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是誰？嘻。”
神秘來客的輕笑從帷幕後傳來，燈影之下，一道紅色的身影飄然而出。
這是個眉目如畫的妙齡女子，完美無瑕的臉上卻又帶着一種疏朗的英颯之氣。就像一株狂野盛開、清冷高傲的格桑花。
她年紀不過三十，很是年輕，可道韻清純，氣勢強大，赫然是真人圓滿！
“星辰大妃，可認識我麼？”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星辰大妃，燦若星辰的清眸，滿是難以言喻的意味。
“你，你…”星辰大妃神色劇震，身子忍不住退後兩步，顫聲道：“你，伱是翩翩！”
來人當然就是未來陸翩翩。
星辰大妃向來氣度從容，鎮定自若，可是此時此刻，哪裡還有淡然之色？
神色既是驚喜又是複雜。
未來陸翩翩大喇喇的在卡墊上坐下，好整以暇的說道：
“想不到，孃親還能認出我。”
“唉，三十年不見，第一次見你卻是在這裡。”
“孃親…”星辰大妃唸叨這個詞，怔怔說道：“我的確是你的孃親，可是翩翩，娘有苦衷。”
“娘對不起你，可孃的確有苦衷。”
隨即，她就露出驚喜之色，“翩翩，想不到你已經是真人圓滿了，還能潛入我的中軍大帳，娘真的很高興。”
“我知道你有苦衷。”陸翩翩點頭，語氣譏諷，“看陸家被天子猜疑，要敗落了，所以趕緊離開，回去繼續當吐蕃皇后，對吧？”
星辰大妃嘆息一聲，她在陸翩翩對面坐下，“翩翩，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既然你來了，那娘就告訴你當年的事情。”
若是有第三人在場，一定會發現這對母女長得很像。
只是星辰大妃雍容華貴，像是宮妃貴女。而陸翩翩英颯質野，像是江湖俠女。
陸翩翩取出一壺酒，毫無教養般的翹起雪白的霜足，就這麼斜靠在案几上，懶洋洋的說道：
“嘻。我倒要好好聽聽，孃親要講什麼故事。”
星辰大妃很快平復了心潮，緩緩說道：“不錯，我的確曾是吐蕃皇后。”
“六十多年前，我成爲吐蕃皇后，和贊普一起治理朝政。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滅佛！”
“這也是贊普想做的事。”
“我一個夏女，在吐蕃當皇后，並不是爲了榮華富貴，而是爲了剷除密教邪宗！”
“翩翩，你知道我爲何對密教如此仇恨？因爲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姐姐，都是被密教抓走，死的十分悲慘、恥辱！”
“你應該知道那些邪僧對女人的手段是多麼下流、歹毒。你祖母和你姨母，死了都不乾淨。就是死了，她們的靈魂也骯髒不堪。”
“其實，當年我也被抓走。只是我年紀太小，當時只有七歲，他們看管不嚴，讓我找到機會僥倖逃走了。”
“我至今還記得母親和姐姐的眼神，還記得那羣被關押的女子的眼神。她們的眼神是何其絕望，何其痛苦。”
“翩翩，你知道什麼是地獄麼？那裡就是地獄。哪些寺廟地宮，絕對是世界上最骯髒、最黑暗、最噁心的地方。”
“我發誓，這輩子只做一件事，剷除密教！”
“從七歲起，這個念頭就成爲我心中無法磨滅的執念。我如果不去做，根本無法修煉道心。”
“可是，密教是吐蕃國教，勢力何等強大？就算我能修煉爲真人，也沒有能力剷除密教。能剷除密教的，只有…皇權！”
