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兩次兩年

當白衣僧人化虹來到邊境雲海,看到那個盤膝坐劍面朝東方的猩紅身影,李當心驟然而停,行雲流水一般,他靜止站在天空中,就像一幅山水畫。

白衣僧人望着遠方因爲劍陣破空而造成的風雲激盪,道:“這僅剩的十二萬把意氣飛劍,註定半數都到不了太安城。北涼尚且有貧僧替你擋下天上仙人的趁火打劫,太安城更是如此,多此一舉,還不如省下你那點意氣,用來固本培元。”

徐鳳年手中還握着那銳氣盡失但鋒芒猶在的兩截斷劍,輕聲道:“一下子沒忍住。”

“還是年輕啊。”

白衣僧人搖了搖頭笑道:“將心比心,若你是家天下的離陽皇帝,眼睜睜看着江湖人和讀書人攜帶各自氣數涌入北涼,你能忍?太安城的初衷,不過是要以這一劍削去你的氣數,只是謝觀應添了把柴火,才變成不死不休的局面。按照京城齊陽龍桓溫殷茂春這些中樞重臣的想法,就算要你死,那也應該等到北莽大軍跟北涼鐵騎打成兩敗俱傷,你死太早了,不利於從張鉅鹿手上就謀劃完畢的離陽既定大局。”

徐鳳年擡起手肘胡亂擦了擦臉龐血跡,“謝觀應是打定主意要這天下大亂了,不止想要從廣陵道戰場撈取名聲,似乎還想讓陳芝豹接替我成爲這西北藩王。也對,只要我暴斃,北涼三條戰線都會隨之動盪,距離北涼最近的淮南道節度使蔡楠,別說拿着聖旨接任北涼邊軍兵符,恐怕燕文鸞都不會讓他順利進入幽州,而在北涼口碑一向不錯的蜀王陳芝豹無疑是最佳人選,離陽朝廷就算內心百般不情願,也只能捏着鼻子答應,畢竟有陳芝豹坐鎮西北大權獨攬,總好過北涼一盤散沙各自作戰,最終被北莽踏破邊關,過早染指中原。當然,如此一來,陳芝豹坐擁北涼鐵騎之外,又有西蜀南詔作爲戰略縱深,等於完成了我師父李義山當初設想的最好形勢。對離陽趙室而言,無異於鳩鳩止渴,但實在也沒法子,沒這口毒酒來解渴降火,死得更快。”

白衣僧人摸了摸光頭,無奈道:“聽着就讓人頭疼,你們這些廟堂人啊,也不嫌累得慌。”

徐鳳年對此一笑置之,轉頭咧嘴問道:“禪師接到東西和南北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聲,然後就沒有下文。

徐鳳年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半點動靜。

終於,白衣僧人轉頭看着這個坐劍懸空的年輕人,緩緩道:“你屁股底下那柄劍都打顫了,還要裝高手裝到什麼時候?真把自己當作餐霞飲露喝天風的神仙了?”

徐鳳年臉色尷尬至極,白衣僧人擡起袖子輕輕拂動,徐鳳年連人帶劍一起掉頭,往武當山那邊掠去,白衣僧人在旁邊御風而行,淡然道:“貧僧只把你送回逃暑鎮幫東西還錢,別得寸進尺要貧僧幫你嚇唬那祁嘉節和柴青山。”

哪怕沒有罡氣護體,仍是清風習習,拂面而不覺半點寒意,饒是徐鳳年也心中驚歎不已,這可是自成八方一丈小千世界的佛門神通啊,這一丈範圍的金剛不敗,當今天下誰能打破?是鄧太阿的劍?還是轉入霸道的儒聖曹長卿?徐鳳年仔細思量一番,竟然發現好像都機會不大。

大概是猜到徐鳳年的心思,白衣僧人笑了笑,略帶自嘲道:“貧僧也就這點捱打的能耐還算拿得出手,不比你徐鳳年,連那一劍也給完完全全接下,換成貧僧,雖說那一劍傷不了貧僧分毫,可貧僧也絕對擋不住它闖入北涼。怎麼,想偷學這份佛家本領?勸你還是放下這個念頭,除非你哪天不當北涼王,剃成了光頭……”

