維淡淡的說道,“六弟,你不妨慢慢說。”

韓縝冷笑道:“慢慢說?我們慢慢說,福建子可是咄咄逼人了。你以爲呂惠卿真心主戰?他根本是針對三哥和我們韓家的。”

“有這種事情?”

“三哥爲朝廷社稷考慮,主張不要損害兩朝關係,連馮京、王珪,甚至是王安石、司馬光都贊成的,福建子卻偏偏主戰,在中書把三哥逼得無辭以對。自從福建子進政事堂後,一意恣爲,三哥凡有建言,稍不合他之意,立即被駁還,連用個七品小官,也要呂惠卿同意才得堂除,真不知道是三哥是同平章事,還是他福建子是同平章事。我看呂惠卿之意,就是一心想逼三哥去職,他好做首相。”韓縝顯得十分憤怒。

韓維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也是久經宦海之人,知道韓絳如此堅定主張讓步,一旦最後採納的是呂惠卿的意見,出於面子考慮,韓絳也會主動請辭。便不如此,如果戰事一起,似韓絳這等膽小懼戰之人,也不可能再呆在相位之上。韓絳面有憂色,原來是擔心自己的祿位。

韓維與韓絳、韓縝雖然是親兄弟,但是性恪卻不相同,對於祿位,他看得極淡,而韓維心中,也是持強硬的主張的,他雖然不願意和呂惠卿合作,但也不想爲反對而反對。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韓維正要說話,又聽韓縝說道:“若僅是如此,倒還罷了。三哥有宰相的度量,自然不會和他計較。最可恨的,是呂惠卿指使御史在皇上面前進讒言,含沙射影,說三哥之所以要與契丹持和議,完全是因爲我們韓家的產業,都在河北之地,如果開戰,一切都化爲烏有。出於私心,三哥才堅持和議的。”

“五哥,你是皇上藩邸舊人,一直是東宮的記室參軍,皇上對你最爲信任,這件事,你一定要心裡有數。”韓縝望着韓維的眼神,意味深長。

到了這個時候,韓維才終於明白,韓縝所擔心的,實際上根本是河北的家業會被戰爭破壞,他的話雖然是從反面說的,但是韓維與他幾十年兄弟,豈能不知他想的是什麼?

韓維不動聲色的挾了口菜,慢慢咀嚼着,半晌,才從容說道:“六弟大可放心,我們韓家的人,絕不會因爲自己家的產業而敗壞國事的,這是別人誣衊不了的。這件事,我自有主張。”

※※※

韓維的主張,非常的簡單——向皇帝推薦石越,請皇帝召石越回汴京,當面商議此事。

韓維此舉,其實也是無奈之下的選擇。他既主張要採取強硬政策,卻也不能太高調,韓維還要顧忌自己在宗族中的地位,雖然大家族中,矛盾重重,是在所難免的事情,但如果被衆兄弟用別樣的眼神相待,也是韓維不願意接受的。想來想去,韓維最後還是想到了石越,請皇帝召回此人,一舉三得。一是石越可以體現自己的政策主張;二是借石越制衡呂惠卿,可以給家中兄弟一個交待;三是賣石越這個新貴一個人情。

就在熙寧七年的十二月份,翰林學士韓維三次上書,極言石越之材,請皇帝“權”召回石越,詢問對策。韓家的重要人物如此堅決的支持石越,是呂惠卿始料未及的,朝中凡是對呂惠卿心懷不滿的人,自韓維之後,紛紛上書,請皇帝“權”召回石越問策,趙頊順水推舟,終於下旨,“詔:朝廷已準高麗使者入京進貢,而使者遲遲未至,令石越陪同使者赴京。”

實際上,這份詔令下達之日,金德壽率領的高麗使團,已經到了應天府,距汴京不過數日之程。馮京不得已之下,又頒下命令,讓應天府留住高麗使團,等待石越來“陪同”進京。

在宋廷下達詔石越赴京的敕令的當天,蕭禧、蕭佑丹又一次會見劉忱。

“劉大人,南朝遲遲拖延不決,究竟是什麼意思?本使在汴京呆了近一個月了,耐心早已喪盡。”蕭禧聲色俱厲的質問。

“本朝依然認爲,北朝要求實屬過份,祖宗之地,輕易不能給人。本朝正在商議此事,貴使不必太心急。”劉忱依然是老調子。

蕭禧哼了一聲,冷笑道:“只怕是緩兵之計。你們南朝能拖,我們大遼拖不得了。本使今晚便遣副使回國,請示大遼皇帝,是戰是和,在此一舉了。”

劉忱望了蕭佑丹一眼,“副使要回國?”

蕭禧冷冷的答道:“正是,特叫劉大人來,知會一聲。”

劉忱想了一會,知道終是無法強留,只好說道:“如此我遣人送副使到代州邊境,請蕭副使回國,說明我朝珍視兩朝交好的誠意。北朝若是迫人太甚,於兩國皆有害無益。”

蕭佑丹沉着臉,冷笑道:“但願下次相見,不會在戰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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