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吠的聲音響起,鄉村的寧靜被打破,撒着歡兒的小狗搖着尾巴,追逐着那個走在鄉間小路上的人,一直把他送到了分岔的路口。
唐大根耷拉着慢慢的朝自家地坪上走着,還沒走到那裡,就看到他爹唐振林坐在屋子門口打盹,腿上蓋着一塊破舊的線毯。
他心裡有些酸澀,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不好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多長時間。
楊土生的建築隊裡有一個師傅的爹也得了慢性腎炎這病,耗了十來年沒耗得過,病情惡化以後沒救過來,唐大根隱約有一種預感,他爹這病大概也就這一兩年了,畢竟他得這病都已經十一二年,按着那工友的話來說,到時候了。
“我問過城裡頭的大夫,都說慢性腎炎這病好不了,只能保養着,等它變成啥腎衰竭尿毒症的,那可就救不活啦,只能等死。”
唐大根此刻的心情很矛盾,看到他爹這衰老不堪的模樣,他甚至希望他能痛痛快快的撒手走了,不受病痛折磨,可有時候他又覺得他爹不能死,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在一起,比啥都要強。
聽到外頭有動靜,陳春花從裡頭走了出來,滿懷希望的迎了上來:“漢子,接到工錢了?”
唐大根“嗯”了一聲,從衣兜裡掏出了二十塊錢給她:“這個月開工的日子多,給的錢也多,楊隊長人挺好的,他說要我們加油幹,他會和公司去商量漲工價的事情。”
其實這工價不是楊土生商量就能漲的,在大形勢下,漲工資已經成了必然,只有唐大根這樣的老實人才會相信楊土生的話。
隨着改革開放,要興建的工程項目越來越多,農民工進城也就這麼些人,招不到人手這工價自然就漲了。楊土生說和公司去商量,不過是想讓手下的人心生感激,會更加努力一點幹活。
工人努力了,工程進度快,質量好,他就能掙更多的錢,承接更多的業務——楊土生不笨,懂得合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
然而唐大根並不懂這些,他只知道楊隊長關心大家,爲了大家的工錢要去和建築公司協商,跟着他好好的幹,以後就能掙更多的錢。
“還能漲工資啊?”陳春花樂得臉上開了花。
她忽然想到了那件事情:“你找到了她沒有?”
唐大根點了點頭,沒有吭聲。
“那美麗怎麼說?”陳春花看着自家漢子這模樣,心裡頭隱隱有些不安:“美麗是不是沒有答應?”
“嗯。”唐大根艱難的吐出了一個字,撓了撓腦袋:“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娘說。”
陳春花從二十塊錢裡抽出了一張五塊的放在衣兜裡,看了看那剩下的幾張鈔票,嘆息了一聲:“你不知道跟你娘說,我還捨不得把這些錢都給你娘去呢。”
雖然分了家,可李阿珍依舊牢牢的掌握着唐大根家的財政大權:“這麼多年你們都是把錢交給我來管,現在分了家,我不用管你弟弟了,可是你的錢我得管着,免得被你媳婦亂花了,到時候你爹吃藥的錢都沒有。”
陳春花聽了這話很生氣,想要反抗,推了推自家漢子,可唐大恨卻是一聲不吭,屁都不敢放一個。
唐大根不說話,陳春花就更不敢和婆婆去頂撞了,只能每次剋扣一點兒錢下來,其餘的繼續交到婆婆手裡。
分家以後唐大根家的變化是,陳春花的膽子大了一點點,以前只敢剋扣幾毛一塊,現在敢抽五塊錢一張的鈔票藏起來。
夫妻倆正嘁嘁喳喳的商量,聽着屋外頭一聲咳嗽,兩人嚇得臉上都變了顏色。
“老大回來了?”
李阿珍扯着嗓子在外頭喊。
唐大根趕緊拉着陳春花走了出去:“娘,我剛剛到家。”
“剛到家?”李阿珍眯縫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不會吧,你爹說看着你回來都有一會兒了,怎麼沒先到我這邊來?你們偷偷摸摸在幹啥哩?”
