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時眼尖地發現一個小男孩坐在地上,看着漸行漸近的車隊既不躲也不怕,手舞足蹈吱吱呀呀,旁邊倒是有百姓指指點點,但誰也沒有越過警戒線將他抱回去的意思,眼看孩子家大人還沒出現,御駕卻要到了,那麼點點大的孩子,萬一一個不察直接被捲入車底…她不敢往下想,行動卻比大腦快,只是沒想到等她把孩子送回安全區,才發現,大人不是不在,而是不敢!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顫巍巍接過孩子,千恩萬謝:“沒注意這娃娃,一不留神就…你問我怎麼不去抱回來,哎呀姑娘,這是要交罰金的啊,實在是交不起…”驚鴻一臉不可思議,合着這意思是要交罰金就不要孫子了?再看一眼祖孫兩人的穿着,老人家光着上身,短打褲裝,小傢伙也就腰間圍了塊破布樣的東西,雖說已經是春天了,但到底還有倒春寒了,竟穿得這麼單薄,驚鴻心裡一陣難受,天子腳下還有百姓過着這樣的生活。
卻沒想,這還沒完,他們這頭的動靜早被隨車護衛發現,曲驚鴻回頭一看,得,那個誰的表外甥騎着高頭大馬朝自己過來了。
老人瑟縮了一下,想來是沒見過這個陣仗,看到穿官服的就怕,驚鴻便安慰他:“你別怕,既然我帶了這孩子回來,這事我就擔着了,罰金我幫你們交。”
老人聞言大喜,翻來覆去地絮叨着什麼“狗蛋出門遇貴人”“菩薩保佑您”之類的,驚鴻哭笑不得。
“曲小姐,我是涔明毅,昭武中郎將之子,平西王也在隨行隊伍裡,他託我過來看看。小姐可有話要帶給你父王?”涔明毅從馬上一躍而下,拱手一揖,三言兩語便說清楚了自己爲何人、爲何在、爲何來,同時釋放出了足夠的善意。
倒是個人物。
驚鴻連忙回禮:“有勞將軍跑這一趟,煩請將軍轉告父王,驚鴻行事魯莽,雖事出有因,但勞長輩掛懷,畢竟不安,驚動將軍,心裡更是過意不去,不知負責此路警戒的將軍是哪位,可否容我解釋一二?”
涔明毅笑容如他名字一般明亮,雪白的牙齒熠熠生輝:“好巧,這段路正是在下負責,不過不用小姐解釋了,剛剛發生的我都看到了,小姐仁義,明毅佩服。我答應真淳過兩天給他講些行軍打仗的事情,到時候再來叨擾小姐。”曲真淳正是驚鴻一母同胞的兄弟。
涔明毅走之後,一旁便有清道之人過來,可能是覺得他倆穿成這樣有礙觀瞻,讓他倆靠後跪,驚鴻本想給這對祖孫一些錢,讓他們好歹買身衣服,但是老人知道驚鴻是王爺之女之後,眼神就變了,驚懼中帶着幾絲猜忌,死活不肯要,囁嚅着說:“狗蛋衝撞貴人,還請念在他年紀小的份上,不要計較。”
最後,驚鴻強硬地把錢塞給了小兒,但心情也不由低落下來。
她師承劍仙虞世南,其師武功窮天人之際,俠骨追一代宗師,所著《劍門語錄》以和弟子對答的形式論述修養、人生、入世、出世等幾個宏大命題,博大精深,妙處難以言傳,尤以入世卷中討論廟堂權謀、帝王心術而爲各國統治者所重視,故而尊稱世君。虞世君本人不入世俗塵埃多年,連帶着劍仙一門所在的合虛山也成爲世間一處淨土,但其廣收弟子,不拘泥於門閥之見,也沒有國度之分,雖然合虛山所在之處位於周國,但世君本人弟子遍佈整個大陸,有“令公桃李滿天下”之美譽。而其精心培養的門下弟子也個個文韜武略,有經緯之才,故世君雖爲布衣而有朝野之望。