徐鳳年趕緊輕輕搖頭,然後低頭看去,橫放在腿上這個罪魁禍首一丈劍,重創自己體魄,傷勢看上去很嚇人,但是胸口那個窟窿其實已經開始在赤紅絲線的遊曳縫補下,止住流血如泉涌的跡象。徐鳳年預測大概要修養小半年才能徹底恢復,在此期間別說對陣拓拔菩薩,恐怕就祁嘉節這一線的宗師都談不上必勝,只是相比自身那份易散難聚的氣數受損,形勢已經要好上太多,畢竟身體可以緩緩痊癒,氣機神意也可以如池塘緩慢蓄水,終歸有蓄滿的一天,一座池塘的水量多寡,其池塘寬度取決於武人體魄的渾厚程度,而更加隱晦的深度,和虛無縹的氣數運道有關。在黃三甲將王朝氣運散入江湖後,王仙芝兩者兼具,故而在武帝城稱霸一甲子。拓拔菩薩呼延觀音都屬於前者,謝觀應是後者集大成者。

總能精準抓住徐鳳年心意念頭的白衣僧人,望向遠方的武當羣峰,感慨道:“以練氣士來看,氣數一物,人人皆有,但是多寡懸殊,帝王將相自然遠超販夫走卒,但爲何依然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說?簡簡單單的民心所向四字早已透露天機。天地爲父母,恰如一雙嚴父慈母,舉頭三尺有神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而地生五穀以養人,君子以厚德載物承恩。貧僧當初西行遠遊,出遊時黃龍士送行,返回時又是黃龍士相迎,此人向來神叨叨的,一次無意間說過經他翻書看來,你徐鳳年只是應運而走的人物,陳芝豹卻是龍蟒並斬的應運而生之人,所以你應該早早戰死邊關,留下青史罵名千百年。”

應該是知道徐鳳年沒辦法痛痛快快開口說話,白衣僧人自問自答道:“貧僧這麼多年待在兩禪寺,經常問自己,爲何有此生成了佛,有人來世也成不了佛?是不是成了佛的,讓人不成佛?佛法東傳,入鄉隨俗,大乘小乘之分愈發明顯,貧僧斗膽提出頓悟一說,然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說,愈演愈烈。貧僧有些時候也擔心這一步的步子,稍稍大了些。其實小乘舍離世間,樂獨善寂自求涅盤,多好的事兒啊。大乘利益天人,度己度人慈航普度,更加是好事啊。”

徐鳳年艱難道:“不一樣頭疼?”

白衣僧人點點頭,“可不是。”

臨近武當山,滔滔雲海中那朵荷尖變島嶼,白衣僧人突然說道:“以後你可能會去兩趟太安城,但也只是可能罷了。你就當貧僧在叨叨叨裝神弄鬼,不用太上心。”

徐鳳年笑道:“我以爲只有一次。”

這一刻,白衣僧人的僧袍肩頭袖口等處都出現古怪動靜,像是有鉤子在撕扯僧袍。李當心只是隨意地揮揮袖口,拍拍肩頭。

徐鳳年臉色凝重,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握住膝上一截斷劍。

仙人高坐九天之上,持竿垂釣,那些恐怕連練氣士大家也看不見的一根根魚線,墜落人間。

而此時就有許多魚鉤恰好鉤住了白衣僧人。

白衣僧人搖頭笑道:“不用在意,身爲三教中人,就是比較麻煩。”

徐鳳年難免心中腹誹,能不在意嗎?被天上垂釣氣運的仙人如此赤裸地拉扯衣服,擱誰也要沉不住氣啊。不過看禪師你那這裡一拍那裡一彈的架勢,就跟打蒼蠅差不多,我也就只能跟着你一起不在意了。

徐鳳年沒來由笑了笑,“禪師,你在吵架前弄出這麼大動靜,青山觀的韓桂壓力很大啊。”

白衣僧人樂呵呵道:“這是閨女教的,說山下的江湖人打架,在拳頭打到對手身上前,都要先在原地打一套威風八面的拳架子,既能給自己壯膽,也能賺到旁人的喝彩聲。”