“於是長大以後，我就想方設法靠近吐蕃皇子，找到了最好的人選，二皇子答瑪。我發現，答瑪是有資格繼承皇位的皇子之中，唯一反感密教的人。”
“答瑪是個很有抱負的人，他對密教的反感也只是藏在心裡。當時密教勢力太大，他要是流露出反感之心，不但沒有任何繼位的可能，還有性命之憂。”
“於是，我就秘密和答瑪聯手，幫他謀取皇位。他要是登上皇位，就要立我爲皇后，讓我參與朝政，一起剷除密教。”
“答瑪答應了。我們志同道合的努力了整整十年，才終於扳倒了太子，取代了儲君的位置。”
“又等了好幾年，等到老贊普放棄皇位出家，答瑪才繼承贊普之位。”
“可是，出家的老贊普仍然遙控大權。他一日不死，答瑪就不能立我這個夏女爲皇后。”
“那時，答瑪並無權柄，軍國大事全部讓住在寺院的老贊普處置。朝中大臣、軍中大將，也全部是老贊普的臣子。答瑪雖然繼位爲贊普，卻形同傀儡。”
“沒有太上皇的旨意，答瑪什麼都做不成。就連宮中陣法和寶庫的秘鑰，也在太上皇的手中。”
“我們等啊等，等了十年，太上贊普仍然沒有放權。直到他壽終正寢，答瑪才真正掌權。”
“壽終正寢？”陸翩翩聽到這裡，不由露出詭異的笑容，“不見得嗎？難道不是你們等了十年，實在等不及了，就殺了太上贊普？”
錦繡星辰眉頭一顫，凝目看着陸翩翩：“你怎麼知道？是你爹告訴你的？”
此等關係吐蕃王廷的機密之事，倘若眼前之人不是她的女兒，她此時或許已經出手。
“嘻。爹沒說。”陸翩翩一哂，“爹死時我那麼小，能知道什麼？是我猜的。”
“我還猜測，一定是爹幫你們殺了太上贊普，是也不是？”
錦繡星辰定定看着陸翩翩，不禁露出一絲苦笑，“你不愧是陸秩和我錦繡星辰的女兒，果然冰雪聰明。”
既然女兒知道的比她預料的要多，那她乾脆不再隱瞞。
“你猜對了，的確是你爹，幫助我們殺了太上贊普。”
“當時爲了除掉太上贊普，我可謂費盡心機。答瑪是個孝子，他不敢弒父，也就不參與此事，只能裝糊塗。”
“要除掉太上贊普何其難？他大權在握，還是真人圓滿。而且，他絕對是密教的鐵桿支持者，本人也退位當了喇嘛。”
“他堅持以‘佛法’治國，他修建的九層神殿，佛像在上三層，僧人在中三層，王公卻在下三層。這意味着，吐蕃已經成爲佛國，律法國策都以密教爲準。”
“當時，‘佛法’已經凌駕於皇權之上，所以密教對他的支持也是全心全意。有密教的全力擁護，我要殺他就更難了。”
“所以我必須尋求外援。而你爹陸秩，是最合適的外援。”
“你爹是繡衣府令，不但在大夏位高權重，本人的修爲也是絕頂，是當時一等一的人傑。”
“更重要的是，他爲了查找一種寶物，也想對太上贊普和密教動手。”
“他懷疑，華夏的某種秘寶，藏在了太上贊普出家的皇家寺廟：大極樂寺。大極樂寺當時是密教的最高道場，也是密教三派的總寺，地位更在歡喜寺之上。”
“吐蕃強者最多的地方不是皇宮，而是大極樂寺。陸秩要在大極樂寺中找到寶物，同樣極難。”
“那寶物一直秘藏在大極樂寺，用密教的淫穢之氣魘鎮，是吐蕃最大的機密之一。就是答瑪這個新贊普，也沒有見過寶物。”
“於是，我就和陸秩內外聯手。你爹果然厲害，在我的配合下，僅僅花了一年，他就幹掉了太上贊普，還將太上贊普之死完美的嫁禍給密教活佛。”
“至於藏在大極樂寺的寶物，也被陸秩得手了。那一戰，大極樂寺共死了五位真人活佛，包括太上贊普。寺中高手隕落極多。”
