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舒憤懣”

因測試違禁詞不斷修改,給各位帶來困擾見諒。

這篇文算湊字數,也不完全算。總之一言難盡,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理由來解釋。

魯迅

——關於“舒憤懣”

我常說明朝永樂皇帝的兇殘,遠在張獻忠之上,是受了宋端儀的《立齋閒錄》〔2〕的影響的。那時我還是滿洲治下的一個拖着辮子的十四五歲的少年,但已經看過記載張獻忠怎樣屠殺蜀人的《蜀碧》,痛恨着這“流賊”的兇殘。後來又偶然在破書堆裡發見了一本不全的《立齋閒錄》,還是明抄本,我就在那書上看見了永樂的上諭,於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樂身上去了。

那時我毫無什麼歷史知識,這憎恨轉移的原因是極簡單的,只以爲流賊尚可,皇帝卻不該,還是“禮不下庶人”〔3〕的傳統思想。至於《立齋閒錄》,好像是一部少見的書,作者是明人,而明朝已有抄本,那刻本之少就可想。記得《匯刻書目》〔4〕說是在明代的一部什麼叢書中,但這叢書我至今沒有見;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它放在“存目”裡,那麼,《四庫全書》裡也是沒有的,我家並不是藏書家,我真不解怎麼會有這明抄本。這書我一直保存着,直到十多年前,因爲肚子餓得慌了,才和別的兩本明抄和一部明刻的《宮閨秘典》〔5〕去賣給以藏書家和學者出名的傅某〔6〕,他使我跑了三四趟之後,才說一總給我八塊錢,我賭氣不賣,抱回來了,又藏在北平的寓裡;但久已沒有人照管,不知道現在究竟怎樣了。

那一本書,還是四十年前看的,對於永樂的憎恨雖然還在,書的內容卻早已模模胡胡,所以在前幾天寫《病後雜談》時,舉不出一句永樂上諭的實例。我也很想看一看《永樂實錄》〔7〕,但在上海又如何能夠;來青閣有殘本在寄售,十本,實價卻是一百六十元,也決不是我輩書架上的書。又是一個偶然:昨天在《安徽叢書》〔8〕第三集中看見了清俞正燮(1775—1840)《癸巳類稿》〔9〕的改定本,那《除樂戶丐戶籍及女樂考附古事》裡,卻引有永樂皇帝的上諭,是根據王世貞《合艹州史料》〔10〕中的《南京法司所記》的,雖然不多,又未必是精粹,但也足夠“略見一斑”,和獻忠流賊的作品相比較了。摘錄於下——

“永樂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於右順門口奏:齊泰〔11〕姊及外甥媳婦,又黃子澄妹四個婦人,每一日一夜,二十餘條漢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龜子,又有三歲女子,奏請聖旨。奉欽依:由他。不的到長大便是個淫·賤材兒?”

“鐵鉉妻楊氏年三十五,送教坊司;茅大芳妻張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張氏病故,教坊司安政於奉天門奏。奉聖旨:分付上元縣擡出門去,着狗吃了!欽此!”

君臣之間的問答,竟是這等口吻,不見舊記,恐怕是萬想不到的罷。但其實,這也僅僅是一時的一例。自有歷史以來,中國人是一向被同族和異族屠戮,奴隸,敲掠,刑辱,壓迫下來的,非人類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過,每一考查,真教人覺得不像活在人間。俞正燮看過野史,正是一個因此覺得義憤填膺的人,所以他在記載清朝的解放惰民丐戶,罷教坊,停女樂〔12〕的故事之後,作一結語道——“自三代至明,惟宇文周武帝,唐高祖,後晉高祖,金,元,及明景帝,於法寬假之,而尚存其舊。餘皆視爲固然。本朝盡去其籍,而天地爲之廓清矣。漢儒歌頌朝廷功德,自雲‘舒憤懣’〔13〕,除樂戶之事,誠可雲舒憤懣者:故列古語瑣事之實,有關因革者如此。”