徐鳳年笑臉牽強,打哈哈道:“不愧是經驗豐富的江湖兒女。”

臨近武當山腳的逃暑鎮,白衣僧人輕輕一推,徐鳳年坐劍斜落下去,身後傳來聲音,“見到東西之前,換身衣衫,否則要是被他知道你是在貧僧眼皮子底下這般悽慘狼狽,貧僧得被她叨叨叨好久,就別想耳根子清靜了。要曉得貧僧閨女的佛門獅子吼,有她孃親八分真傳啊。”

徐鳳年聞聲後會心一笑,轉瞬間就落在了逃暑鎮上空,站起身,那柄意氣飛劍自行消散,徐鳳年將兩截斷劍都握在左手中,祁嘉節在被自己拔斷丈劍後,受傷之重還在自己之上,體魄還算好,但幾乎算是劍心盡毀,此生就不要想在劍道境界上有所突破了。所以徐鳳年真正要提防的是不知爲何選擇袖手旁觀的柴青山。

當徐鳳年雙腳落在街面上,沒了白衣僧人一丈淨土的佛法護持,頓時一口鮮血涌上喉嚨,給他硬生生強行咽回去。其實從徐鳳年御劍離去到此時御劍返回,不過小半個時辰左右,小鎮事態也已經穩定下來,在角鷹校尉羅洪才的五百騎和隋鐵山的拂水房死士鎮壓之下,差不多人人帶傷的王遠燃一行人已經拘禁起來,而祁嘉節也讓殷長庚這些勳貴子弟返回客棧,他則跟李懿白以及柴青山師徒三人一同站在街道上,小鎮內外不斷有甲士趕到,連武當山輩分最高的俞興瑞都來到小鎮邊緣,站在一堵泥牆上,雖未進入小鎮跟祁柴兩位劍道宗師直面對峙,但這個師兄弟六人中“唯獨修力”的武當道人,明擺着是來堵他們退路的。

當宋庭鷺單餌衣這兩個孩子看到滿身鮮血的徐鳳年,呆若木雞。在從師父嘴中以及跟祁嘉節的對話中得知大致內幕後,少年是震驚這個姓徐的竟能真接下那一劍,而白衣少女則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她差不多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那雙靈氣四溢的漂亮眼眸中隱約有淚光,雙手十指關節泛白,死死抓住那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

徐鳳年對羅洪才和隋鐵山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大可以退出逃暑鎮,五百角鷹輕騎和七十餘錦騎都如潮水瞬間退去,屋頂上那些死士和弓手也是紛紛撤掉,一氣呵成,無聲無息。這股恰恰因爲沉默反而愈發顯得有力的氣勢,尤其讓曾經在春雪樓當過十多年首席客卿的柴青山感到驚心,廣陵道也可謂兵馬強盛,但是那麼多支精銳之師中,除了藩王親衛,大概也只有當時的橫江將軍宋笠調教出來的人馬,勉強能拎出來跟這撥北涼境內駐軍比一比。

徐鳳年沒有看到東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應該是買完東西開始登山了。

徐鳳年對祁嘉節和柴青山說道:“咱們進客棧聊一聊?”

柴青山笑道:“有何不可?”

腰間又掛上了把長鋏的祁嘉節默不作聲。進了客棧一樓大堂,空蕩蕩的,住客顯然早就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了,徐鳳年挑了張椅子坐下,柴青山和祁嘉節先後落座,宋庭鷺剛想要大大咧咧坐下,被李懿白拎着後領扯回去,少年只好老老實實站在師父身後。此時殷長庚一行人都站在了二樓樓梯口,但只有離陽天官之子的殷長庚獨自下樓,走到桌子附近,不卑不亢問道:“王爺,有我的位置嗎?”

