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無限永久連環機關

牀子弩是古時戰爭中的利器,弩架形狀如同木牀,分置前、中、後三道強弦,弩牀後有兩道絞輪拽弦,勢大力沉,專射那些在寨柵、盾陣、土牆後藏身的頂盔貫甲之輩。北宋的死敵金國兵將,對此類硬碰硬的強弩尤其懼怕,皆稱其爲“神弩”,喪在其下者難以計數。不過神臂牀子弩絞輪動作緩慢,所以比普通的弩機慢了一陣,但此刻四周城牆上隱藏的十餘架神臂牀子弩,逐個被機括灌輸發動,幾支神力弩呼嘯着射將下來,頓時就將卸嶺盜衆勉強支撐的陣勢擊潰。

陳瞎子見一支神弩徑向羅老歪射來,那羅老歪滿臉是血,哪裡看得清楚面前的情況,若被射中,立刻就會被穿了透心涼。羅老歪是陳瞎子一手扶植起來的軍閥,自然不能讓他在此喪命,情急之下,只好一腳踹出,把羅老歪在竹塔上踢了一個跟頭。

這一腳雖在間不容髮之際救了羅老歪的性命,可那神弩來勢極快,勁風掠過,正從羅老歪肩頭飛過,他肩上的皮肉被弩尖帶出了一道口子,皮肉鮮血都翻飛開來。

羅老歪又驚又痛,身體翻下竹梯砸在一名工兵身上,所幸沒有直接滾入烈焰升騰的火海之中。不過城上亂箭攢射不止,他左眼中了一箭,疼得哇哇暴叫,但這羅老歪也不愧是在三湘四水間稱霸一方的軍閥,竟自擡手抓住箭桿,連同那顆血淋淋的眼球一併從臉上扯落,全身是血地滾入死人堆裡,混亂之中誰也沒看到他是否還留得命在。

這時卸嶺盜衆已經亂了營,人人但求自保,在箭雨烈火中拼命掙扎,顧得了前就顧不了後,轉眼間就有數十人被亂箭釘在火中,僥倖帶傷未死的,紛紛把屍體拽上來遮擋飛蝗般的箭矢。陳瞎子竭力收攏羣盜,把那些死人的藤牌撿回來掛在竹塔上,阻住四面八方的亂箭。剛剛將殘部陣腳穩住,只聽城樓上機關動作之聲不斷,木俑轉動絞輪,神臂牀子弩的弦繩即將再次發動,只要再有一陣強弓射到,蜈蚣掛山梯搭成的竹塔必散無疑。

陳瞎子手舉藤牌護住身體,心中暗暗叫苦,以往去各地盜墓,仗着人多勢衆,又兼器械陣法精熟,都不曾有什麼挫折之處,豈料在瓶山古墓中步步艱難,正是“肥豬拱進屠戶門,自己撞向死路來”。如今落入機關城的陷阱之中,不消片刻就得全夥殞命於此。雖然陳瞎子是膽硬心狠的常勝山舵把子,逢此境地,也不免心膽俱寒。

他原本想讓啞巴冒死攀上城頭毀掉亂箭機括,可剛纔一陣混亂,啞巴腿上也已中了數箭,就算他身高八尺、膀闊三停,是骨骼非凡能夠徒手爬城的崑崙摩勒,可眼下中箭帶傷,便真有通天的本領也施展不出了。

陳瞎子眼見山窮水盡,知道唯有自己這舵把子出馬,冒死拼它個搏浪一擊,若是祖師爺保佑卸嶺氣數不絕,或能得脫,再有遲疑就連這絲毫的機會都沒有了。當即抓過一架蜈蚣掛山梯的梯頭,伸手一拍啞巴肩膀,那啞巴崑崙摩勒也已會意,顧不得腿上箭傷及骨的劇痛,雙手打個交叉,託在陳瞎子的腳底,運起神力,猛地將陳瞎子從竹塔上向半空裡推去。

陳瞎子亡命一搏,被啞巴使勁一託,借勢躍在空中,把手中的蜈蚣掛山梯戳在火中,經由那竹梯的韌性帶動,如同古羅馬人發明的撐杆跳一樣,將身子在空中劃個弧線,奔着敵樓下的城牆躍去。就這麼一騰一躍之際,半空橫飛的亂箭也都招呼在了身上。陳瞎子外邊的袍服裡面,暗藏了鋼紗甲冑,他抓了面藤牌護住頭臉,任憑亂箭攢射,都被鋼紗甲冑隔了去。