這一段結語,有兩事使我吃驚。第一事,是寬假奴隸的皇帝中,漢人居很少數。但我疑心俞正燮還是考之未詳,例如金元,是並非厚待奴隸的,只因那時連中國的蓄奴的主人也成了奴隸,從征服者看來,並無高下,即所謂“一視同仁”,於是就好像對於先前的奴隸加以寬假了。第二事,就是這自有歷史以來的虐政,竟必待滿洲的清纔來廓清,使考史的儒生,爲之拍案稱快,自比於漢儒的“舒憤懣”——就是明末清初的才子們之所謂“不亦快哉!”〔14〕然而解放樂戶卻是真的,但又並未“廓清”,例如紹興的惰民,直到民國革命之初,他們還是不與良民通婚,去給大戶服役,不過已有報酬,這一點,恐怕是和解放之前大不相同的了。革命之後,我久不回到紹興去了,不知道他們怎樣,推想起來,大約和三十年前是不會有什麼兩樣的。

但俞正燮的歌頌清朝功德,卻不能不說是當然的事。他生於乾隆四十年,到他壯年以至晚年的時候,·文·字·獄·的·血·跡·已·經·消·失,滿洲人的兇焰已經緩和,·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剩·下·的·就·只·有“·功·德”·了。那時的,我想他都未必看見。現在不說別的,單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於中國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全·毀,·抽·毀,·剜·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爲一代之盛業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廷,還頒之文風較盛之處,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裡·面,·也·曾·經·有·過·很·有·些·骨·氣·的兩句,奉官命改爲“永遠看不出底細來。”)

嘉慶道光以來,珍重宋元版本的風氣逐漸旺盛,也沒有悟出乾隆皇帝的“聖慮”,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書籍很有些出版了,這就使那時的陰謀露了馬腳。最初啓示了我的是《琳琅秘室叢書》裡的兩部《茅亭客話》〔15〕,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庫本,同是一種書,而兩本的文章卻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關於“華夷”的處所。這一定是四庫本刪改了的;現在連影宋本的《茅亭客話》也已出版,更足據爲鐵證,不過倘不和四庫本對讀,也無從知道那時的陰謀。《琳琅秘室叢書》我是在圖書館裡看的,自己沒有,現在去買起來又嫌太貴,因此也舉不出實例來。但還有比較容易的法子在。

新近陸續出版的《四部叢刊續編》〔16〕自然應該說是一部新的古董書,但其中卻保存着滿清暗殺中國著作的案卷。例如宋洪邁的《容齋隨筆》至《五筆》〔17〕是影宋刊本和明活字本,據張元濟〔18〕跋,其中有三條就爲清代刻本中所沒有。所刪的是怎樣內容的文章呢?爲惜紙墨計,現在只摘錄一條《容齋三筆》卷三裡的《北狄俘虜之苦》在這裡——“元魏破江陵,盡以所俘士民爲奴,無分貴賤,蓋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後,陷於金虜者,帝子王孫,官門仕族之家,盡沒爲奴婢,使供作務。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爲米,得一斗八升,用爲餱糧;歲支麻五把,令緝爲裘。此外更無一錢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緝者,則終歲。虜或哀之,則使執爨,雖時負火得暖氣,然纔出外取柴歸,再坐火邊,皮肉即脫落,不日輒死。惟喜有手藝,如醫人繡工之類,尋常只團坐地上,以敗席或蘆藉襯之,遇客至開筵,引能樂者使奏技,酒闌客散,各復其初,依舊環坐刺繡:任其生死,視如草芥。……”

清朝不惟自掩其兇殘,還要替金人來掩飾他們的兇殘。據此一條,可見俞正燮入金朝於仁君之列,是不確的了,他們不過是一掃宋朝的主奴之分,一律都作爲奴隸,而自己則是主子。但是,這校勘,是用清朝的書坊刻本的,不知道四庫本是否也如此。要更確鑿,還有一部也是《四部叢刊續編》裡的影舊抄本宋晁說之《嵩山文集》〔19〕在這裡,卷末就有單將《負薪對》一篇和四庫本相對比,以見一斑的實證,現在摘錄幾條在下面,大抵非刪則改,語意全非,彷彿宋臣晁說之,已在對金人戰慄,囁嚅不吐,深怕得罪似的了——舊抄本金賊以我疆埸之臣無狀,斥堠不明,遂豕突河北,蛇結河東。

犯孔子春秋之大禁,以百騎卻虜梟將,

彼金賊雖非人類,而犬豕亦有掉瓦怖恐之號,顧弗之懼哉!

