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姑伸手輕輕地拉了拉奉家姑姑的衣裳,奉家姑姑立刻轉身就走了。這是媒婆向來的招,若是遇見不當的情況,她們總是這樣提醒當事人離開。奉家姑姑這時候也明白了,那香樟怕真是有大毛病,所以頭也不回地走了!
“奉家姑姑!奉家姑姑!”李氏連忙追出去說道,“你千萬莫相信這話呀!香草恨毒了我們家,那姑娘是她找來的!”
可奉家姑姑已經不再聽李氏的任何解釋了。她冷着臉子說道:“我們家奉溪攀不上你們這門高親!那香樟是啥人,我們自會問明的!”
梁氏在後面看着,高興得像神婆似的跳了起來。香草走到門邊,看了一眼遠去的奉家姑姑和追趕的李氏香未,然後用哭笑不得的口氣對梁氏說道:“二伯孃,您等着在這兒捱打嗎?還不回去?”
梁氏忽然反應過來了,撿起那袋胡豆一溜煙跑走了。許氏快步地走出來說道:“草兒啊,那姑娘真是姐兒嗎?她哭得要死要活的,喊着要上吊呢!”
“不等她上吊,只怕大伯孃會找人收拾她!我估摸着大伯孃這次是真發怒了,您沒瞧見她剛纔表情,真是夠嚇人的!”
“說得是啊!你大伯孃的孃家就在隔壁村。她要是叫上她那些兄弟,只怕這姑娘出不了鎮呢!”
香草疾步來到了後院,問陳翠兒:“你們來時坐馬車嗎?”
陳翠兒點頭道:“是坐的馬車,在鎮口那戶人家那兒拴着呢!咋了?”香草拉起還在哭泣中的陳銀兒說道:“你們要趕緊走,否則晚了就麻煩了!”
陳銀兒撒潑道:“我要跟他們拼了!我要找香樟算賬!”。
“你傻呀!”香草勸說道,“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給人偷偷埋了都不曉得呢!趁着我大伯孃還沒殺回來,趕緊回城裡去吧!先保住自己的命才能想往後的事啊!
陳翠兒點頭道:“對!沒錯!姐兒,聽秀才相公……不是!聽老闆娘的!上次我就聽了她的話,裝上吊才躲過孫老頭的狠打!我們趕緊走吧!”
陳銀兒終於點了點頭。香草讓良傑去鎮口將她們的小馬車牽來。良傑去了沒多久,自己先從後門跑回來了。香草問道:“咋了?馬車呢?”
良傑氣喘吁吁地說道:“我剛跑攏,就看見那香大叔和香大娘從鎮口氣呼呼地回來。我怕遇上了,讓他們把馬車砸了。所以,我叫我哥去把馬車牽到鎮口外頭,再帶她們從後面小道兒穿出去,省得碰上了!”
香草點頭讚道:“良傑真是聰明,那就趕快帶着兩位姐姐從後門走吧!”
陳翠兒擔心地問道:“要是我們走了,那香樟的爹孃找上你們咋辦呀?”
香草笑道:“這一年到頭,他們不找我們麻煩是不可能的。你們放心去吧,我家裡人多,不怕他們。”
陳銀兒陳翠兒萬分謝過之後,跟着良傑和另外一個夥計去了。剛一出後門,李氏夫妻倆就殺回了食店裡。
兩口子氣急敗壞地衝進了食店裡。香草穩坐在櫃檯後面,靜靜地等着他們開罵。
李氏一進門就嚷開了:“香草,你這破鞋給我滾出來!”
許氏先擋上去說道:“大嫂,嘴巴放乾淨些!這事是你自己教子無方,找我們草兒有啥用!”
“走開!”李氏不客氣地喝道,“叫你家香草出來說話!”
香草低頭撥了撥算盤珠子,面色沉靜地說道:“娘,您讓她進來說。我們兩家的帳也該好好算一算了!”
李氏撥開許氏,衝到香草跟前,嘭地一下拍了拍櫃檯面說道:“香草你這丟人現眼的破鞋!你心腸太歹毒了吧?陳銀兒那小踐人是你找來的吧?給了多少銀子叫她演這齣戲?你不就是想報復嗎?”
“大伯孃,您倒說說我要報復啥?我能收買陳銀兒,難道也能收買您自己的兒子把陳銀兒的鐲子送給奉家姑姑嗎?您自己沒有管教好自己的兒子,讓他在外面行事囂張,賄賂牢頭,還毒打我爹和兩個哥哥,這一切都你們咎由自取的!”
