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涇州城外
謝澤的隊伍過了涇州城，趁着最後一絲餘暉，在一片空曠之地安營歇息。
宿營的地方是安孝銳挑選的，一面清楚的看着涇州城頭上的一串串的大紅燈籠，另一面，和蜀軍大營幾乎雞犬相聞。
安孝銳指揮着諸兵丁安營佈防，周娥跟在他後面，揹着手虎着臉，只看不說話。
安孝銳雖然姓安，可畢竟還年青，經過見過的太少，她不能不多操點兒心。
石南等人忙着從車上卸帳篷支帳篷，一邊卸鍋碗瓢盆一邊開始支竈，燒大鍋小壺的水，準備飯菜。
桑嬤嬤和紫茄等人看着支起帳篷，忙抱着燭臺臉盆，鋪蓋被褥等等進帳篷佈置安排。
營地不大，從最外面就地取材布拒馬撒防蟲防蛇粉的兵丁，到裡面圍起車輛的長隨們，再到更裡面的石南等人，一層層各自忙碌，井然有序。
謝澤從紫茄手裡拿了件薄鬥蓬披在李苒身上，和她一起，走到營地外面，遠望着已經陷入夜色中的蜀地。
謝澤低頭看着微微蹙眉的李苒，握住她的手，低低道：“別多想，此一趟，看的是天意。”
高縣令和同他差不多年齡的蜀地士子一樣，對戰亂的記憶，卻已經有些遙遠，對前朝有記憶，也有些遙遠，對仁宗的開城，以及那道旨意，知道的清清楚楚，討論過無數回，卻沒有任何感受。
謝澤露出笑容，順着李苒的目光看向營地。
蜀地這邊，除了揚縣，就是櫟城了，櫟城算是半個必經之地。
李苒和謝澤在帳篷門口的大氈墊上坐下，正守着茶桌慢慢焙茶碾茶的王舲，忙沏了兩杯茶遞過來。
“給我也切幾塊好的。”霍文燦伸頭和周娥叫道。
聽聽就行了，別太往心裡去。”
“誰在大帥面前不是這樣？”霍文燦一句話跟的完全沒有縫隙。
謝澤揹着手，挨着李苒，和她一起往前，低低道。
這塊肉不錯！半肥半瘦，西青選的？有眼光。這肉割起來最講究，大了不行，小了更不行！一刀下去，肥瘦各半，就這樣，看到沒有？”
這些行軍打仗的本事，她學起來快極了。
李清寧笑的說不出話，用力拍着霍文燦，霍文燦用力拍開他的手。
李苒裹了裹鬥蓬，沿着營地往前。
“你說過，大家清楚知道，想的明白了，才走這一趟的。”
這一陣子，越是臨近啓程，她心裡的不安就越濃。
“看天意，也要先盡人事。”
營地中間，謝澤那頂帳篷兩邊，一邊是紫茄等人點着紅泥小爐，燒水沏茶，各處鋪陳薰香，桃濃已經張羅着讓人生了一堆火，找出長籤子，扯着嗓子和周娥商量着，是掛起半隻羊現割肉現烤，還是切好了端過來。
“怎麼啦？”李清寧沒聽到謝澤說周娥聒噪那句，只聽到後面一句半，看李苒笑起來，伸頭問道。
紫茄等人忙着拿了小馬紮，再將調料分成一份份，放到各人面前。
霍文燦聽到李清寧招呼那句四妹妹，眉毛就揚起來了，再看到謝澤竟然拉着李苒站起來，兩隻眼睛都瞪圓了。
王舲噗笑出聲，李清寧點着霍文燦，拍着腿笑，安孝銳不知前情，舉着肉一臉莫名其妙，“怎麼啦？你們笑什麼？三郎你笑什麼？”
“若是不動刀兵，就能收攏蜀地，這些人事不算什麼。”
是她突然生出的一個荒謬的主意……她簡直象個隨心所欲的昏君。
謝澤伸手拿起兩串不算小的羊肉，看了看，和李苒笑道：“周娥這肉確實切的很不錯。”
這一趟蜀地之行，謝澤安慰她，說有五五之數，可這幾個月謝澤忙碌不堪，他忙的那些事，她大體都知道，從各處匯聚來的各種各樣的消息，繁雜而變幻，他們這一趟，不是五五之數，而是九死一生。
過了櫟城，商人和因爲各種各樣的事情往來於蜀地和朝廷的人，就四散而走，各奔去處。
李苒嘆了口氣。
周娥切完了幾塊肉，坐到桃濃旁邊，她烤肉的法子，和謝澤大不一樣，她是把肉伸進火裡，再拿出來，再伸進去，再拿出來，頗有幾分千軍萬馬之中，殺進殺出的感覺。
