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軍算

姬成玦回來得很晚,

晚到鄭伯爺晚食都吃了很久,瞎子都在準備夜宵了他纔回來。

一回來,就直奔鄭凡所住的院子,連平日裡一回家就必然先去看自己的兒子這個鐵律都破掉了。

身子往坐墊上一扔,

姬老六雙手撐在地上,

長嘆道:

“累死了。”

鄭伯爺無動於衷,繼續喝茶,大澤香舌沒了,但姬老六家裡可不缺好東西,鄭伯爺不喜歡喝茶,但喜歡喝貴。

姬老六等了等,見鄭伯爺連一聲安慰都沒有,不由得有些哀怨,道:

“本來今兒個就很忙了,繼續拆東牆補西牆,好不容易拾掇好了,偏偏父皇又來了,得,大家就繼續忙到了現在。”

戶部,上需要餵養其他六部,下,地方州縣賑災各地軍頭都嗷嗷待哺,偏偏大燕現在攤子鋪得極大,戶部需要不斷地寅吃卯糧甚至還得去和各方討價還價。

說是滿堂朱紫貴,但爭起預算額度時,比菜市場罵街的還要光棍。

“忙什麼?”鄭伯爺問道。

“父皇想要問軍算。”

“軍算?”

軍算,算是燕地朝堂這邊的說法,源自於早年間的戰爭模式特性,打仗前,皇帝和各大門閥一起籌算糧草軍械兵員等等,大家一起算出一個章程然後再發兵。

簡而言之,就是大家合計合計,打一場仗,需要多少錢糧人力。

姬老六知道鄭伯爺想問什麼,道:“父皇沒說要打哪裡,只是讓我們算一算。”

“哦?算出什麼來了?”

“肯定是什麼都算不出來啊,現在維繫這個攤子都極爲不易了,哪裡還能來空餘的錢糧去打仗,這可不是小打小鬧。”

類似大皇子和鍾天朗在南望城邊境線小股騎兵廝殺的,只能叫小孩子過家家,沒動用超過兩萬兵馬以上的規模且時間超過一個月的調動,其實都上不得燕皇的檯面。

“其實,要打不是不能打。”鄭伯爺一邊喝着茶一邊說道。

姬成玦笑了笑,道:“咱是大燕國,又不是大燕寨,總不能次次都賭上家當博一場吧?”

正如鄭伯爺所說的,打,是能打的。

現在是寅吃卯糧,要打的話,就將各種稅收先收他個四五年之後,對各地塢堡、商賈直接進行軍需徵收,對城鎮村落的民夫,進行強行超出限度的勞役;

總之,就是透支整個大燕的未來,強行賭上一場。

這一招,其實之前燕國就已經用過了。

這頭,馬踏門閥一結束,鎮北侯顧不得細細清理,直接調兵迴轉銀浪郡和靖南侯合兵一處,開始了對乾對晉的征伐。

對乾一路,打到了上京城下;

對晉一路,則直接打崩了大半個晉國。

然後靠着對外戰爭輝煌勝利所帶來的威望,燕皇上壓制朝堂,君權鼎盛,下慰藉黎民,對外戰爭的勝利使得百姓們可以暫時忽略掉生活水平的下降。

然而,姬成玦畢竟是個“生意人”,生意人有個基本特點,一個是保本,本是東山再起的可能,一個是穩定,可以持續地收入和發展。

動不動就賭上身家性命求翻身這類的,其實本質上還是沒脫離光腳的範疇。

“我就怕父皇,真的要打算這麼做。”

“陛下要做,就做唄,你能攔得住?”鄭伯爺調侃道,“難不成你姬成玦要率一衆大臣,跪到宮門外請願?

這不是你姬老六能幹出來的事兒啊。”

“我姓姬,我是個燕人。”姬成玦說道。

鄭伯爺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也是很認真地道;

“我也是燕人。”

“大燕,其實可以穩一穩的。”姬成玦道。

“這是你的看法,你覺得你能力很強,自然希望等自己坐上那個位置後,局面能比現在好一些,甚至,你可能還會有一些私心,要是陛下將事情都辦完了,等你坐上那個位置後,發現自己無事可幹了,那得多無趣?

億兆生靈,能坐上那個位置的能有幾個?