傳承了幾千年的發丘、摸金、搬山、卸嶺之盜,不是民間的小賊散盜可比,這些字號裡代代都有身懷異術的高人,陳瞎子要沒有些真本事,豈能做得天下十幾萬卸嶺盜賊的首領。這時孤注一擲,自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將古時飛賊“翻高頭”的絕技發揮得淋漓盡致,撐着蜈蚣掛山梯,從滿城烈火中飛身躍過,直撲城牆,但那竹梯長度有限,眼看就要落到城牆下的熊熊大火之中。

就在陳瞎子即將墜入火窟之際,竹塔那邊的啞巴早將另一架蜈蚣掛山梯擲出。啞巴崑崙摩勒神力過人,那竹梯後發先至。空竹帶着破空的呼呼風聲,從陳瞎子頭頂掠過,剛好擲到城牆下,搭着高牆斜依在火中。

陳瞎子身在空中,看接應的竹梯凌空落在面前,暗叫一聲:“好僥倖也!”要是沒有崑崙摩勒這樣的奇人相助,就算是他仗着飛賊的輕身功夫過了火海,到得城下也難免墜下去被活活燒死。他隨手扔了藤牌,在灼熱的氣流中落在那架蜈蚣掛山梯上。但落足之處,仍離地面油磚燃燒的火焰太近,衣服頓時都被燎着了。他急忙躥上幾步,在竹梯上一個轉身,順勢扯掉了燒着的外袍,回頭看時,止不住眼前好一陣發黑,牙齒捉對兒廝打。

原來啞巴崑崙摩勒爲把竹梯擲到城下,不得不踏在火中,離了羣盜據守的竹塔,此時已被亂箭射做了刺蝟一般,龐然的身軀轟然倒在火中,頃刻間燒成了一團火球。

陳瞎子見跟着自己多年的崑崙摩勒死得如此慘烈,不覺觸着心懷,險些一頭栽下竹梯。但他本是帥才,見慣了生死之事,又知道此刻衆人性命全系在自己身上,只好硬起心腸,抖擻精神,幾步登上竹梯的最高處。

古墓中的甕城四牆,都如甕壁般向內略微凹陷,城壁溜滑異常,就是刻意爲了防備那些手腳凌厲的賊人攀城。啞巴臨死前拋過來的竹梯,斜依在城牆上,頂端只剛到三分之二的高度,任憑陳瞎子本事再大,也沒辦法從此處躍牆而過。

好在手中還拖着那架躍過火海時的竹梯沒有鬆脫,忙將這架蜈蚣掛山梯掛在城頭的垛口上,倒提了腳下所踩的這架,飛身登城。

城下火光映得城上忽明忽暗,只見在火光明暗之間,一具具木俑穿着盔甲袍服,圓木拼接出的身體裡,發出“咯棱棱”的木頭聲響,在城牆後瞪目運箭,控制機蝗飛射。當時西洋的自鳴鐘機關之理已不出奇,實際上在秦漢之時,就有方士可以使機括控制木偶來演出整套的雜戲,但在機括控制下,那些看似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行動,必有定律節奏,稍亂一步就滿盤皆散。

陳瞎子雖是平生廣見博學,可臨到近處,看到這些形如鬼魅的木人,還是不免覺得全身發毛。看來古時傳說有些古墓中藏有鬼軍護陵之說不假,若是不知就裡的人,在地宮中猛然見了木人機括動作起來,驚駭之餘,自然真就將其當做守陵的鬼軍了。

木人動作不絕,仍然是亂箭不斷。陳瞎子見城上除了這無數木人木俑之外,就全是密密麻麻的弩機、箭匣,間有數張絞輪轉動的牀子弩。那藏在城上的一匣匣箭矢數之不盡,也不知射到什麼時辰纔會告罄。城頭上雖是人影晃動,機簧響動紛亂,但實則只有陳瞎子他自己一個活人,置身於如此詭異萬分的情形,實令人毛骨悚然。

陳瞎子冒死登城,原就是搏命而來,雖是心底裡生出惡寒,但爲救出那些倖存的手下,仍是壯起膽子,硬着頭皮,從身邊那些直眉瞪眼的木人中穿過。四下裡一張,已知先前判斷無誤,城上敵樓裡有個水銀井——在機簧之術中,習慣稱機關的核心部分爲“井”,並非是真如水井一般的構造。要破這機關城,唯有把井中水銀瀉出,只要流轉往復的水銀一失,便如同水車失水,風車無風,一旦破了機關井,城周那些機弩也就變得形同虛設了。