王舲忍不住捅了下霍文燦，“快走。”
周娥連看了謝澤好幾眼，把吊在柱子上的那幾大塊羊肉翻了幾個來回，仔細挑了塊，切了幾塊遞給青茄，“給你們王爺王妃的。”
唉，真是一廂情願的淨想好事兒，把事兒想得太好太圓滿了。
有桃濃的地方，總是格外熱鬧。
另一邊，石南等小廝長隨忙着準備飯菜，整理洗刷，忙的安靜有序，時不時看一眼熱鬧無比的另一邊，看的要笑出聲來。
李苒失笑出聲。
這一兩個月，桃濃從襄陽趕過來，沒等周娥把話說完，就拍手笑道：有王妃呢，肯定個個歸心！
李清寧手裡那兩三串肉，一次次燒起來，一次次拍滅，烤成了一團一團的黑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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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想是你拖累了他們？”謝澤明瞭的看着李苒，她這一句沒什麼，答的過於快了。
謝將軍怎麼能跟他們一起烤肉呢，他這句話說的，霍三說得對，他果然有些憨。
青茄忙用籤子穿好，放在只銀盤上，託過去遞給李苒。
營地裡突然傳來一陣爆笑，一團笑聲中，桃濃的聲音高揚在上，且笑且嚷：“我要是有這本事，你們以爲我不敢？我怕什麼！”
姚縣的情形，以及他們如何對待他們這支隊伍，就算不是蜀地諸人諸士子的一面鏡子，也能看出來很多東西。
周娥比霍文燦腳步更快，不過不是衝着李苒這邊，而是衝着已經燃起來的火堆，和烤肉架子旁邊剛剛豎好的掛肉杆子。
幾句話的功夫，李清寧手裡那幾串肉最前面就燒着了，李清寧唉喲叫着，幾串肉互相拍打，拍滅了火，最前面一塊已經焦了一半了。
“你是不是傻？”王舲忍着笑，擡腳踢了踢霍文燦。
桃濃一邊笑，一邊將肉串到籤子上，遞給衆人。
篝火旺盛，又沒有可以支撐的地方，長長的籤子上串滿了肉塊，要烤均勻，很不容易。
周娥斜了他一眼，順刀切了幾塊，放到已經堆了一堆肉的托盤上。
這幾十年，不管對哪家，都是顛沛流離、艱難求生的幾十年，和從前相比，早就大相徑庭，甚至全然不同。
“這一個來月，天天聽阿舲說前朝和蜀地那些舊族舊事，真是一千人，一萬種心腸。”
李苒和謝澤一起看向營地中間笑聲起處。
“周將軍。”李苒笑着示意周娥。
至於姚縣，在朝廷和蜀地之間的交通中，朝廷那邊的金縣，和蜀地這邊的揚縣，是必經之地。
“三嫂嚐嚐我的手藝。”安孝銳和王舲笑說了句，將手裡烤的焦黃滴油的羊肉串遞給霍文燦。
安孝銳坐在霍文燦和李清寧之間，穩如磐石般烤着自己的肉串，手裡的幾串肉滋滋作響、香氣撲鼻。
“這幾塊都是特意挑出來烤着吃的，西青親眼看着挑的，哪有不好的？”
霍文燦點着李清寧，看着他的肉串燒一回笑一回時，連累了他自己手裡的肉串，也烤着了兩次。
“這麼聒噪，是有什麼事兒，還是一向如此？”謝澤指了指周娥，落低聲音，和李苒驚訝道。
霍文燦跟着安孝銳，認認真真看了一圈，三步緊做兩步過來，先抽鼻子聞了聞，衝王舲道：“給我沏杯濃點的，火候老一點。”
“她剛纔明明……”霍文燦一臉的不服氣。
謝澤橫着肉串，離火不遠不近慢慢轉着，李苒看了片刻，從謝澤手裡分了兩串，也橫過來，靠近篝火。
姚縣高縣令出身於蜀地小族，生於蜀地長於蜀地，今年三十二歲，三年前入仕時，蜀地以及天下已經安穩了十來年。
姚縣離金縣和朝廷已經足夠遠。
霍文燦呃了一聲，趕緊跟上。