徐鳳年把兩截斷劍輕輕放在桌上,一截長度已經遠遠超出桌面,一截短如匕首,他微笑道:“殷公子坐下便是,死牢犯人還能有口斷頭飯吃呢。”

殷長庚臉色僵硬,當他看到徐鳳年胸口那處鮮血最重的傷口,只是瞥了一眼,殷長庚很快就落座眼簾低垂。

祁嘉節正襟危坐閉目養神,柴青山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那兩截斷劍,雖然此劍出自東越劍池的大奉劍爐,但除了宗門內那羣年邁鑄劍師,哪怕是他這個宗主也從頭到尾沒能瞧上半眼。成劍之前,此劍如待字閨中的女子,但已經遠近聞名,其劍氣沖天,柴青山身在劍池,感受最深。但可惜這麼一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代名劍,才“出嫁”便夭折了。此時斷劍,就只剩下鋒銳而已。

徐鳳年沒有着急開口,客棧內氣氛凝重。就在此時,那個沒有跟隨師父一起進入客棧的背劍少女,捧着一大堆剛買的衣衫鞋襪跑進來,其實不能說是買,鋪子早就關門,是給她硬生生踹開大門,揀選了衣物再丟下一袋銀子。單餌衣怯生生道:“北涼王,你贈送我一本秘籍,我還你一套衣服,行嗎?”

徐鳳年笑了笑,“做買賣的話我虧大了,但如果是人情往來,那就無所謂了。單姑娘,你把衣服放在桌上好了,回頭我登山前會換上的。”

滿臉焦急的宋庭鷺踮起腳跟,在身材修長的師兄李懿白耳邊小聲說道:“師兄師兄,咋辦啊?師妹這個樣子,該不會就留在北涼不回咱們劍池了吧?”

徐鳳年不理睬這個少年的憂愁,對祁嘉節開門見山說道:“這一劍若是成功,你能助長劍道,朝廷也能安心。其實挺佩服你們的,都說天高皇帝遠,結果你們處心積慮來這麼一手,也真看得起我這個都不在江湖廝混的傢伙了。是有人在劍上動了手腳,你祁嘉節已經知道,我也不跟你們繞圈子,你祁嘉節今天就滾回太安城,十年之內不許出一劍,再幫我捎句話給你主子,我會找機會跟他聊一聊,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祁嘉節猛然睜眼。

“怎麼,沒得談的意思?”

原先一直用袖袍籠住雙手的徐鳳年,緩緩提起手臂,雙指彎曲,在那截極長斷劍上接連敲下,讓人目不暇接。與此同時徐鳳年輕輕出聲笑道:“折柳送離人,不止是你們中原的習俗,我們北涼也有。只不過北涼跟你們不太一樣,這邊離人一去,很多人就回不來了。不知道你祁嘉節到了北涼,會不會入鄉隨俗?”

長一丈餘斷劍,折斷成了數十截。

一截截斷劍懸空升起,在桌面上輕盈轉動,如柳葉離枝,隨風而動。

祁嘉節冷哼一聲,看似發泄怒意,其實在座諸人都清楚這是京城祁大先生示弱了。

“柳葉”緩緩落回桌面。

一顆心吊到嗓子眼的殷長庚如釋重負,年輕貴公子的額頭已經有汗水滲出。

但是下一刻,殷長庚只感受到一股清風撲面,緊接着就給撞擊得向後靠去,連人帶椅子都轟然倒在地上。

整張桌子都被一人撞成兩半,柴青山轉頭望去,只見祁嘉節被徐鳳年一隻手掐住脖子,這位祁先生整個人後背抵住客棧牆壁,雙腳離地。

祁嘉節腰間那柄長鋏僅是出鞘一半。

徐鳳年一手掐住祁嘉節的脖子,一手負後,擡頭看着這個體內氣機瞬間炸裂的京城第一劍客,笑道:“受到同等程度重創的前提下,要殺你祁嘉節,真沒你想得那麼難。來而不往非禮也,回頭我就讓心中肯定對你頗多怨恨的殷公子,帶着你的腦袋返回太安城。”

隨着劍主的氣機迅速衰竭,長鋏緩緩滑落回劍鞘。

心思急轉的柴青山最終還是紋絲不動,心中喟嘆不已,這個年輕人,真是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啊。