承天之幸,既然坐上去了,總得做些青史留名的事兒,最起碼,得留一些故事給後人看。

但站在陛下的角度,他可不會這般想。

他好不容易馬踏門閥集權於掌,不趁此機會一舉蕩平整個東方,一統諸夏,陛下能甘心麼?

合着辛辛苦苦殫精竭慮大半輩子,

只爲了給別人做嫁衣?

哪怕這個別人,是自己的兒子。”

姬成玦眯了眯眼,看着鄭凡。

鄭凡繼續道:

“誠然,這個世上大部分父母,是那種願意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孩子的,自己的財富,自己半生積蓄,甚至,是自己的命………

但,怎麼說呢,我不是這種父母。”

“你還沒有孩子。”

“不,我覺得以後就算我有孩子了,我也不會………”

“等你有孩子了再說。”

“你讓不讓我說話了?咱們兩三年好不容易見一次,合着要和你說話我還得回去先生個娃再過來繼續說是吧?”

“行行行,你說你說。”

姬成玦趕忙服軟,其實,很長時間裡,他一直覺得鄭凡這個人,很是自在,而且,近乎全能。

會打仗,

會做人,

會牧民,

會做詩,

古往今來,精通上述一項者,可留名;精通兩項者,那必然是文武全才,可記濃墨一筆。

但在這件事上,姬成玦覺得鄭凡錯了,沒孩子前,他其實和鄭凡一個想法,但孩子剛誕生起,確切地說,當自己媳婦兒懷孕那一刻起,他的想法,瞬間就不一樣了。

靖南侯爲何要將兒子養在鄭凡那裡?

說真的,

以靖南侯如今的地位和威望,

就是將兒子養在自己身邊,

誰能阻攔?

誰敢阻攔?

誰有那個資格去阻攔?

有了孩子後,姬成玦才明白了一些靖南侯此舉的深意。

這邊,

鄭伯爺還在繼續自己的話:

“憑什麼給孩子啊,誰都是活這一輩子,誰也就只有這一輩子,怎麼着也不能虧待了自個兒不是。”

姬成玦點點頭,道:

“是是是。”

“你很敷衍。”

“沒有。”

“你有。”

“好的,我有。”

鄭伯爺伸手拍了拍姬成玦的肩膀,道:

“其實,這只是其一,如果真的完全只是陛下私心,你姬老六,是可以帶着大臣們去宮門口跪坐勸陛下不要窮兵黷武的。

實在是怕的話,嘿,讓太子牽頭嘛,你們兄弟幾個一個別落,全都一起去,陛下總不可能直接把你們兄弟幾個一鍋燴了。”

“哦?願聞其詳。”

“你不在軍中,對軍中的事情,可能總隔着一道,其實是看不真切的。

陛下想早點動手,在他在位時把事兒幹完,也是因爲陛下清楚,若是陛下他哪天不在了………”

“我自信,還是能穩住局面的。”姬成玦開口道。

“我信,我信你的能力,否則我不會住你家裡,你要是沒那個本事,我老早就吃乾抹淨和你撇開干係了。”

“這話說得,可真露骨。”

“咱哥倆之間,這叫以誠相待。”

“行,你繼續說。”

“你能穩住局面,我也信你有這個能力穩住局面,但,你僅僅是穩住。說句不好聽的,陛下在時,鎮北侯靖南侯永遠會站在陛下身後。

一如當年在皇宮內,陛下在前,兩位侯爺在後,再之後,是數千兩軍鐵騎。

但陛下若是不在了,誰能調動得起他們?

我說的不是那種調動,而是陛下說要收回地方治理權,靖南侯毫無動靜,默認且配合了朝廷的這一舉措。

若是你在那個位置,你覺得,靖南侯會這般給你面子?

再說了,

大燕之幸,有兩位侯爺,一時將星璀璨,不趁着這個時候用兵,把該打的仗趕緊打掉,等以後,天知道還能不能再涌現出這一批近乎戰無不勝的帥才。

還有,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我就拿我舉例子,

如果那三位都不在了,

坐在龍椅上的,是太子亦或者是你姬老六,你知道我,平野伯,會馬上做什麼事?”

“會做什麼事?”