“也不見得就是光想好事兒，明天咱們早點啓程，中午前趕到姚縣，進姚縣吃中午飯，看看情形。”
因此，姚縣雖然離櫟城很近，卻不像櫟城，更不像揚縣，有很多來往於蜀地和朝廷的商人以及其它人。就和朝廷這一邊的來往來說，姚縣比蜀地其它中等縣大約能略多一點，可也就那麼一點點。
李苒看的笑，謝澤卻只專注的烤着手裡的肉串。
沒多大會兒，篝火四周就是香味和焦味混雜。
畢竟，蜀地的士子不用考新朝的試，做新朝的官，不用在氣節兩個字上難爲糾結。
“大家都在忙這件事。”李苒回頭看了眼忙碌的營地。
桃濃一邊笑，一邊將周娥剛割下來的幾塊肉串成兩三串，遞給安孝銳，霍文燦從安孝銳手裡奪下兩串，再將自己手裡的兩串塞給安孝銳，斜着周娥，哼了一聲。
李苒將自己手裡那串遞給謝澤，謝澤看着李苒小心的咬了一口，吸着氣連連點頭，笑着將手裡的幾串放到李苒面前的銀托盤上。
“可我總覺得，他們想得全是好的那一面，而且想的太好了。”
“自己烤過肉嗎？”謝澤轉頭問李苒。
幾個人齊齊看向周娥，周娥是個敏銳的，正割着一條肉，急忙擰頭看過來，桃濃也跟着看向李苒等人，笑着招手：“兩位三公子，要吃烤肉過來自己烤，這烤肉，就是自己動手烤的才最好吃。”
“四妹妹也去，大帥……”李清寧站起來，招呼了一句李苒，看着謝澤，猶豫起來。
如果爭取不到那一生，陪她一起入蜀的這些人，眼前這熱鬧營地裡的所有人，都要死在蜀地某一處。
周娥衝到肉架子旁，一邊看肉摸刀割肉，一邊說個不停。
安孝銳又沿着內圈看了一遍，剛好過來，擠在霍文燦和李清寧中間，伸手去拿李清寧手裡那串肉，周娥斜了眼斜着她的霍文燦，衝安孝銳揚了揚手裡的刀，“我給你割幾塊好的。”
“洗乾淨沒有？都別動，我來！
象高家這樣的蜀地中等人家，在那幾十年的戰亂中，經受了足夠多的災難，卻又不像中原地帶那樣慘烈，對前朝以及仁宗，有足夠的尊重，卻也只是一些尊重而已。
要是那樣，就是她把大家帶進了死地。
“至少在我面前不是這樣。”謝澤想了想，答道。
“嗯。”
謝澤看了一會兒，笑起來。
謝澤最後撒了一撮細鹽，將烤好的肉串遞給李苒，“嚐嚐。”
霍文燦斜瞥着李苒手裡的肉串，從肉串看向謝澤，再看向自己手裡烤的半糊的幾串肉，往王舲面前送了送，“哎，我這肉沒烤好，你就別吃了。”
李苒站住，有幾分怔忡的看着熱鬧營地中最熱鬧的那一團。
原本叉腰站在營地中間四下亂看的李清寧，也幾步過來，先衝着沏茶的王舲拱手欠身，道了句有勞，纔在大氈墊上坐下。
謝澤握住李苒的手，示意她往營地回去。
李苒正猶豫，謝澤站起來，伸手拉起她，“桃濃說得對，烤肉是自己烤着吃最香，走，我烤肉給你吃。”
“沒什麼。”李苒答的極快。
“不要多想。舊事畢竟是舊事。
“她一向如此，難道從前不是這樣？”李苒笑應了句，隨即反應過來，問道。
“那倒是。”霍文燦應聲而起，順手拽起李清寧，“走，咱們自己烤，你也去。”霍文燦拽起李清寧，再招手叫王舲。
“想什麼呢？”謝澤微微彎腰，仔細看着怔忡出神的李苒。
“我也嚐嚐，你嚐嚐我的。”李清寧從安孝銳另一隻手裡奪過餘下的羊肉串，將自己那一把烤的焦黑的羊肉塞給安孝銳。
“小五教教他倆，這都是行軍打仗必需的本事。”謝澤看着李清寧塞到安孝銳手裡的那一把焦黑，吩咐了句。
“是。”安孝銳忙欠身應是，順手從李清寧手裡搶過那幾根羊肉串，再拿了一把生肉串，塞到李清寧和霍文燦手裡，一臉笑，“大帥發話了，你倆看着我烤，趕緊學，今天你倆只能吃自己烤的。”
李清寧一聲沒敢響，霍文燦瞄了眼謝澤，哼了半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