這個年輕藩王爲了殺祁嘉節,別看瞧着這般輕鬆寫意,身上剛剛有乾涸跡象的鮮血恐怕又要多出個七八兩了。

徐鳳年鬆開手,已經死絕的祁嘉節癱軟坐靠着牆壁。

二樓樓梯口的男女,趙淳媛和高士箐都捂住嘴巴,不敢讓自己驚呼出聲,高士廉韓醒言兩個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少年趙文蔚第一次重視這個既聽調也不聽宣的離陽藩王,而不是像先前那樣更多留心白衣少女單餌衣。不同於哥哥姐姐們的震驚畏懼,這位只在書籍上讀過邊塞詩的少年,非但沒有驚慌失措,少年反而居高臨下第一時間打量起在座幾人的反應,看似面無表情、但是左手使勁握住椅子把手的劍道宗師柴青山,雙手微微顫抖重新扶正座椅、猶豫了一下才坐下的殷長庚,以及那個嘴角帶着笑意緩緩坐回位置的年輕藩王。那一刻,自幼便對姐夫殷長庚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趙文蔚,心思開始急劇轉變,以前不管爹怎麼說都聽不進去的隱秘話語,一下子都開竅一般,尤其是那句“文蔚啊,那殷長庚只是個太平宰相,做不成亂世首輔,我趙家有這樣的女婿,未必是福。”

徐鳳年對柴青山笑道:“柴先生剛纔能忍住不出手,讓我很意外。”

柴青山迴應道:“王爺沒忍住出了手,草民更加意外。”

一身血腥氣越來越濃重的徐鳳年瞥了眼柴青山的兩個徒弟,說道:“柴先生收了兩個好弟子,東越劍池有望中興。”

雖然把這個風度翩翩卻行事狠辣的藩王視爲大敵,但是宋庭鷺聽到這句話,還是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桿。

廢話,被武評四大宗師中的一個親口誇獎,這要傳到江湖上去,他宋庭鷺就一夜成名了!以後再離開宗門行走江湖,還不是輕輕鬆鬆就知己遍天下?

柴青山爽朗笑道:“那就借王爺吉言了。”

徐鳳年對少年宋庭鷺笑道:“聽說你要做第二個在京城揚名的溫不勝?桌上有這幾十截柳葉飛劍,我送給你,你敢不敢收?”

少年揚起下巴道:“有何不敢?!”

柴青山無奈嘆息,這個惹禍精。這樣東西,何其燙手啊。

徐鳳年果真收回桌面上那些斷劍,起身道:“殷公子,勞煩你領我去一趟祁嘉節的屋子,換身衣服好上山。”

白衣少女看着徐鳳年那雙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手,匆忙捧起衣服道:“我幫王爺拿上樓。”

柴青山更無奈了,死丫頭,這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猜測劍池跟北涼不清不楚嗎?

殷長庚帶着徐鳳年登樓,少女緊隨其後,樓梯口那些同伴在這之前就退回屋子。

宋庭鷺腦袋擱在桌上傻樂呵。

李懿白打趣道:“有了新劍,就不擔心你師妹了?”

少年始終盯着那些越看越喜歡的柳葉殘劍,撇嘴道:“反正也爭不過徐鳳年,聽天由命唄。”

柴青山一巴掌拍在這個徒弟的後腦勺上,“瞧你這點出息!”

在二樓走廊盡頭停下腳步,殷長庚輕聲道:“這就是祁先生的房間了。”

不等徐鳳年動手,白衣少女就已經很伶俐丫鬟似的率先推開房門。

徐鳳年站在門口,對殷長庚說道:“如果你有膽量,回到太安城就跟殷茂春說一聲,蜀王陳芝豹如今有謝觀應竭力輔弼,如虎添翼,一旦給他在廣陵道樹立起威望,此人對朝廷的威脅,不在我徐鳳年之下。當然,說不說都是你殷長庚的事,況且我也強求不來。”

殷長庚似乎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突然低聲道:“王爺,我能否進屋一敘?”