我取而殲焉可也。

太宗時,女真困於契丹之三柵,控告乞援,亦卑恭甚矣。不謂敢眥睨中

國之地於今日也。

忍棄上皇之子於胡虜乎?

何則:夷狄喜相吞併鬥爭,是其犬羊狺吠咋齧之性也。唯其富者最先亡。

古今夷狄族帳,大小見於史冊者百十,今其存者一二,皆以其財富而

自底滅亡者也。今此小丑不指日而滅亡,是無天道也。

褫中國之衣冠,復夷狄之四庫本

金人擾我疆埸之地,邊城斥堠不明,遂長驅河北,盤結河東。

爲上下臣民之大恥,

以百騎卻遼梟將,

彼金人雖甚強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嚴,顧弗之懼哉!

我因而取之可也。

太宗時,女真困於契丹之三柵,控告乞援,亦和好甚矣。不謂竟釀患滋禍一至於今日也。

忍棄上皇之子於異地乎?(無)

遂其報復之心,肆其凌侮態度。

取故相家孫女姊妹,縛馬上而去,執侍帳中,遠近膽落,不暇寒心。

之意。

故相家皆攜老襁幼,棄其籍而去,焚掠之餘,遠近膽落,不暇寒心。

即此數條,已可見“賊”“虜”“犬羊”是諱的;說金人的淫掠是諱的;“夷狄”當然要諱,但也不許看見“中國”兩個字,因爲這是和“夷狄”對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種族思想來的。但是,這《嵩山文集》的抄者不自改,讀者不自改,尚存舊文,使我們至今能夠看見晁氏的真面目,在現在說起來,也可以算是令人大“舒憤懣”的了。

清朝的考據家有人說過,“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20〕,因爲他們妄行校改。我以爲這之後,則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因爲他們變亂舊式,刪改原文;今人標點古書而古書亡,因爲他們亂點一通,佛頭着糞:這是古書的水火兵蟲以外的三大厄。

對於清朝的憤懣的從新發作,大約始於光緒中,但在文學界上,我沒有查過以誰爲“禍首”。太炎先生是以文章排滿的驍將著名的,然而在他那《訄書》〔21〕的未改訂本中,還承認滿人可以主中國,稱爲“客帝”,比於嬴秦的“客卿”〔22〕。但是,總之,到光緒末年,翻印的不利於清朝的古書,可是陸續出現了;太炎先生也自己改正了“客帝”說,在再版的《訄書》裡,“刪而存此篇”;後來這書又改名爲《檢論》,我卻不知道是否還是這辦法。留學日本的學生們中的有些人,也在圖書館裡搜尋可以鼓吹革命的明末清初的文獻。那時印成一大本的有《漢聲》,是《湖北學生界》〔23〕的增刊,面子上題着四句集《文選》句:“抒懷舊之積念,發思古之幽情”,第三句想不起來了,第四句是“振大漢之天聲”。無古無今,這種文獻,倒是總要在外國的圖書館裡抄得的。

我生長在偏僻之區,毫不知道什麼是滿漢,只在飯店的招牌上看見過“滿漢酒席”字樣,也從不引起什麼疑問來。聽人講“本·朝”的故事是常有的,·文·字·獄·的·事·情·卻·一·向·沒·有·聽·到·過,乾隆皇帝南巡〔24〕的盛事也很少有人講述了,最多的是“打長毛”。我家裡有一個年老的女工,她說長毛時候,她已經十多歲,長毛故事要算她對我講得最多,但她並無邪正之分,只說最可怕的東西有三種,一種自然是“長毛”,一種是“短毛”,還有一種是“花綠頭”〔25〕。到得後來,我才明白後兩種其實是官兵,但在愚民的經驗上,是和長毛並無區別的。給我指明長毛之可惡的倒是幾位讀書人;我家裡有幾部縣誌,偶然翻開來看,那時殉難的烈士烈女的名冊就有一兩卷,同族裡的人也有幾個被殺掉的,後來封了“世襲雲騎尉”〔26〕,我於是確切的認定了長毛之可惡。然而,真所謂“心事如波濤”〔27〕罷,久而久之,由於自己的閱歷,證以女工的講述,我竟決不定那些烈士烈女的兇手,究竟是長毛呢,還是“短毛”和“花綠頭”了。我真很羨慕“四十而不惑”〔28〕的聖人的幸福。

