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回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夕陽斜照,陰冷的空氣中帶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瀰漫在整個隔離病房裡。
冷老爺子,外公,父親已經堂哥都坐在一邊,或皺着眉,或冷着眼,或閉目養神,面色都不是很好看。
云溪看了一眼在病牀上的張翠,呼吸儀器發出冷冷的低吟,一切似乎和她離開的時候沒有兩樣。
張翠的呼吸依舊那麼微弱,就連手心的位置都沒有變動絲毫。
一股低迷的氣壓籠罩了整間房子,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張凌海是唯一見她回來,臉色稍有變動的。
云溪知道,他擔心公司裡的人給她下馬威,索性將那張股東們簽字的合同複印件放到他面前。
張凌海詫異地看着那整齊的簽名,臉色瞬間一變,簡直懷疑自己眼花,不可置信地擡頭看云溪,卻見她臉上一分喜色也沒有,蹙着眉,淡淡地靠近隔離病房的玻璃牆,眼神沉沉地看着張翠。
那一抹驕傲的歡喜漸漸成了一道陰影,像是還沒有在空中綻放就已經湮滅的眼花,一切都在沉默中消失。
張凌海閉着眼,強忍住心底的酸澀,隨即擡頭對冷老爺子無聲感激地點點頭。
在他心裡,自己這個向來嬌縱慾滴的外孫女能變成今日這般從容淡雅,冷老爺子絕對居功至偉。畢竟,女兒和女婿都是常年在外的,能教養云溪的,也只有這位功勳卓著的將軍。
冷老爺子擡了擡眼皮,望了一眼他手裡的合同複印件,心底的把握已經有了七成。
最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孫女眨眼間就精明得不成人形,心底依稀間總有些惴惴不安,但眼前兒媳的病情迫在眉睫,這一朵疑雲很快地就從心底消逝。
他站起來,走到云溪身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還沒有吃吧,桌上有些糕點,好歹先墊墊肚子,還有時間呢,別急着擔心。”
云溪就着礦泉水吃了兩塊點心,慢慢地停了動作,隨即,走到她父親冷國翼的身前遞了一瓶水過去。
冷國翼無言接過,捏了捏她的手心,什麼話也沒有說。
冷偳側過頭,無聲地從病房中離開,站在外間抽了跟煙,心底的那抹煩躁卻是無論如何也消不去。
恰好此時尋房醫生從他面前走過,淡淡的眉目掃了一眼他嘴上的香菸,輕聲道:“這裡禁止抽菸。”
冷偳順勢就將菸頭丟到地上,碾碎,隨即跟着醫生進了病房。
所有人幾乎同時回頭看向他們,望着醫生的眼神幾乎都帶着一種少有的溫度。冷偳心知,嬸孃這麼長時間一點反應都沒有,很快就要到二十四小時了,不管大家臉上如何鎮定,心底裡早就急得不成樣。
醫生在門口用噴霧將手心進行簡單消毒,隨後換了件衣服,纔在護士的幫助下進入張翠的隔離病房。
裡面的護士彙報了這段時間病人的病情,就將幾個數據重點報了一下,云溪只看到那醫生下意識地就皺了皺眉,隨即上前拿着一隻小型手電筒翻開張翠的眼皮直接照過去,似是在看她瞳孔的反應。
身邊的呼吸忽然沉重起來,她側頭看到冷國翼下顎一陣緊縮,心頭迅速一跳,只覺得時間分外得難熬。
這期間,醫生卻已經放下聽診的儀器,從裡間走了出來。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但都第一時間圍在了醫生的身邊。那醫生淡淡地回頭又看了一眼病房內蒼白的病人,心中暗歎,倒是個有福氣的。一家子老老少少都這麼掛心,真是難得。
只不過,從剛剛的診斷看來,這病人的病情實在不容樂觀,他都沒有底氣和這家憂心忡忡的人說上什麼安慰的話。
到底只是乾巴巴地說了句“還沒脫離危險期,具體情況仍然需要觀察”。
現在這種情況,沒有壞消息就已經是好消息了。
所有人的眼神暗了暗,又坐回原來的位置,空氣裡的那種窒息似乎一下子又凝結到了一起。
張凌沉着臉將醫生送出門的時候,腳步頓了頓,站在外面深深地吸了口氣。
面對病魔時,再鎮定的心裡也會支離破碎。
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和云溪的父親露出這麼幽寂沉默的樣子,心裡一陣難過。
天空中的亮色在這一室的沉寂中,漸漸暗了下去。
夜,慢慢地深了。
醫院的燈光漸漸明亮起來,在這寂靜寥落的時刻,臥在病牀上一絲動靜都沒有的張翠給重生後的云溪第一次帶來了難以掩飾的沉重。
當午夜十點的腳步漸漸臨近,所有人的神經幾乎都到了極限。
秒針猶如帶着鐮刀的死神,不死不差地邁開了最後的步伐。
當那纖細的秒針和分針在整點上重合,敲響了最後那一秒的警鐘時,一抹明亮如流星墜落一樣迅速從衆人眼底消逝。
二十四小時整……。
張翠卻沒有一絲動靜……。
