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歷775年,沒有地動,沒有山洪,沒有天降祥瑞,也沒有入侵戰爭,什麼都沒有發生,普通至極。但是,後世惜字如金的史家落筆時,卻紛紛對這本該平淡地劃入老黃曆中的一年情有獨鍾,不惜濃墨重彩長篇累牘。野史作者們也嗅到了其中的不同尋常,於是各種演義層出不窮,其中尤以對一個普通少女曲驚鴻的描寫最甚。
究其原因,難以一言以蔽之,不過依據史學界顛撲不破的真理,人生而渺小,人生在歷史的洪流中微渺得不啻滄海一粟,但倘若和帝國命運連接在了一起,則又另當別論。而毫無疑問的是,在這個令人心動、雄獅猛醒,大浪淘沙、英雄輩出的年代裡,魏、周、陳三國,從775年開始,先後迎來了轉折點,雖然在當時,當事人並沒有創造歷史的自覺。
史學家兼文學家初原這樣寫道:“775年的春風拂過大鄴,魏國的心臟迎來了初春的第一次悸動。時年14歲的曲驚鴻經周入魏都,那時候,她和京城都以爲,彼此只是人生中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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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曲驚鴻正窩在馬車上寫信,只見她頭上倭墮髻,髮髻之上簡單地用五彩絲攢花結宮絛綁了一個蝴蝶結,別無金玉點綴,一身明蘭色刻絲繡蝶紋的雲絲長裙裹挾着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那個在後來風起雲涌的歲月裡因戰鬥而從容的身影,此刻還並未顯露端倪。
“玄影”,劃掉,“愈之”,劃掉,半晌她終於試着寫下“飲冰”,不由有點臉紅,只有關係極親密之人才會稱呼對方的名字,她想,我們算是親密嗎?應該是吧?在筆墨暈開之前,她一鼓作氣寫道:
“你窗前垂柳綠了嗎?櫻花也盛開了嗎?母親接我回府小住,等不及你回來道別,這是我們的第一個春天,我如約寫信給你。春來萬物生,可惜不能和你一起度過。但師父說我現在文武藝都有所小成,下次可以和你一起去遊歷各諸侯國,歷練一番。
現在我已抵達大鄴,太平歲月裡,沿路行來皆是一派繁華,進入魏都城大鄴,這種感覺特別明顯。行人如織,車水馬龍,有貨郎挑着擔子吆喝着販賣一筐筐的杏花,上面猶帶清晨凝露,看到杏花便想起你,初遇時的漫天杏花雨,時常浮現在記憶裡;廊橋下的春水上一對對梳理羽毛的鴛鴦歡樂地游來游去,我也有許久未和你切磋武技。
因爲你,我深切地愛着這紅塵俗世,萬事萬物無一不令我想到你,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點滴。我覺得很幸福,愈之你呢?等到入夏應能回來,勿念。書短意長,不一細說。盼復。師妹玄櫻親筆。大周曆123年。”
最後一個字堪堪落下,馬車猛然一個急剎,饒是反應迅速,手疾眼快抓住窗櫺的驚鴻,腦袋還是重重磕在了手背上,她揉了揉額頭,揚聲問道:“曲伯,怎麼了?”
卻聽曲伯有些許遲疑地回答道:“對不起小姐,我先頭聽到了清道聲,沒有在意,但算上剛剛那一聲鑼鳴,已經是第十一響了。”
公侯伯爵與朝廷命官出行,都會清道,但鳴鑼喝道有講究。鳴鑼十一下,代表省、道一級的官員出行,這種情況下,文武官吏軍民人等需要齊齊退避,曲家因軍功受封平西王,出門儀仗也是鳴鑼十一響,但作爲朝中少數的異性王,行事向來低調。而這一趟接曲家小姐曲驚鴻進京,更是低調中的低調,連肅靜和迴避的牌子都未懸掛。
驚鴻知道這意思便是要讓對方先行,她向來不計較這些,隨口應道:“那就在旁邊停下吧。”至於對方是什麼人物,要不要遞拜帖打聲招呼之類,就交給曲伯自己操心了。
“諾。”曲伯感激地應下,還是大小姐好說話,這要是少爺在這裡,就算是聽了他的,也得從曲家行事一路指摘到朝廷制度,保不齊,龍座上的那位也要被拉下來罵。哎,雖說一母同胞,但一個長於世家成貴胄,一個卻……到底是同人不同命啊。
“啊!”一聲驚呼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下意識一凜,條件反射掀起了簾子:“小姐,你怎麼了?”想到去接小姐回京前王妃的叮嚀,他不由有些緊張,可別是剛剛磕着碰着哪裡了。
卻只見曲驚鴻面如土色,雙手捧着一張薛濤箋,道:“我的信又又又寫廢了。”聲音裡頗有幾分哀怨的味道。
他們的馬車剛在道旁停穩,驚鴻一低頭便看到,好容易寫完的信,就是剛剛那一下,毛筆在紙上拖出了長長一道褶,頗有把信紙一刀兩斷的意味,唉…好不容易吹起來的氣球不設防被戳了一下,瞬間變身成爲霜打的茄子。
只是信箋啊,還好還好,家裡信紙多的是,他正想出口安慰,便只聽見,空氣中,極靜極遠地,又傳來了悠悠的鑼鳴,兩下。
這次還沒等他開口,曲驚鴻便從馬車裡躥了出來,“曲伯,十三下了!”