對我最初提醒了滿漢的界限的不是書,是辮子。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29〕,到得我有知識的時候,大家早忘卻了血史,反以爲全留乃是長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須剃一點,留一點,纔可以算是一個正經人了。而且還要從辮子上玩出花樣來:小丑挽一個結,插上一朵紙花打諢;開口跳〔30〕將小辮子掛在鐵桿上,慢慢的吸菸獻本領;變把戲的不必動手,只消將頭一搖,劈拍一聲,辮子便自會跳起來盤在頭頂上,他於是要起關王刀來了。而且還切於實用:打架的時候可以拔住,掙脫極難;捉人的時候可以拉着,省得繩索,要是被捉的人多呢,只要捏住辮梢頭,一個人就可以牽一大串。吳友如畫的《申江勝景圖》〔31〕裡,有一幅會審公堂,就有一個巡捕拉着犯人的辮子的形象,但是,這是已經算作“勝景”了。

住在偏僻之區還好,一到上海,可就不免有時會聽到一句洋話:Pig-tail——豬尾巴。這一句話,現在是早不聽見了,那意思,似乎也不過說人頭上生着豬尾巴,和今日之上海,中國人自己一斗嘴,便彼此互罵爲“豬玀”的,還要客氣得遠。不過那時的青年,好像涵養工夫沒有現在的深,也還未懂得“幽默”,所以聽起來實在覺得刺耳。而且對於擁有二百餘年曆史的辮子的模樣,也漸漸的覺得並不雅觀,既不全留,又不全剃,剃去一圈,留下一撮,又打起來拖在背後,真好像做着好給別人來拔着牽着的柄子。對於它終於懷了惡感,我看也正是人情之常,·不·必·指·爲·拿·了·什·麼·地·方·的·東·西,·迷·了·什·麼·斯·基·的·理·論兩句,奉官諭改爲“不足怪的”。)

我的辮子留在日本,一半送給客店裡的一位使女做了假髮,一半給了理髮匠,人是在宣統初年回到故鄉來了。一到上海,首先得裝假辮子。這時上海有一個專裝假辮子的專家,定價每條大洋四元,不折不扣,他的大名,大約那時的留學生都知道。做也真做得巧妙,只要別人不留心,是很可以不出岔子的,但如果人知道你原是留學生,留心研究起來,那就漏洞百出。夏天不能戴帽,也不大行;人堆裡要防擠掉或擠歪,也不行。裝了一個多月,我想,如果在路上掉了下來或者被人拉下來,不是比原沒有辮子更不好看麼?索性不裝了,賢人說過的:一個人做人要真實。

但這真實的代價真也不便宜,走出去時,在路上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先前兩樣了。我從前是隻以爲訪友作客,纔有待遇的,這時才明白路上也一樣的一路有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惡罵。小則說是偷了人家的女人,因爲那時捉住姦夫,總是首先剪去他辮子的,我至今還不明白爲什麼;大則指爲“裡通外國”,就是現在之所謂“漢奸”。我想,如果一個沒有鼻子的人在街上走,他還未必至於這麼受苦,假使沒有了影子,那麼,他恐怕也要這樣的受社會的責罰了。

我回中國的第一年在杭州做教員,還可以穿了洋服算是洋鬼子;第二年回到故鄉紹興中學去做學監,卻連洋服也不行了,因爲有許多人是認識我的,所以不管如何裝束,總不失爲“裡通外國”的人,於是我所受的無辮之災,以在故鄉爲第一。尤其應該小心的是滿洲人的紹興知府的眼睛,他每到學校來,總喜歡注視我的短頭髮,和我多說話。

學生們裡面,忽然起了剪辮風潮了,很有許多人要剪掉。我連忙禁止。他們就舉出代表來詰問道:究竟有辮子好呢,還是沒有辮子好呢?我的不假思索的答覆是:沒有辮子好,然而我勸你們不要剪。學生是向來沒有一個說我“裡通外國”的,但從這時起,卻給了我一個“言行不一致”的結語,看不起了。“·言·行·一·致”,·當·然·是·很·有·價·值·的,·現·在·之·所·謂·文·學·家·裡,·也·還·有·人·以·這·一·點·自·豪,〔33〕