看定了周遭形勢,又聽機括水流之聲,心中便已有了計較。他晃動身形接近敵樓,那敵樓中有許多四方的敵孔,裡面的水銀被城中火氣一逼,汞氣刺鼻。陳瞎子黑紗罩面,屏住了氣息,正要將蜈蚣掛山梯戮進敵樓,攪停機關,忽覺腳下無根,猛地一沉,整個身子立即向下落去。

原來這甕城的城牆中空,裡面除了機相灌輸的水銀機括,城頭更有許多翻板陷坑,看着平整堅固的地面,只要不知情的踏到翻板上,就會立刻落在坑裡。陷坑是極惡毒的機關,坑內有“髒、淨”之分,淨坑裡面沒有致命的東西,專是爲了生擒活捉;髒坑則是爲取人性命,裡面暗設籤、釘、毒水之物,掉下就別想活命。而且說陷坑狠毒,主要是因爲這種陷阱一旦踩到了,就幾乎無人能夠倖免,那人身手再怎麼出衆,奈何力從地起,腳下落了空,無依無着地掉進去,縱有周身的本領也施展不出。

但卸嶺羣盜縱橫天下近兩千年,憑的就是矯健身手和器械精良,那蜈蚣掛山梯是多少代人嘔心瀝血打造得來,其用途除了登梯攀高,還能剋制各種古墓機關,形勢越是險惡危急,它的作用發揮得也就越大。陳瞎子落入翻板陷坑的同時,已將那竹梯的百子掛山鉤搭上敵樓,身子下墜之勢立即停住,離陷坑裡鋪設豎立的鐵矛矛尖,只有寸許的距離。如果再稍微向下一點,就算身上有鋼紗甲冑護體,也會由於下落之勢太猛被戳死在坑內,驚得他全身冷汗淋漓,手腳都有些軟了。

陳瞎子把命撿了回來,在心中連叫“祖師爺顯靈”。他手腳並用,攀着蜈蚣掛山梯上了敵樓,見敵樓沒有門戶可入,便拖過另一架竹梯塞入樓內。猛聽一陣巨響,長梯立刻卡在了機關井內,敵樓中的流水之聲隨之斷絕,一股股的水銀從箭孔中流了出來。

陳瞎子急忙憑藉竹梯,提身縱到城頭的垛口上。這時四周城牆上的木人,失去機括後,已紛紛停止活動,神情木然地立在城上,牀子弩上即將射出的第二排重箭,也由於絞輪停止而留在了弩牀之內,一時鴉雀無聲。

此刻困在城內的盜衆,雖還剩下十幾個活人,也幾乎是人人帶傷,個個掛彩,他們被困在竹塔上苟延殘喘。亂箭雖是停了下來,可城中伏火燒得正烈,遍地的白骨棺槨全都付之一炬,只有耐得水火的蜈蚣掛山梯搭成的竹塔,兀自聳立在火海之中。那些倖存下來的盜衆,都被腳下烈火的熱浪煎熬,如同架在火上翻烤的野味,一個個頭髮眉毛都快燒禿了,只覺身邊的空氣都快被點燃了,再也難以維持片刻。

羣盜眼見舵把子將敵樓的機關井搗毀,現在是逃出火海的時機,急忙將手裡的藤牌拋掉,正打算把竹梯連接起來,搭成長長的斜橋登上城頭避火。不料忽聽甕城所在的洞穴轟然有聲,一陣陣悶雷掠過頭頂,火光中看得真切,只見一縷縷的細沙從天上墜下,城中好似下起了一場沙雨。

包括陳瞎子在內,人人駭然失色,城中的機關是一環扣着一環。瓶山外表看似石山,但實則是座沙板山,岩層中原有大量細沙,都被青石夾在中間,這甕城陷阱另設絕戶機關,要是水銀井被外力毀去,就會引出岩層中埋藏的大盤沙石,把這整座機關城都用流沙徹底埋住。

衆人剛從亂箭中逃生,又見頭頂流沙涌動,心中都是寒戰透骨,什麼是插翅難飛,這四周城關重門緊扣,巖洞都被巨石封堵了,呼吸之間,就會有大量流沙傾瀉下來,便是真有翅膀也無處可逃了。這須臾之間,羣盜是由死入生,又從生到死,尚未顧得上絕望哀嚎,那天頂上就已有數十條黃龍般的流沙狂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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