多年受到的教育使然,她的大腦高速運轉,原來,目之所及的繁華並不一定是真的繁華,一個果子的腐爛,往往是從內部開始的,很可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試想,以普羅大衆生活之困苦對比鐘鳴鼎食之家生活之豪富,老人那欲語還休的眼睛已將階級矛盾赤裸裸擺在了她面前。
她決定回頭把這件事跟玄影說說。
心事重重的她沒注意到曲伯幾次瞥來的目光,後者終於忍不住,長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小姐,你以後可別這麼任性了,曲家看似烈火烹油,繁花錦簇,但這麼多年來一直被人盯着壓着,小姐要多爲王爺王妃和少爺考慮啊。”
雖然曲伯說的也有理,但這種自家人前程就金貴,別人的命就次一等的說法還是讓她心生不快,她不由敷衍道:“我知道了,下次會三思而後行的。”
曲伯長嘆一口氣,覺得王妃接下來恐怕是有的忙了,就知道孩子還是不能放養,不過,以自家王妃的謀略手段,他也不是很擔心這個問題。
想着他便轉移了話題:“小姐見到小涔將軍了?你覺得他人怎麼樣?”
“曲伯,我們都認識這麼多年了,交情不淺吧,你每次接我回來,我也從來沒給你找過什麼麻煩吧,噢這次除外,不過也沒惹出什麼大岔子是不是,總體說來,咱倆相處非常愉快,你認同這個結論嗎?”曲驚鴻嚴肅地問道。
“啊…那當然,小姐你表這樣,我怪緊張的哈哈哈。”這種近距離逼視給了曲伯莫大的壓力,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小姐還是有地方像王妃的,那雙黑漆漆的眸子不言不笑的時候,一樣地瘮人。
“那你就老實交代了吧,這次出門前母親到底跟你說了什麼,你怎麼一副恨不得自己肋下生出雙翅膀也要把我掃地出門的樣子?我跟你說,你們這樣子搞,我就算不恨嫁也得恐婚。”
曲伯心裡吐血,什麼叫生出翅膀掃地出門,話是這樣說的嗎,翅膀是用來掃地的嗎,啊呸,自己怎麼被繞到這裡面來了,這都什麼文化水平,少爺三歲啓蒙“三百千”便能倒背如流,稍長便能下筆成文、七步成詩,小姐這麼多年到底搞了什麼名堂,連話都說不利索,這將來嫁入豪門大族當宗婦,可不要撐不起場子啊…
“問你話呢,你擺出一副苦瓜臉幹什麼?”
“小姐,王妃想給你在家裡過個及笄禮。”想到小祖宗不依不饒的性格,曲伯決定透露有限的事實。
“啊?我十五歲還有9個月呢!那等我回合虛山豈不是要冬天了!”曲驚鴻這一聲有點大,引來周圍人側目,不由噤聲。
“哼,我不管,我要回合虛山避暑,大不了等及笄了再趕回家。”見衆人不再注意這裡,驚鴻又開始哼哼。
“那小姐回頭好好跟王妃說說。”曲伯從善如流,心裡卻清楚地知道,王妃是鐵了心要在小姐及笄之前把她拘在身邊養養性子,學學規矩,恐怕是不會輕易鬆口的,畢竟小姐這麼多年一直養在民間,但及笄之後就要正式開始交際,頂級社交圈裡一言一行若有不當之處貽笑大方還是小事,有辱門楣便是要見罪於宗祠的大事了。