十三鑼鳴,天子出行!
曲伯趕緊示意曲驚鴻一起跪在道路旁,心裡卻不由嘀咕,大魏現在的陛下和先祖不同,並不喜歡出宮,他活到這把歲數也是頭一次遇到皇帝出行清道,不知到底是什麼事情?
“應該是太后回宮,陛下出迎。”旁邊冷不丁響起一聲,曲伯滿臉狐疑,小姐什麼時候修了讀心術?
“嗯哼,你的問題都寫臉上了。”曲驚鴻眨眨眼睛。
看着雀躍的小姐,曲伯心下一轉,已回過味來:“那小姐又可以和顧縣主見面了。”小姐和當今皇太后西塔氏的親外孫女顧晚晴一向要好,想必是之前收到過顧家小姐的書信,得知了回京這事。不過要是太后回京的話,那就說得通了,太后雖非陛下生母,卻視若己出,克盡母職,母子感情深厚,更難得太后賢德多才,多年陪伴先皇左右,與先皇情深義重,早在先皇病重時,便下詔言及皇后賢明,可從旁輔助皇太子聽政,認可了皇后也即當今太后裁決政事的權力。作爲攝政的皇太后,回宮理應有如此陣仗。
“曲伯,你腿疼啊。”驚鴻眼尖地瞅到曲伯不時揉揉膝蓋,“要不我給你揉揉。”
“小姐不可!”曲伯大驚失色,連忙攔住了她伸過來的手,“小姐身份貴重,豈能做這種事,我自己來,自己來。”這就是從小沒有在王妃身邊長大的弊端了,哪個貴族小姐會這樣行事?也難怪王妃說小姐就快及笄了,這次回來得多在身邊教養一段時間,想來是要給小姐說婆家了,可是……當他瞄到小姐此時手裡還緊握着的薛濤箋,又覺得事情大抵不會如此順利。
“那好吧,這個位置是鶴頂,下面一點裡外有兩個膝眼,你揉揉這幾個地方,會舒服不少。”清凌凌的聲音響起,如一股清泉。小姐別的不說,待人是真好,不管是誰娶了小姐,以曲家之聲勢和小姐之脾性,想必都能過好。
“是是是。”曲伯恭敬應道。
曲驚鴻伸長了脖子遠眺,已經有大半柱香的時間了,東直門的方向依然一片寂靜,太后的鑾駕尚不見蹤影。
“小姐,看對面,那裡已經能看到公卿車隊了,陛下這次用了大駕儀仗來迎接太后娘娘。”皇帝出行分大駕、法駕、小駕三種,等級最高便是大駕。
“你看到最前面幾個騎馬的年輕人了沒,哇,那家世,那容貌,那風姿,還有才華,都沒得挑!堪稱本朝內外兼修內外兼優的絕佳代表!”曲伯激動得唾沫星子差點噴了驚鴻一臉,驚鴻嫌棄地和他保持了距離,不知道的以爲前頭幾個都是他孫子呢!
“那個箭衣窄袖玄色蟒袍的是睿親王世子蕭瓘森,他出身極爲顯赫,是睿親王府的獨苗,而睿親王是當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是陛下唯一還健在的同胞兄弟,蕭瓘森五歲即封世子,享親王俸祿,尚未婚配…”曲伯低聲介紹道。
驚鴻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當聽到曲伯絮叨人家尚未婚配的時候,不由嘁一聲轉開了臉。
“嘖…這樣的天穿一身黑,還那麼厚重,不會悶出痱子嗎?”曲驚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
曲伯張張嘴,視線又移向旁邊:“那個一身月白色束髮的也是陛下的侄子,叫蕭弋陽,和平陽王世子是堂兄弟,兩人一起在宮裡長大,感情很好,也尚未…”
“好像髮際線有點高,不會小小年紀就禿了吧。”驚鴻的視線一觸及回,涼涼開口。
曲伯默然一秒鐘,再接再厲:“小姐,他倆後面幾步那個叫涔明毅,是昭武中郎將涔陽之子,滿門忠烈,先皇和陛下都曾下詔嘉獎,他年雖弱冠,但頗承家風,朝野上下很看好他,”當然,更看好他的是王妃,不過這個就不用告訴小姐了,“他外曾祖父和睿親王世子的外祖父是親兄弟,他是蕭瓘森的表外甥。”
“這種出了五服的關係,曲伯你也記這麼清楚啊。”驚鴻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曲伯尷尬地笑了笑,雖說出了五服,但富在深山還有遠親巴巴地黏上來呢,小姐還是不知道蕭瓘森這個名字背後的意義。
“哎,你看那裡,怎麼回事?喂!”
曲伯還沒看清楚,就被驚鴻一聲喊嚇得三魂去了倆。祖宗!皇帝出行,禁止喧譁的啊,結果更大的驚嚇在後面……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身邊一陣風,驚鴻已經躥了出去,她懷裡還挾着一個小孩,看位置居然僅和翠羽黃繒的龍輦相去一箭之地,他差點暈過去!
老百姓衝撞御駕不過罰金了事,官員及其家眷驚擾御駕可是會被判御前失儀的,輕則降職,重者甚至會削爵!小姐這…這還不如少爺呢,少爺也就是嘴上叨叨,小姐不聲不響幹大事啊……曲伯無比鬱悶。
而此時的曲驚鴻也很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