·但·他·們·卻·不·知·道·他·們·一·剪·辮·子,·價·值·就·會·集·中·在·腦·袋亭·口·離·紹·興·中·學·並·不·遠,·就·是·秋·瑾·小·姐·就·義·之·處,·他·們·常·走,·然·而·忘·卻亦快哉!”——到了一千九百十一年的雙十,後來紹興也掛起白旗來,算是革命了,我覺得革命給我的好處,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從此可以昂頭露頂,慢慢的在街上走,再不聽到什麼嘲罵。幾個也是沒有辮子的老朋友從鄉下來,一見面就摩着自己的光頭,從心底裡笑了出來道:哈哈,終於也有了這一天了。

·假·如·有·人·要·我·頌·革·命·功·德,·以

“·舒·憤·懣”,·那·麼,·我·首·先·要·說·的·就·是·剪·辮·子。

然而辮子還有一場小風波,那就是張勳〔34〕的“復辟”,一不小心,辮子是又可以種起來的,我曾見他的辮子兵在北京城外佈防,對於沒辮子的人們真是氣焰萬丈。幸而不幾天就失敗了,使我們至今還可以剪短,分開,披落,燙卷……張勳的姓名已經暗淡,“復辟”的事件也逐漸遺忘,我曾在《風波》裡提到它,別的作品上卻似乎沒有見,可見早就不受人注意。現在是,連辮子也日見稀少,將與周鼎商彝同列,漸有賣給外國人的資格了。

我也愛看繪畫,尤其是人物。國畫呢,方巾長袍,或短褐椎結,從沒有見過一條我所記得的辮子;洋畫呢,歪臉漢子,肥腿女人,也從沒有見過一條我所記得的辮子。這回見了幾幅鋼筆畫和木刻的阿Q像,這纔算遇到了在藝術上的辮子,然而是沒有一條生得合式的。想起來也難怪,現在的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他生下來已是民國,就是三十歲的,在辮子時代也不過四五歲,當然不會深知道辮子的底細的了。·那·麼,·我·的

“·舒·憤·懣”,·恐·怕·也·很·難·傳·給·別·人,·令·人·一·樣·的·憤

·激,·感·慨,·歡·喜,·憂·愁·的·罷。十二月十七日。

一星期前,我在《病後雜談》裡說到鐵氏二女的詩。據杭世駿說,錢謙益編的《列朝詩集》〔35〕裡是有的,但我沒有這書,所以只引了《訂訛類編》完事。今天《四部叢刊續編》的明遺民彭孫貽《茗齋集》〔36〕出版了,後附《明詩鈔》,卻有鐵氏長女詩在裡面。現在就照抄在這裡,並將範昌期原作,與所謂鐵女詩不同之處,用括弧附註在下面,以便比較。照此看來,作僞者實不過改了一句,並每句各改易一二字而已——教坊獻詩

教坊脂粉(落籍)洗鉛華,一片閒(春)心對落花。

舊曲聽來猶(空)有恨,故園歸去已(卻)無家。雲鬟半挽(馨)臨妝(青)鏡,雨淚空流(頻彈)溼絳紗。今日相逢白司馬(安得江州司馬在),尊前重與訴(爲賦)琵琶。

但俞正燮《癸巳類稿》又據茅大芳希董集》,言“鐵公妻女以死殉”〔37〕;並記或一說雲,“鐵二子,無女。”那麼,連鐵鉉有無女兒,也都成爲疑案了。兩個近視眼論扁額上字,辯論一通,其實連扁額也沒有掛,原也是能有的事實。不過鐵妻死殉之說,我以爲是粉飾的。《合艹州史料》所記,奏文與上諭具存,王世貞明人,決不敢捏造。

倘使鐵鉉真的並無女兒,或有而實已自殺,則由這虛構的故事,也可以窺見社會心理之一斑。就是:在受難者家族中,無女不如其有之有趣,自殺又不如其落教坊之有趣;但鐵鉉究竟是忠臣,使其女永淪教坊,終覺於心不安,所以還是和尋常女子不同,因獻詩而配了士子。這和小生落難,下獄捱打,到底中了狀元的公式,完全是一致的。