“聽聞你登基的激動消息,我很高興,當晚,雪海騎兵出城,直接掌控四方區域,將我的地盤,從一個點,直接拉出一個面。

附近的城池,必須由我駐軍,聽從我的號令。

然後,

上表,

向你表忠心。

我敢向你保證,絕大部分軍頭子,都會這麼做。”

“那,如果在那之前,讓靖南侯將靖南軍大部分轉移給你,完成交接呢?”

鄭伯爺“呵呵”了一聲,

道:

“那你死得更快。”

姬成玦對鄭凡翻了個白眼。

“門閥,其實不是最可怕的,因爲就算是當初鎮北侯和陛下演戲,鎮北軍隨時可能東進的那會兒,門閥們想要的,無非是讓陛下讓步一些,給南北二侯封王罷了,他們,根本就沒打算推翻你姬家。

但軍頭子坐大,就會迅速成爲藩鎮割據的局面,到時候,天子,就真的是兵強馬壯者爲之了。

另外,

乾人在編練新軍,楚國攝政王在打壓貴族勢力平穩地進行集權,乾楚二國的國力,確切地說,是拿來可以對外戰爭的力量,其實是在每日劇增的。

而我大燕,看似吞併了三晉之地,卻根本沒辦法調動晉地的力量來加持自己,我一路過來,各地駐軍雖然都有晉軍兵馬,但對晉軍,都是以提防爲主。

戰場上,

若是連自己的袍澤都要提防的話,那這仗,真的沒必要打了。”

“老鄭,你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鄭伯爺身子微微後靠了一些,指了指姬成玦,道:

“是誰先給我上藥的?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陛下其實是知道,軍算是不會算出什麼結果的,因爲你姬老六和戶部,也沒辦法憑空變出錢糧民夫來,所以,陛下最後肯定讓你幫忙傳遞了一道………口諭。”

“張伴伴說過,你如果進宮,魏忠河可能就得靠邊站了。”

論揣摩上意,姬成玦自認爲是陛下的兒子,所以能做到,但鄭凡,可不是自己失散在外的兄弟;

但他依舊能做得讓人無可挑剔。

“我要是進宮,肯定得想辦法把你一起搞進來,咱倆一起去守皇陵去。”

“父皇的口諭………”

“臣鄭凡,恭請聖安。”

“死樣。”

“流程。”

“我家裡,沒密諜司的人,搬出皇子府邸後,魏忠河沒往我府邸裡摻沙子。”

“行。”鄭伯爺點點頭,其實他壓根沒打算站起來。

“父皇讓你明日朝會後入宮,御書房參贊軍務。”

“我就知道,所以你提前給我預防?”

“但我怎麼聽起來,你似乎是贊成提早用兵的。”

“我是武將,不喜歡打仗難不成去歌頌和平?”

“但大燕………”

“你拗不過陛下的。”鄭凡很認真地道。

“我隨遇而安。”

“對,早該這樣,別太有負擔。”

“你明兒和我一起上朝去。”

“我也得去?”

“你可以在偏殿等着。”

“好。”

“行了,你今兒出門了?”

“出了。”

“去哪兒了?”

“湖心亭。”

“還真去看我三哥了?”

“去看了啊,冤家宜解不宜結,以前不在京,那沒事,既然進京了,一些事兒,總得做個收尾。

去湖心亭看看三殿下,在外人眼裡,就算是我鄭凡依舊是守規矩的,至少,能讓陛下看見我的敬畏之心,大家面子上,也都能過得去。”

“我三哥和你聊了些什麼?”

………

“陛下,他們,什麼都沒聊。”

“嗯?”

“三殿下用紙做的弓弩嚇唬了平野伯後,雖然做了解釋,但鄭伯爺之後就在湖心亭的長廊尾端,坐着。”

“坐着?”

“三殿下想和他拉近點距離,但三殿下靠近多少,平野伯就往後退了多少,最後三殿下無法,二人,就隔着極長的長廊,坐了一個時辰,沒再說話。”

“這鄭凡,打起仗時,善於兵行險招,但平日裡,卻這般惜身。”

“陛下,或者這就是留存有用之身吧,正所謂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燕皇點了點頭,

道:

“李良申入城了麼?”