徐鳳年愣了一下,笑道:“無妨。”

俏臉微紅的背劍少女正在歡快忙碌,不但那些衣物放下了,甚至連揹着的那柄劍也一併擱在桌上,一點都不把當外人的意思,此時更是端着個木盆出去,她看到那殷長庚也跟着走進來,驚訝之後,也心眼玲瓏地不問什麼,只對徐鳳年略帶羞赧道:“王爺,我去幫你燒一盆熱水,可能要王爺等一會兒。”

徐鳳年玩笑道:“去吧去吧,不過這次幫忙,我可沒東西送你了。”

少女低頭小步走出屋子,到了走廊中,就開始蹦蹦跳跳了。

給少女這麼一打岔,殷長庚心境也平穩了幾分,他親自關上門後,在徐鳳年坐下後,殷長庚沒有順水推舟跟着坐下,就那麼站着,正要說話的時候,發現徐鳳年伸手捂住嘴巴,觸目驚心的鮮血從指縫間流淌出來,尤其是胸口那一大灘血跡,讓殷長庚忍不住懷疑就算你是武道大宗師,流了這麼多血真沒事?徐鳳年喉嚨微動,放下手掌後,輕輕呼吸一口氣,笑道:“你們那位祁大先生死前雖然沒有出劍,但是他饋贈給我的十八縷劍氣,正在肺腑中翻江倒海呢,只好請你長話短說了。”

殷長庚儘量不去聞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快速醞釀措辭,說道:“王爺可曾聽說坦坦翁有意要讓出門下省主官的位置?”

眼角余光中,殷長庚看到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按在腹部,五指彎曲各有玄妙,似乎是以此鎮壓那些劍氣。

徐鳳年眼神玩味,點頭道:“聽說了,你爹和你老丈人都有可能接替這個位置,算不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殷長庚搖頭沉聲道:“趙右齡對我一向看輕,這其中也有趙右齡對幼子趙文蔚期望極重的原因。事實上王爺應該心知肚明,我爹當年第一個離開張廬,比趙右齡、元虢韓林等人都要更早,正是因爲他在對待北涼一事上,跟老首輔起了分歧……”

徐鳳年笑着打斷道:“分歧是有,不過你也別急着往張鉅鹿是身上潑髒水,殷長庚當年率先離開張廬,有關北涼的政見不合只是一小部分,更多還是先帝的意思,先帝需要培植一個能夠繼顧廬之後、能夠以文臣身份與張廬抗衡的人物,只可惜青黨不爭氣,江南道的士子集團更是不堪,殷長庚兩次暗中拉攏都沒能成事,這纔不得不待在翰林院這一隅之地,不但先帝大失所望,更失望的還是元本溪纔對。”

於是殷長庚說不下去了。

言語間徐鳳年時不時咳嗽一下,繼續道:“讀書人果然天生就不適合面對面地談生意,幕後謀劃倒是一套一套的。行了,你說不出口,我替你把話說了,你爹跟趙右齡雖然是親家,但一直相互看不對眼,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爹真正的至交好友,願意視爲同道中人的官場同僚,就只有馬上接任淮南道經略使的韓林吧?怎麼,要我北涼照顧一下志向遠大的韓大人?那麼你們的回報呢?”

殷長庚突然有些底氣不足,輕聲道:“韓大人在淮南道赴任後,會立即向朝廷提議將經略使府邸搬到薊州和河州交界處……”

徐鳳年點頭道:“明白了。”

殷長庚鬆了口氣,因爲再說下去,有些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言語,實在是太難以啓齒了。

徐鳳年揮手道:“行了,你放心返回太安城,淮南道和薊州那邊,你在回去的路上,也讓那位經略使大人放寬心。”

殷長庚欲言又止。

徐鳳年冷笑道:“該怎麼做,北涼這邊自然會權衡,總之不會讓你爹和韓林難堪。這筆買賣,肯定是你們那邊更划算。”

殷長庚作揖道:“那殷長庚就靜候佳音了。”

等到殷長庚悄悄離開房間,發現不遠處站着那個端了一盆熱水的劍池少女。

徐鳳年當然沒那臉皮讓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服侍自己,關上屋子獨自脫去身上袍子的時候,也有些納悶,年紀越大反而臉皮越薄是怎麼個情況?一炷香後,潦草包紮完畢清清爽爽的徐鳳年重新打開房門,少女眨巴眨巴着大眼睛,不說話。徐鳳年揉了揉她的腦袋,柔聲道:“小姑娘,謝了啊,以後如果能等到北涼不打仗了,再來這兒遊歷江湖,關外風光,雖然比不得中原江南那兒的樹木叢生百草豐茂,但也很美。”