二十三日之夜,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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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三月《文學》月刊第四卷第三號,發表時題目被改爲《病後餘談》,副題亦被刪去。參看本書《附記》。

〔2〕宋端儀字孔時,福建莆田人,明成化時進士,官至廣東提學僉事。著有《考亭淵源錄》、《立齋閒錄齋閒錄》,四卷,是依據明人的碑誌和說部雜錄的筆記,自太祖吳元年至英宗天順(1367—1464)止。魯迅家藏的是明抄《國朝典故》本,殘存上二卷。

〔3〕“禮不下庶人”語見《禮記·曲禮》。〔4〕《匯刻書目》清代王懿榮編,共二十卷,系將顧修原編本及朱隘增訂本重編而成,是各種叢書的詳細書目,共收叢書五百六十餘種。後來又有《續匯刻書目》、《續補匯刻書目》、《再續補匯刻書目》等。

〔5〕《宮閨秘典》即《皇明宮閨秘典》,又名《酌中志》,明代劉若愚著,共二十四卷,寫明末太監魏忠賢專權時的宮廷內幕情況。

〔6〕傅某指傅增湘(1872—1949),字沅叔,四川江安人,藏書家。曾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著有《藏園羣書題記》等。

〔7〕《永樂實錄》明代楊士奇等編纂,共一三○卷;《明史·藝文志》作《成祖實錄》。

〔8〕《安徽叢書》安徽叢書編審會編輯,共四集,內容爲彙集安徽人的著作,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五年間陸續出版。

〔9〕俞正燮字理初,安徽黟縣人,清代學者。著有《癸巳類稿》、《癸巳存稿》、《四養齋詩稿巳類稿》,共十五卷,刻於道光癸巳(1833),內容是考訂經、史以至小說、醫學的雜記,《除樂戶丐戶籍及女樂考附古事》一文載《癸巳類稿》卷十二中。收入《安徽叢書》的這一部書是作者晚年的增訂本。

〔10〕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別號合艹州山人,太倉(今屬江蘇)人,明代文學家。官至南京刑部尚書。著有《合艹州山人四部稿》、《合艹山堂別集艹州史料》,明代董復表編,系採錄王世貞著作中有關朝野的記載編纂而成,計前集三十卷,後集七十卷。

〔11〕齊泰江蘇溧水人,官兵部尚書;下文的黃子澄,江西分宜人,官太常卿;茅大芳,江蘇泰興人,官副都御史。他們都是忠於建文帝的大臣,永樂登位時被殺。

〔12〕惰民又作墮民,明代稱作丐戶,清雍正元年(1723)始廢除惰民的“丐籍”。教坊廢於清雍正七年(1729)。女樂廢於清順治十六年(1659)。

〔13〕“舒憤懣”漢代班固作有《典引》一文,歌頌朝廷功德,文前小引中說:“竊作《典引》一篇,雖不足雍容明盛萬分之一,猶啓發憤滿,覺悟童蒙,光揚大漢,軼聲前代;然後退入溝壑,死而不朽。”“舒憤懣”,即班固所說的“啓發憤滿”。

〔14〕“不亦快哉!”金聖嘆在他批評的《西廂記》的《聖嘆外書》卷七《拷豔》章篇首中說:“昔與亞斤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對牀無聊,因約賭說快事,以破積悶。”下面就記錄了“快事”三十三則,每則都用“不亦快哉”一語結束。

〔15〕《琳琅秘室叢書》清代胡珽校刊。共五集,計三十六種,所收主要是掌故、說部、釋道方面的書。《茅亭客話》,宋代黃休復著,共十卷,內容系記錄從五代到宋真宗時(約當公元十世紀)的蜀中雜事。

〔16〕《四部叢刊續編》商務印書館編選影印的叢書《四部叢刊》的續編,共八十一種,五百冊。

〔17〕洪邁(1123—1202)字景廬,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宋代文學家。《容齋隨筆》、《續筆》、《三筆》、《四筆》各十六卷,又《五筆》十卷,是一部有關經史、文藝、掌故等的筆記。〔18〕張元濟(1867—1959)字菊生,浙江海鹽人,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著有《校史隨筆》、《涉園序跋集錄齋隨筆五集》有張元濟寫於一九三四年的跋,其中說:“清代坊刻,《隨筆》卷九闕《五胡亂華》一則,《三筆》卷三闕《北狄俘虜之苦》一則,卷五闕《北虜誅宗王》一則。蓋當時深諱胡、虜等字,刊者懼罹禁網,故概從刪削。”