不少人已經漸漸圍攏了過來。聽見香草這麼說,大家都覺得香未一家實在太過分了。
李氏卻犟口道:“你爹和哥哥被打關我們家啥事?你憑啥這樣污衊我們?你自己招人恨,連累你家裡人,怪得了誰呀?你看不過我們家香樟要進舉了,往後就是大官了,你心裡堵得慌,所以才下這死絆子,是不是?”
香草用可憐的目光看着李氏說道:“大伯孃,您不覺得這樣做太不值了嗎?您若是把恨我家的這份心思用在管教香樟身上,只怕是不會出這樣的事!我勸您趕緊去城裡吧,香樟因爲宿花柳已經被逐出學館了。幫着香樟作惡的孫牢頭也趕回鄉下了,請您往後消停點吧!莫給別人找麻煩,也莫給自己找麻煩,活得不累嗎?”
“你……你……”李氏指着香草氣憤得說不出話來了。她晃動着身子往後退了兩步,香未忙扶着她,衝香草喊道:“你敢對你大伯孃如此不敬,我要逐你出香家家門!”
香草起身繞過櫃檯,毫無畏懼地站在他們面前說道:“大伯,您認爲香家的祖先不會原諒一個私奔的子孫,就會原諒一個因宿花柳而被趕出學館的不爭氣的子孫嗎?”
李氏用勁掙開香未的攙扶,指着香草罵道:“你不配與我的香樟相比!你就是一個爲了錢什麼都可以出賣的東西,跟那流花巷子裡的姐兒沒分別!”
小滿插嘴道:“那你兒子整日鑽在姐兒懷裡撒嬌又算個啥呢?還哄着姐兒的銀器首飾典了錢花,倒真真是你們香家的好兒孫!”
“你這個蠢貨給我閉嘴!”李氏轉頭指向小滿罵道,“你算個啥破爛玩意兒?你連字都不識,還敢罵我們香樟?”
許真花火了,擋在小滿面前嚷道:“我兒子好歹清清白白的,沒叫那姐兒污了身子!那柳花巷子的姑娘宿過多少男人數得過來嗎?不曉得你們香樟是第幾百個冤大頭呢!”
圍觀的人發出低低的鬨笑聲。香草說道:“大伯,大伯孃,我曉得你們看不起我。但就算你們看不起,我還是得活着,爲我的家人活着。不管你們是否逐我出香家,我都香家的子孫!”
香未咬牙切齒道:“我不會讓你進香家祠堂的!”
香草點頭微笑道:“對祖先的敬重不在於形勢,而在於人心。如果大伯非要這樣絕情的話,我唯有以我之力再重修一座香家祠堂!我相信,香家的祖先在天有靈,應該分得清該去一邊!你們請吧,不送!”
李氏已經覺得掩面盡失了,她找不出一句話來駁斥香草,特別是當她知道兒子香樟因爲宿花柳被逐出的學館。她心裡比誰都清楚,若當初沒有讓兒子去收拾牢裡那三父子,恐怕這事也不會發展到這一步。
但她不覺得這有什麼錯誤,只是暫時輸給了香草。最後,夫妻倆憋了一肚子的氣狼狽地走出了食店大門。在他們身後,只響起了人們的鬨笑聲。
李媒向毛。接下來的幾天,那些平日裡厭惡香未和李氏爲人的人,或者嫉妒香樟是秀才的人開始在傳播和編造各種版本的流言。但有一種版本說對了,陳銀兒回到城裡後,將寄住在她那兒的香樟掃地出門了。香樟沒地方可去,便只好趁夜溜回了家裡。但李氏一直說兒子還在學館裡,沒有回過家。
對於香草一家來說,那些煩人的事早已拋諸腦後了。眼前有兩件緊要的事,一是香珠成親,二是即將收穫成熟的辣椒。
十天之後,地裡的辣椒逐漸翻了紅,顯出紅亮的本色。前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指指點點,紛紛猜測香草又會幹些什麼出來。
香草不敢掉以輕心,特意派了五個人守夜。這天,蒙時來了鎮上。當他走到那幾畝辣椒地前時,簡直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那幾乎高矮整齊的辣椒樹一眼望去十分壯觀,青綠色枝條和葉子下點綴着一串串紅亮的果實,看上去就令人垂涎欲滴。
他不禁感嘆道:“這東西真奇妙啊!香草到底想拿它幹啥呢?”寶兒蹲下來摘了一個,掰開後頓時聞到了一股辛辣味兒。蒙時放在嘴邊添了添,差點把舌頭吐了出去,大呼了一聲:“好辣!”