少女眼神有些幽怨,他揉她頭髮這個動作,太像慈祥的長輩了。

徐鳳年突然一抱拳,笑眯着眼,學那江湖兒女大聲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

白衣少女給嚇了一跳,然後笑得不行不行的,怎麼也遮掩不住,怎麼也矜持不起來。

徐鳳年大踏步離去,到了酒樓外,羅洪才已經在門口牽馬等候,身邊站着束手束腳的錦騎都尉範向達,還有那個負傷後從涼州遊弩手退回境內任職的錦騎伍長陶牛車。

徐鳳年接過馬繮繩,上馬前望向那個身負內傷而臉色蒼白的陶伍長,伸出大拇指。

年輕藩王一騎絕塵而去。

羅洪才輕輕踹了一腳範向達,在翻身上馬前,又重重拍了一下陶牛車的肩膀,大笑道:“好樣的,這回給我長臉大發了!”

差點給一巴掌拍地上去的陶牛車憨憨笑着。

錦騎都尉範向達悶悶不樂。

陶牛車轉頭說道:“範都尉,掐我一下,怕自己在做夢。”

範向達給逗樂,笑罵道:“大白天做個鬼夢!”

陶牛車豪氣干雲道:“範都尉,今兒我請你和兄弟們一起吃酒去,管夠!”

範向達訝異道:“就你那點銀錢,還都給家裡人寄去了,能管夠?”

陶牛車嘿嘿笑道:“這不有範都尉你幫忙墊着嘛。”

範向達愣了愣,然後鬼鬼祟祟摟過麾下伍長的肩膀,“陶老哥,商量個事兒,反正今天就咱倆加上他羅校尉三個人,校尉大人這不跟着王爺去武當山了嘛,晚上喝酒,要不你就跟兄弟們說一聲,說王爺是朝咱們倆豎起大拇指的?”

陶牛車一本正經道:“範都尉,借錢歸借錢,又不是不還,我陶牛車可是實誠人!”

範向達嘆了口氣。

陶牛車放低聲音道:“借錢不收利息,這事兒就成,咋樣?!”

範向達哈哈笑道:“沒得問題!明天我再請一頓酒!”

爲了照顧受傷的陶牛車,兩人都沒有騎馬,都尉和伍長並肩而行走在這逃暑鎮上,陶牛車突然眼神恍惚輕聲說道:“我是胡刺史帶出來的最後一撥遊弩手,有些晚了,咱們標長都尉就都喜歡吹噓他們親眼見過大將軍,在關外那些年,把我羨慕得要死。範都尉,等王爺帶着咱們打贏了北莽蠻子,以後是不是也可以跟更年輕人的小夥子說一句,想當年咱們也親眼見過王爺的?就隔着這麼兩三步的距離?!”

範向達點了點頭,沉聲道:“會有那麼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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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和羅洪才上山的時候,俞興瑞也在。徐鳳年跟老真人討要了一顆丹藥,讓羅洪纔回頭送給那個錦騎伍長,別說是他的意思。

當徐鳳年來到茅屋前,趙凝神就坐在小板凳上,身邊還有根空着的板凳,而那位白蓮先生正幫着徐鳳年搬書翻書曬書。

徐鳳年坐下後,跟叔叔趙丹坪同爲龍虎山當代天師的趙凝神平淡道:“王爺如果要興師問罪,貧道絕不還手。”

徐鳳年冷笑道:“不還手?你還手又能怎樣?”

趙凝神眺望遠方,說道:“貧道願意在武當山上結茅修行十年。”

徐鳳年瞥了眼那個忙碌的白蓮先生,笑道:“怎麼,爲了能夠讓白蓮先生安然下山,竟然捨得連天師府的清譽都不要了。”

白煜緩緩起身,擦了擦額頭汗水,走向徐鳳年,蹲在兩人身邊,習慣性眯眼吃力地看着這個北涼王,笑道:“王爺,讓趙凝神走,我留下,如何?”