驚鴻怏怏不樂,也沒有心情跟曲伯打嘴仗,自己母親自己懂,若真只是在家裡待九個月也就罷了,怕就怕母親還有其他想法,要搞個聯姻什麼的…她雖然有信心能讓母親看中的人一一出局,但怎麼跟母親提玄影的事,她心裡一點譜都沒有。玄影出身大周宗室,而母親,卻…差點成爲大周的女主人,她會介意嗎?這次出門前,她慣常去辭別生父,爹爹卻拉着她,回憶了很多母親年輕時候的事情,母親拒絕成爲太子妃卻下嫁爹爹,爹爹爲此終身不能入仕也不曾後悔,哪怕後來,母親又離開了爹爹,但爹爹說起母親,嘴角仍帶着一抹溫柔的笑意。
母親固然風華絕代,但更是個心腸冷硬的女人。她辭親去國,這麼多年都不曾回頭,恐怕也不會樂意見到唯一的女兒走她的回頭路。
十四歲的少女患得患失,一會覺得這一場棋局自己失了先手,一會又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直到曲伯在她耳邊提醒太后到了,纔回過神來。
早有內侍將皇帝從御輦裡扶出來,驚鴻還是第一次見到皇帝,她心裡沒有天顏不可直視的顧慮,在夾道跪地趴伏如鵪鶉的一衆人裡,偷覷到皇帝身材粗胖,高而顯壯,精神尚算飽滿,但眼底卻一片青黑之色,既像睡眠不足,也像沉迷酒色太過,可能是體胖之人怕熱,站了也沒多久,汗巾子已換了三條。
當今大魏的皇帝十二歲即位,在位已有三十多年,後宮佳麗無數,但就是後繼無人,四個兒子盡皆早夭,僅有的兩個女兒也還未滿十歲,尚不能算立住。早年還有御史諫言皇帝不可沉迷後宮,但這麼多年來都沒有個皇子長成,文武百官們也就捏着鼻子任皇帝胡來,可到底也沒出什麼結果。
“太后駕到!”內侍尖細的聲音從東直門接續傳來,由遠及近。
“跪。”大宗伯卿高聲叫道。
自皇帝以下,三省六部的官員嘩啦啦跪了一片,但聞衣料窸窣,四周悄然無人聲,一片莊嚴肅穆,驚鴻暗想,無怪乎人人都覺天家威儀,一舉一動皆依禮法而行,而禮法本身便意味着等級秩序與森森威嚴。
紅色傘蓋撐開,由兩匹服馬和左右各一的騑馬、驂馬四匹馬拉着的車駛入了衆人視線,驚鴻一眼認出,四匹馬都是陳國盛產的優質伊犁馬,眼大眸明,毛色發亮,四肢強健,頭頸高昂,每匹馬脖子上都繫着兩個鈴鐺。四馬八鈴,正是八鸞四騑的儀仗。後頭還跟着輛駕二馬的駢車,驚鴻猜那應該就是顧晚晴的車了。
果不其然,馬車一停,只見一雙繡錦履踏出,身着紅地彩織龜背如意團花錦長裙和白玉玲瓏腰佩的顧晚晴便出現在衆人視線中,她上梳凌雲髻,橫插梅英採勝簪,簪上一排合浦之珠,個頂個的渾圓,難得的是個頭也一般大小,紅寶攢金纏珠耳墜璀璨生輝,襯的整個人高貴典雅,端莊雍容。她快步走到太后的鳳駕旁,將外祖母攙扶而出。
太后雖是快七十的人了,但精神矍鑠,望之如四十幾許的婦人,面色白裡透紅,看着非常健康。太后身着飾有五爪金龍紋的朝服,青絨爲冠、上綴朱緯,三層頂上每層都嵌入九顆拇指大小的東珠,七條金鳳斜飛而出。
祖孫兩人並立,一模一樣的風華,皇太后與縣主皆見多了這樣的場面,一個面色淡然,一個面色從容。顧晚晴宛然一個少女版的皇太后一般,平靜地看着衆人跪伏在腳下。
在曲驚鴻十四年的人生歷程裡,同齡人中她只見過兩個人身上有這種母儀天下的氣度,一個是顧晚晴,另一個便是同門師姐玄靜——大周權相周祐謙的嫡女周止戈。她們生來便立於萬人之上,一樣的天成國色姿,一樣的豔則豔矣、貴亦無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