“回陛下,李統領還在城外軍中大營。”

“傳朕旨意,就說朕這些時日心神不濟,命倩丫頭給朕抄三百份心經爲朕凝神。”

“是,陛下。”

魏忠河知道,這其實是讓郡主,自己安靜安靜,也算是一種警告和變相禁足。

郡主是昏迷着回京,雖然對外說法是在天斷山脈處遭了精魅,但那個地方,實在是離雪海關太近了。

但無論如何,在這個時候,陛下是不會讓平野伯出什麼意外的。

其餘時候,胡鬧胡鬧也就罷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陛下不願意京中再生出什麼亂子。

“咳咳………”

燕皇再度咳嗽起來。

魏忠河馬上拿出絹布,卻被燕皇一把推開。

“咳咳………”

這次咳得,明顯比以往更爲嚴重,待得咳完後,燕皇下顎處,居然也掛着血漬。

“陛下………”

魏忠河馬上跪伏下來,幫燕皇擦拭。

“魏忠河。”

“奴才在。”

“你說,朕這身子,還能撐多久?”

“陛下定然長命百歲,福壽………”

“咳………”

見燕皇有發怒且再度要引發劇烈咳嗽的意思,魏忠河馬上道:

“陛下,奴才實在不知,奴才的境界比太爺差了太多,若是太爺還在,有太爺親自釀製的丹丸,陛下的身子也不至於這般。”

“其實,自兩年前起,丹丸,就已經沒什麼效果了,太爺爲朕,已經強續了兩年,但,還不夠啊。”

“陛下………”

雖說民間早有傳聞,說宮中太爺於天虎山兵解,將自身氣運裹挾着天虎山氣運一同匯入燕鼎,彌補了藏夫子斬龍脈所耗。

但陛下,是從來不會這般說的。

“朕這些日子,晚上常做夢,夢到的,居然是當年藏夫子當着朕的面,斬了我大燕龍脈,那條龍,彷彿就是朕的身子。”

“陛下………”

燕皇身子靠在了龍椅上,側過臉,看着跪伏在自己身側的魏忠河,

道:

“但朕,還是不信這個,因爲朕若是信了,他藏夫子,也就算是如願了。

煉氣士煉氣士,勘測天命,占卜吉凶,行的,無非是欺上瞞下的把戲,尋常婦孺被騙,尚情有可原,但朕,豈是婦孺?”

“陛下英明神武,自是不可能被矇蔽。”

“人,都是要老的,也都是要死的,藏夫子斬龍脈,其實就是給朕種下心魔,讓朕身體不行時,就開始胡思亂想。”

“是,必然是如此。”

“朕,不信命,朕的命,只有朕自己才能抉擇。”

燕皇擺擺手,

道:

“今夜宿這裡。”

御書房隔壁,是有偏殿的,方便陛下處理完政務後歇息。

“是,奴才伺候陛下就寢。” шωш◆тt kán◆¢ ○

魏忠河小心翼翼地攙扶着燕皇去偏殿,待得伺候好陛下躺下後,再靜悄悄地退出了偏殿。

剛退出來,

就有一紅袍大太監過來稟報:

“丁宜人,因病,逝了。”

魏忠河點點頭。

大太監又道:“那東西,卑職準備………”

魏忠河目光當即一凝,低喝道:

“怎麼着,你還想查清楚了再向陛下稟明賞你個辦差得力的功勞?”

“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這事兒,就斷在這兒了,不許再提了,沒眼力見兒的東西。”

“是,卑職明白,卑職明白。”

看着那位大太監灰溜溜地走了,魏忠河搖搖頭,在陛下下榻處巡檢了一圈後,回到了自己的臥房。

白日裡,魏忠河寸步不離陛下,但在陛下歇息時,魏忠河也會回到自己的住處歇息,人,畢竟不是鐵打的。

臥房內,

魏忠河伸手,

打開了放在桌子上的盒子,

看着擺放在自己面前的那根角先生。

其實,這種物件兒,在宮中很常見,太監們會用它,宮女們也會用它,就是一些不受寵的妃嬪們,私下裡,也是會藏着用一個。

其實,用這個,也正常,但丁宜人只能說無巧不巧地,衝了陛下的黴頭。

可不是咋滴,

夜深人靜了你自個兒躺牀上偷偷用就是了,

居然在那個時候打着燈拿出來看。

魏忠河伸手拿起這一根,

指甲蓋在上頭輕輕颳了幾下,

自言自語道;

“嘖嘖,天斷山產的上好佳木啊。”