徐鳳年笑了。

這個白蓮先生,明顯比祁嘉節甚至是殷長庚都要識趣多了。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但是我只能留在北涼一年,在這一年間,我也會盡心盡力。”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五年!”

白蓮先生搖頭道:“這就不講理了。一年半。最多一年半!”

徐鳳年嗤笑道:“四年。就四年,給你白蓮先生一個面子,再別說少一年,少一天就沒得談了。”

白蓮先生還是搖頭,“四年的話,中原那邊黃花菜也涼了,而且北涼根本就不需要我白煜待四年,王爺是明白人,一年半,足矣!天下大勢,定矣!”

徐鳳年縮回兩根手指,“三年。再討價還價,我真要揍你……哦不對,是揍趙凝神了啊。”

白煜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王爺就揍他吧,我反正幫不上忙,看戲就行。”

徐鳳年猶豫片刻,終於說道:“看在趙鑄那傢伙的份上,兩年。你再廢話,我連你一起揍!”

也不知道這個讀書人哪來的氣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站起了身,身形矯健得很,這位白蓮先生作揖道:“兩年就兩年。”

徐鳳年連忙起身扶起白蓮先生,滿臉笑意道:“先生還習不習慣咱們北涼的水土啊?還有先生啥時候去清涼山啊?”

趙凝神一臉癡呆地看着這兩個傢伙。

第140章 以北第146章 年輕白髮點兵一十二第135章 一顆大好頭顱第345章 一條廣陵江第85章 王仙芝前來收官第2章 刀和糖葫蘆第326章 秋風扶起春風第114章 一口缸第151章 一杯雪一頭顱第9章 李淳罡兩願天下劍士第44章 白衣戰黑衣,白頭殺白頭第166章 春風翻過頁頁書第31章 真武見我第101章 雨中第四魔頭來,雨停第三劍仙來第411章 北莽壓境拒北城第142章 先生賣我幾斤仁義道理第404章 大雁南飛,鐵蹄向北第167章 跟天下百姓要了一壺酒第320章 再見如初見第9章 小娘去不去第131章 死戰第394章 生氣歌第363章 立地成佛第114章 一口缸第27章 最是能殺人第83章 霜殺百草(一)第399章 屠龍和贗品第78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272章 青梅竹馬的將軍和寡婦第279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二)第170章 提前一戰第143章 西北遍地起狼煙,京城人人得太平第207章 欠債不還錢,說與山鬼聽第105章 女子種桂第40章 何謂天下第十第132章 過河第101章 入冬本該人加衣第140章 以北第12章 少江南老涼莽第134章 有人養龍第282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五)第64章 遊獵第81章 女子何至於如此霸氣第53章 秋風秋雨第110章 不用講理第417章 請取頭顱第192章 慢慢來第113章 驟然富貴第5章 算計來算計去第219章 北涼四戰(上)第117章 風水第154章 隔壁桌上北涼王第九四十章 死戰第80章 洛陽還劍第54章 陸地朝仙第26章 走春秋看春秋第171章 摘刀撕面第344章 不曾下雨第47章 雪停且捧雪第84章 霜殺百草(二)第210章 拔劍再說第32章 多事之冬第113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第19章 第一顆石子,紫衣攔江第23章 山上老道第73章 金戈鐵馬入夢來第210章 拔劍再說第267章 俠客行(下)第14章 來一壺北涼酒第78章 吳家百騎赴涼州第170章 提前一戰第201章 大風起時,豈能不落人頭(中)番外第七章第128章 菩薩過河第17章 吃劍的老祖宗第134章 拋人皮第212章 天下共看一人第232章 兩個消息第395章 牽馬第155章 一個字第51章 數風流人物第351章 死時有酒有笑意第308章 野花第154章 來世認酒窩第353章 有人求死有人求活第59章 劍仙晚到一百年第320章 再見如初見第72章 無名詩第63章 借氣三千斬頭顱第118章 酸菜和十一第200章 登仙?第1章 小二上酒第194章 二姐第111章 不共戴天第48章 風雨來風流去劍氣近第281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四)第25章 與南雁一起北歸第345章 一條廣陵江第138章 兄弟第381章 北涼鐵騎的脊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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