“敢吃生辣椒,膽子可真大啊,進士老爺!”香草從搭棚裡鑽了出來笑道。
“原來你在這兒。”蒙時笑着走了過去,將手裡的辣椒遞給香草問道,“這東西你打算做啥?”“一種新的調味品。”“啥樣兒的?”“紅油包裹的,充滿辣味的,還有豆瓣的濃香。”“單是聽聽都覺得誘人,你從哪兒得來的法子?”
“那你的煉糖術又是從何處得來呢?古語云,英雄莫問出處。道理一樣,好吃便行,何須問出自哪裡呢?”
蒙時點頭微笑道:“每每遇見你,我倒說不過你了。我那手札你已經看過了?”
“幹啥?擔心我泄露秘方?”香草俏皮一笑問道。
“要泄露你早泄露了。我想問的是,當初你是不是看了那法子纔想出與我聯手種甘蔗的事?”
“是的。”“你沒想過也許那方子不管用,煉不出砂糖呢?”
香草看着蒙時的眼睛,莞爾一笑道:“我相信你能煉出砂糖的。”
這笑容和眼神給了蒙時極大的鼓舞。因爲之前沒有一個人贊成他到這窮鄉僻壤裡種甘蔗,反而認爲他一個進士,就算不做官,也該好好打理家業,不應該去費那白功夫。
那時,蒙時也曾猶豫過,彷徨過。正是香草提出的供銷協議鼓舞了他的信心,使他更有勇氣繼續幹下去。
“幹啥?感動得傻了?”香草笑問道。
蒙時凝視着香草那美麗的眼睛,久久不願意挪開。他感覺自己一刻也不想離開這姑娘了。他只想像那晚一樣,兩人對坐着說說閒話,看看彼此的眼睛,心裡就很滿足了。
“萬一我失敗了,明年你還會幫我種甘蔗嗎?”蒙時笑問道。
“失敗了再來嘛!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輕易言敗?說不準本老闆娘明年買賣做大了,能幫你種更多甘蔗呢!”
“後年呢?”
“你這人真是貪心不足呢!”“再後年呢?”
“你想讓我一輩子替你種甘蔗嗎?”
蒙時走近了一步,略垂頭,在香草腦後問了一句:“那你願意嗎?”
香草抿嘴笑了笑,轉身躲開了蒙時那略顯曖昧的靠近。她揚起一臉燦爛的笑容說道:“除了讓我給你種甘蔗之外,難道就沒點別的?”
“家裡的事倒很多,你願意做哪樣?”
香草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招手叫寶兒過來說道:“你家少爺抱怨家裡的事多,你跟我說說家裡有啥事啊?”寶兒人雖小,但心裡透亮的,明白蒙時那話的意思。他摸摸後腦勺嘿嘿一笑道:“其他的事我倒能做,只是鋪牀疊被子不太會弄。要是能有個少奶奶幫襯,那就更好呢!老夫人倒給少爺挑了好幾位,等着少爺選呢!可少爺瞅誰都不順眼,不是說醜了就是說悶了,老夫人着急了呢!想着少爺都二十好幾了,這親事還定不下來。前幾天回去,老夫人還逮着我罵了一頓,說我守着少爺沒幹啥好事呢!”
蒙時立刻點頭誇讚寶兒道:“跟我這麼些年,不算白跟呀,寶兒!”
香草瞧着他們主僕倆一唱一和的,着實好笑。可她聽着心裡舒服呢,這說明蒙時心裡有她,連寶兒都看出來的。但這點喜歡能不能支撐蒙時不顧家裡反對娶她,她還是不確定。
臨走前,蒙時對她說道:“寶兒的話有些玩笑了,但家裡催着定親是真的。你娘也催着你吧?”香草點頭道:“我娘給我說了個秀才,也催着我去相看呢。”蒙時有些失望,問道:“你去相看嗎?”香草回答道:“要去呢,省得我娘唸叨。看了未必會喜歡,喜歡的未必會娶我。事情往往不都是這樣不順心嗎?好了,我先走了!”她說完就轉身走了,腳步輕快地小跑在狹長彎曲的田埂,彷彿一隻快樂的紅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