陳春花趕緊從背後把那剩下的十五塊錢塞到了唐大根手心裡。
“娘,我只是和春花在說美麗的事情,沒幹別的事。”唐大根的手心冒汗,那一卷鈔票幾乎都要拿不穩:“娘,我們發工錢了,您給收着。”
他的手從背後慢騰騰的伸了出來,把那捲鈔票交到了李阿珍手裡。
“才這一點兒。”李阿珍不滿意的咕噥着,把鈔票拿了過來,看了唐大根一眼:“我讓你去找唐美麗要錢,拿到了嗎?”
唐大根搖了搖頭:“沒有,她不給。”
“啥?她不給?這是翅膀硬了想要起飛了?”李阿珍尖叫一聲,伸出一隻手指差點要點到唐大根的鼻尖:“你這個做爹的,屁用沒有!連到自家閨女那裡要錢都要不到!”
唐大根憋紅了臉,沒敢吱聲。
“她爲啥不給你錢?爲啥?”李阿珍拿了鈔票拍着自己的另一個手板心:“你是她爹,是你生了她養了她,她竟然敢不給你錢?你是死人嗎,都不會說的嗎?”
“她不給我,我也沒辦法。”唐大根慚愧得無地自容,他是口才太差了,連到自己閨女那裡問着要三塊錢都要不到,真是沒用。
李阿珍氣得要跳腳:“她不給你,你就不知道用別的法子了?去找她領導呀,說她不孝順啊,要她領導出面壓她,每個月給你錢啊!”
她停了停,眼珠子轉了轉:“你一個月大概能掙三十塊,她在建築公司裡邊上班的,肯定會比你多不少,讓她一個月給你二十塊,那咱們也就好過日子了。”
陳春花聽說要去問唐美麗一個月要二十塊錢,倒吸了一口涼氣。
美麗真的這麼能掙錢?那她爲啥不送點錢回來花?只會自己一個人偷偷摸摸的攢起來?真是不知道照顧家裡頭!陳春花心裡也有些憤憤不平,感覺到自己白養了一個女兒。
村裡有不少姑娘到外頭去打工了,每個月都寄錢回來的,只有自家這個閨女,每個月掙一大筆錢只顧着自己,一點都沒有想着要貼補家用,真的是小氣自私又可怕。陳春花心裡頭算了算,唐美麗出去一年了,要是每個月都能給二十塊,那現在自家已經有兩百塊的家底了。
“不行,可不能讓她過着好日子,咱們吃苦,得想法子去問她要錢。”李阿珍越想越生氣,這個從小就被自己用條棘抽打的黃毛丫頭,現在都不服管教了?
“是該去問她要錢。”陳春花點頭應和,唐美麗是該爲家裡多想想!
“娘,春花……”唐大根有些膽怯,搖了搖頭:“我不敢去找她領導,不敢……”
“真是沒用!”李阿珍氣得眼睛鼓鼓,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我咋就生了個這樣沒用的東西!哎呀呀,可真是氣死我了!”
“娘,要不是您帶着大根去一下?”陳春花在一旁膽怯的建議。
唐大根不敢去,她也不敢去找領導,婆婆這樣厲害,當然是讓她陪着去會更好。
“啊呸,你們就是想要我給你們去出頭!”李阿珍吐了一口唾沫:“我也不能白去啊,這樣吧,我要是帶着你去討到了錢,那些錢得分一半給我。”
唐大根有些猶豫,看了看李阿珍,又看了看陳春花,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陳春花伸手推了推他:“漢子,咱們答應娘吧。”
反正唐大根是不可能從唐美麗那裡討到錢的,不如讓婆婆跟着去試試,能討一百是一百。分了一半給婆婆也沒事,到時候她過世以後,存的錢大頭不照舊是自家的——分家的時候說好她家供養公婆,到時候財產肯定也要歸她家繼承啊。
唐大根點了點頭:“行,那就只能請娘跟我去走一趟了。”
“咱們吃過午飯就走,別耽擱。”李阿珍看了看天色:“去那邊把錢鬧到手還能趕回來吃晚飯。”
“好,我這就去煮飯。”
陳春花聽到婆婆答應下來,心裡頭很舒坦,趕緊跑到廚房開始生火做飯。
每個月二十塊……她彎腰笑了起來,唐美麗可真是一棵搖錢樹哩。
大家都說養兒防老,看起來養女兒也一樣可以防老,不僅如此,她還能給三牛唸書掏錢,給三牛娶媳婦的彩禮錢也能添置上——每年二百塊,十年就兩千,夠她風風光光的把媳婦娶進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