趕着最後一刻從樓下跑到樓上的張老夫人,一口氣沒有更上來,哭着厥了過去,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冷上一片慘白。
張老爺子怔怔地扶着自己的妻子,呆呆地看着病房內女兒毫無血色的臉龐,只覺得一陣錐心的刺痛從最深處的那一抹柔軟扎遍全身。
頭頂那一片明晃晃的吊燈似乎一下子陰暗下來,他翻了一下眼皮,瞬間也倒在了地上,沒了知覺。
云溪一個快步衝到牆邊按下緊急呼叫按鈕,隨即奔到那兩個倒在地上重疊在一起的老人,冷靜地將他們分開,以防其中一人被壓着出現窒息。
冷偳迅速打開房門將醫生迎了進來,並冷靜地將事情的原委闡述了一遍。
一陣手忙腳亂後,護士們推着輪椅進來,將兩個老人轉到樓下病房。
萬幸,不過是一直氣悶,呼吸不暢,神經受到刺激沒有緩過神來,沒有什麼大礙,只要自然醒過來就好。
冷老爺子聽了這話,輕輕地嘆了口氣,隨即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
由於整夜沒睡,臉上已經爬滿了新長出來的鬍鬚,眼底青色濃重,此刻卻比不過那流轉的濃重傷痛。
他知,自己這個小兒子向來內斂,從不輕易露出情緒,此刻是真的心痛到無力,纔會顯出這樣的悲傷。
二十多年的夫妻,張翠這樣溫婉柔順的性格,又是從來都和他情感和睦,若是真的這樣去了,他幾乎不敢想兒子會受到多大的打擊。
到底有醫生看不過去,又進房檢查了一遍。
只可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望着搖頭出來的醫生,冷偳慢慢地垂下眼,心頭一陣悲涼,第一次不敢回頭去看云溪的眼。
醫生輕輕地安慰了一句:“眼下病人身體很虛弱,今晚看樣子是不可能醒過來了。各位還是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也好繼續照料,總不至於病人還沒康復,你們先倒下了。”
冷老爺子輕聲道了句謝,知道醫生是好心,卻也只能無奈地看了一眼云溪和冷國翼。
良久,拉着冷偳出了病房,回到昨晚入住的酒店爲那爺倆定好套房,發了個短信過去。
這個時候,再多的話都無濟於事。
正如那醫生說的,活着的人總歸要自律一些,張翠現在沒醒不代表以後都沒有機會了,眼下張家夫婦都已經暈過去了,如果那兩人再出個什麼事,光是想想,都覺得心底發冷。
凌晨一點,云溪勸得父親和她回了酒店,稍作熟悉,便睡了過去。
只是,這一夜,夢裡出現了許多漆黑陰冷的影子,久久不曾散去,似乎一直在糾纏着,叫囂着,哭鬧着。
她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只發現兩頰冰冷,睡過的枕巾竟是一片潮溼。
隨意地用涼水衝了衝臉,出了房門去敲隔壁父親的房門,良久,一點回聲都沒有。
摸出手機,去看到一個未讀短信,打開,上面是一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交代:“我先回醫院。”
發信人自是冷國翼,時間顯示卻是凌晨四點。
云溪狠狠地閉了閉眼,將手機一下子揣進口袋,轉身就往醫院走去。
只是,這一天的房間裡,空氣更爲稀薄。
張老夫婦二人已經是一臉灰敗,僵直地坐在那隔離玻璃門口,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尤在死亡線上苦苦掙扎。
一桌子的早點早已經冷得透涼,卻是一點也沒動,放在那裡無人理會。
這一天,每一秒都是煎熬。
可沒有人捨得離開。
望着瞬間蒼老了十幾歲的外公外婆,云溪側頭,呆呆地望着病房內那僵硬冰冷手腕。
她不知道,沉睡在漫漫漆黑的世界裡,張翠是否會和她當初一樣看到了一生最冰冷絕望的會議。
只是,彼時,她自己尚有仇恨支持,如今,張翠又能靠着什麼醒過來……。
下午兩點的時候,男會計的電話打了過來,說股東們都已經到齊,催云溪回公司。
云溪垂眼,理都沒理。
電話卻像是不厭其煩一樣,一個接一個的來。
即便是調成了震動,也驚得衆人回頭看她。
冷國翼只動了動嘴脣,說了一句:“不是說好要給你媽守好公司的嗎?這裡有我們守着,你去公司吧。”
云溪擡頭,看了他一眼,見那一雙向來溫文爾雅的眸裡此刻帶着沉沉的憂傷,什麼話也沒說,拉着冷偳就走出了房門。
一路無語,一直到坐上車,到了公司,云溪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冷偳正滿頭摸不着頭緒,弄不清她把他拽出來幹什麼,卻見,她突然回身,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手機。
迅速地按了幾個鍵,接通了電話。
他正猶疑間,卻見云溪忽然擡頭,冷冷地按下直達電梯的鍵扭,隨即,脣角掛着一抹冷笑,淡淡道:“伍秘書,幫我從公司選幾個儲備幹部過來。”
冷偳挑眉,云溪什麼時候連他公司的秘書都這麼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