魏公公走到自己臥房的書櫃前,

這裡有很多格子,每個格子裡都堆疊着很多本書,但其實這些書裡面是有凹槽的,每個凹槽裡頭,都放置着一根先生。

林林總總,近百具,都是魏公公的收藏品。

所以,他才能一眼就瞧出這根先生的產地和用料,晉地天斷山的佳木,做先生,本就極爲合適。

這事兒,本就膈應,陛下必然不願意再聽見關於這事兒的任何消息。

更別說,這事兒可能還牽扯到平野伯。

而陛下現在,是不願意任何的事兒牽扯到平野伯。

“哎喲,平野伯爺,你這回可是欠了雜家一個人情嘍。”

說着,

魏公公將這一根放置入一個空着的格子裡。

拍了拍手,

望着滿滿一書架的收藏品,

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有人愛好藏書畫,有人愛好藏劍,有人愛好弓弩,

其實,

個人喜歡什麼就收藏什麼,本就是極爲正常的一件事。

魏公公從未覺得自己喜好收藏這個有什麼錯,

甚至覺得自己收藏這個比那些正兒八經的收藏大家,更爲接地氣一些。

隨即,

魏公公一甩拂塵,

盤膝而坐,

正對一架子的先生,

緩緩入定。

……

昨晚爲了等郡主,鄭伯爺睡得比較晚。

出乎預料,

郡主昨晚沒來。

一大早上的,鄭伯爺就被姬成玦喊醒。

洗漱着甲後,鄭伯爺出現在院子裡,閉着眼,像是在站着睡覺。

姬成玦出來後,拉上他,二人一起上了馬車。

依舊是張公公駕車;

這次,劍聖沒跟過來,因爲姬老六上朝的馬車附近,護衛很森嚴。

有了那次被郡主新婚之夜問候的經歷後,姬老六也對自己的安保下了極大的心血。

“來,吃燒餅。”

姬成玦遞給鄭凡一塊燒餅。

通常而言,上早朝時,姬老六都會在馬車裡隨意地吃一點,等早朝結束後,家裡會馬上有人去戶部送一些吃食。

鄭伯爺很麻木地啃着燒餅。

行軍打仗時,那是另一個狀態,但平日裡讓他天天趕大早起來,還真有些不習慣。

“早朝不習慣吧?”

鄭伯爺點點頭,他找到了當初上中學的感覺。

其實,姬老六因爲這宅子距離皇宮近,所以比一些其他大臣上朝時方便得多,還能多睡會兒。

街面上,已經開始有人潮了。

姬成玦掀開簾子,讓外面的聲響傳進來,道:

“每日上朝時,看着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羣,會讓我有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大燕,不是我姬家的龍椅,而是他們。”

“一大早上,灌雞湯,會膩。”

“他們,需要休養生息。”

“但兵戈久不動了,必然會生鏽,還有句話,叫趁熱打鐵。”

“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不是我吃了秤砣鐵了心,而是陛下召我,他其實早就知道希望從我口中聽到些什麼。”

“父皇並未特意下密詔給你。”

“如果我對陛下說,我他孃的一個武將,敢說不打仗的話,就跟一頭狼,開始學着吃素。

昨兒個說你可以帶着百官拉上太子等兄弟去宮門跪請,

你其實是不願意的,因爲你清楚這麼做的後果會有多嚴重。

我呢,

也是一樣,

而且我會比你更嚴重。”

“你昨天其實沒這麼決絕?”

“晚上又想了一會兒,總算是想明白了。”

鄭伯爺喝了口水,順下了嘴裡的燒餅,繼續道:

“還有,你那股子矯情勁兒,該散也就散了吧,陛下是你親爹,哄老子高興是當兒子的天經地義。”

“這話聽起來怪怪的。”

“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別想太多,多想無益。”

“身爲姬家人,我只………”

“一般有這個想法的人,最後都死得很悲壯,你想悲壯麼?”

“不想。”

“那就該幹嘛幹嘛吧,別和陛下頂,真的。”

馬車,在宮門外停下。

姬成玦跟隨文武百官入朝,

鄭伯爺則在一位內侍的帶領下,去了御書房外的偏廳。

剛坐下,

一位臉上長着雀斑的年輕公公主動湊過來,殷勤道:

“伯爺,您需要用些早食麼?”