〔19〕晁說之(1059—1129)字以道,號景迂,清豐(今屬河北)人,宋代文學家。著有《嵩山文集》、《晁氏客語山文集》,二十卷,是他的詩文集,《負薪對》載於卷三中。〔20〕“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清代陸心源《儀顧堂題跋》卷一《六經雅言圖辨跋》中,對明人妄改亂刻古書,說過這樣的話:“明人書帕本,大抵如是,所謂刻書而書亡者也。

〔21〕《訄書》章太炎早期的一部學術論著,木刻本印行於一九年。一九○二年改訂出版時,作者刪去了帶有改良主義色彩的《客帝》等篇,增加了宣傳反清革命的論文,共收《原學》、《原人》、《序種姓》、《原教》、《哀清史》、《解辮髮》等文共六十三篇,卷首有“前錄”二篇:《客帝匡謬》和《分鎮匡謬》。並在《客帝匡謬》文末說:“餘自戊己違難,與尊清者遊,而作《客帝》,飾苟且之心,棄本崇教,其違於形勢遠矣……著之以自劾,錄而刪是篇。”一九一四年作者重行增刪時,刪去“前錄”二篇及《解辮髮》等文,並將書名改爲《檢論》。

〔22〕“客卿”戰國時代,某一諸侯國任用他國人擔任官職,稱之爲客卿。如秦始皇的丞相李斯是楚國人。

〔23〕《湖北學生界》清末留學日本的湖北學生主辦的一種月刊,一九○三年(清光緒二十九年)一月創刊於東京,第四期起改名爲《漢聲》。同年閏五月另編“閏月增刊”一冊,題名爲《舊學》,扉頁背面印有集南朝梁蕭統《文選》句:“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靈,振大漢之天聲”四句,前二句見《文選》卷一東漢班固《西都賦》,後二句見同書卷五十六班固《封燕然山銘》。〔24〕乾隆皇帝南巡清代乾隆帝在位六十年(1736—1795),曾先後巡遊江南六次,沿途供應頻繁,銷耗民財民力甚巨;在他第二次巡遊後,視學江蘇回來的大臣尹會一就已奏稱:“上兩次南巡,民間疾苦,怨聲載道。”

〔25〕“長毛”指太平天國起義的軍隊。爲了對抗清政府剃髮留辮的法令,他們都留髮而不結辮,因此被稱爲“長毛”。“短毛”,指剃髮的清朝官兵。“花綠頭”,指幫助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的法、英帝國主義軍隊。清代許瑤光《談浙》卷四“談洋兵”條:“法國兵用花布纏頭,英國兵則用綠布,故人稱綠頭、花頭雲。”

〔26〕“世襲雲騎尉”雲騎尉是官名。唐、宋、元、明各朝都有這名稱;清朝則以爲世襲的職位,爲世職的末級。凡陣亡者授爵,自雲騎尉至輕車都尉兼一雲騎尉不等。

〔27〕“心事如波濤”唐代詩人李賀《申鬍子觱篥歌》中的句子。

〔28〕“四十而不惑”孔丘的話,語見《論語·爲政》,據朱熹《集註》,“不惑”是“於事物之所當然皆無所疑”的意思。

〔29〕滿·族·舊·俗,男·子·剃·發·垂辮(剃·去·頭頂·前·部·頭·發,後·部·結·辮·垂·於·腦·後)。一六·四四年(明崇禎十七年、清順治元年)清兵入關及定都北京後,即下令剃·發垂·辮,因受到各地人民反對及局·勢未定而中止。次年五月攻佔南京後,又下了嚴厲的剃·發·令,限於佈告之後十日“盡使薙(剃)發,遵依者爲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如“已定地方之人民,仍存明制,不隨本朝之制度者,殺無赦!”此事曾引起各地人民的廣泛反抗,有許多人被殺。

〔30〕開口跳傳統戲曲中武丑的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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