待遇這麼好?

小太監忙道:“這是魏公公提前吩咐的,待會兒陛下和各位大人們下朝回來,也是要用的。”

“有面條麼?”

“有,吩咐一聲就是了。”

“那就多謝了。”

鄭伯爺掏出兩顆金瓜子,塞入這位小太監手裡。

“喲,奴才謝伯爺賞。”

很快,

一碗麪上來了,但居然是素面。

鄭伯爺感慨了一聲宮裡的伙食是真不便宜,但還是吃了起來,至少,比姬老六馬車上的燒餅要好吃多了。

將麪湯也飲盡後,鄭伯爺總算是從早醒的渾渾噩噩中清醒了過來。

起身,

從偏廳走入御書房,這兩處本就是挨在一起。

御書房的牆壁上,掛着一張嶄新的地圖,上面標註着燕乾晉楚,以及四大國中央的小國林立區域。

想來,待會兒下朝後,陛下帶着重臣們會到御書房,商討的,也是下一步用兵方針無疑了。

鄭伯爺雙手負於身後,

看着燕乾的大地圖,

他知道,自己腳踩着的,是御書房的石板,是大燕帝國的權力中樞。

在這裡,

命令發出去,

鎮北侯會向荒漠進軍,

靖南侯則會聽令開戰,

大燕和三晉之地的百姓,會成爲維繫戰爭車輪的紐帶,無數人力物力,也都將被調動起來,爲這裡的意志服務。

這就是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

剛吃了一碗素面的鄭伯爺,

在此時,

有些恍惚,

在其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金戈鐵馬以及一望無邊的民夫隊伍。

姬成玦勸了鄭凡兩次,

鄭凡也拒絕了兩次,

待會兒,

當陛下問起自己的意見時,鄭凡已經做好了關於儘早開啓新一輪戰事的陳述準備。

百姓的休養生息,

他鄭伯爺,不在乎。

鄭伯爺眼神不好,只看得見自己雪海關下的一畝三分地,大燕和三晉之地的百姓,是否爲戰爭所累,什麼興亡百姓皆苦,鄭伯爺毫無觸動。

但確切地說,

出於雪海關的立場,這會兒繼續種田,纔是最爲正確的選擇,高築城廣積糧,老老實實地埋頭一個五年計劃。

北拾掇好雪原,經營一下附近的基本盤,就算日後燕京有什麼變故,姬老六到底上沒上位,他鄭凡都能坐得安穩。

但他又想早點開戰。

陛下的身體不好,雖然不清楚具體情況,但絕不可能安享晚年;

鎮北侯年輕時受過傷,不能習武,其實身體也不好。

這兩個人,其實從很早開始,餘生就在爭分奪秒,掐着日子在過,爭取多向老天借一些壽命去完成自己畢生的夙願。

但還有一個人,他正值壯年,他武者體魄強健,氣血充沛,正當巔峰。

那就是田無鏡。

但鄭凡記得那一天奉新城的小雨,

自己撐着傘陪着田無鏡走在奉新城悽清的街面上。

燕皇和鎮北侯,是能爭取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撐一天是一天;

但對於老田,

多撐一天,

其實就是多一天的煎熬。

當戰事開啓時,他能拋下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戰局之中。

而一旦戰事停歇,

四周安靜下來後,

天知道他到底在承受着什麼。

原本,鄭凡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這個機會,所以沒想那麼多。

但自己這次進京後,

卻發現,

事情,和自己原本預估的,有着較大的出入。

這個出入,是曾遠在雪海關的自己以及瞎子他們都沒預料到的,甚至是連姬老六,都沒預料到。

那就是燕皇對於重新開啓戰爭的渴望,比所有人預想的,都更爲迫切。

而自己入城時格外隆重和盛大的慶典,

所謂的皇子牽馬,太子接駕,

以及上千禁軍宮中列陣爲自己賀,

這裡面,

其實就蘊含着燕皇的意思。

甚至可以說,徵召自己入京,其本意,並不是爲了單純地讓自己帶着公主誇功,宣揚大燕男兒氣概,振奮人心。

而是用自己這個大燕年輕一代將領第一人,去充當陛下手中的一把刀,強行幫陛下推開面前的一切阻攔,只爲了速速開戰。

打,

就打吧。

————

最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寫得有點慢。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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