“這件轟動天下的大事，當年被稱爲‘極樂之變’。”
“幾乎所有吐蕃人，都以爲極樂之變是太上贊普和大極樂寺的火拼。你爹策劃的太好了，很多吐蕃權貴都成爲他的棋子，被他利用，被動的參與了極樂之變。”
“以至於極樂之變死了那麼多強者，居然無人懷疑到大夏繡衣府。”
“當然，要是沒有我和答瑪的暗中配合，你爹陸秩也無法策劃‘極樂之變’。”
“威震天下的大極樂寺，就是從那時起才一蹶不振的。我們藉助陸秩的力量，不但除掉了太上贊普，還重創了密教的勢力。”
“密教一下子損失了五位真人強者和大批高手，可謂元氣大傷。也是從那時起，密教無法再凌駕皇室。”
“太上贊普一死，答瑪成爲真正的贊普，第一件事就是藉口密教弒君，打擊密教，削弱了密教的勢力。”
“第二件事，就是兌現承諾，廢了原來的吐蕃皇后，立我爲皇后。可是在我當上皇后之後，我和他之間產生了分歧。”
“當時他並沒有完全掌控吐蕃大權。而密教雖然遭到重創，可仍然勢力強大。”
“更重要的是，密教畢竟是吐蕃國教，和吐蕃國休慼與共。密教要是被滅，吐蕃強者也會凋零。”
“所以，他主張暫緩剷除密教的計劃。打算利用一甲子的時間，慢慢削弱密教勢力。”
“我卻堅持乾淨利落的剷除密教，根本沒有耐心用一甲子的水磨工夫。”
“他越來越像個真正的贊普，連枕邊人也不再信任，甚至怕我暗害他，讓我的兒子繼位，我們關係越來越僵。”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陸秩之前拿走的寶物。他知道那寶物是九鼎，如今被陸秩得到，對於吐蕃是大大的不利。”
“只有拿回古鼎，才能阻止大夏恢復氣運。”
陸翩翩冷笑道：“所以他提出，讓你去找陸秩，拿回古鼎？爲了權位，利用別人弒父。爲了寶物，捨得送出自己的皇后。嘻，還真是明君。”
“我猜，他一定是給了你承諾。只要你拿回寶物。他就立你的兒子爲太子，而且立刻下詔滅佛，對不對？”錦繡星辰的臉有點發燙，卻也沒有理由反駁女兒，只好繼續說道：
“只有拿回古鼎，不讓大夏氣運變強，他纔敢放心大膽的下詔滅佛。我爲了剷除密教，答應去找陸秩。”
“當然，也是爲了讓你的哥哥當太子。”
她說的哥哥，當然是指陸翩翩同母異父的兄長，如今的吐蕃太子。
“哥哥？”陸翩翩冷哼一聲，“我只是個被抄家的野丫頭，哪敢有吐蕃太子這樣高貴的哥哥？”
“恭喜你啊，你兒子終於當太子了，你將來就是皇太后了。”
星辰大妃也不管女兒的譏諷，接着說道：
“於是，他假意下詔廢黜我，將我趕出皇宮，演出一出苦肉計，騙過了整個王廷。”
“我找到了陸秩，說我和贊普答瑪恩斷義絕，已經不是吐蕃皇后。我告訴他，我終究是夏人，當吐蕃皇后只是爲了剷除密教。但一直身在吐蕃心在夏。”
“這個世上，很少有男人能漠視一位皇后，哪怕是個曾經的皇后。你爹陸秩，同樣不列外。”
“加上我和他之前合作的很成功，也是故人，他似乎沒有拒絕我的理由。這樣一來，我就跟着他回長安。”
“我改回原名，嫁給了你爹，當上了陸府的主母。”
“但我很清楚，你爹娶我也是想利用我。畢竟我有很大的利用價值。不過，我的目的也是爲了拿回九鼎。”
“爲了心中剷除密教的執念，我可以犧牲很多，包括感情和信義。”
“可是，你爹對於九鼎之事，一直諱莫如深。我花了二十年，硬是沒有打探到關於九鼎的絲毫線索。”
“我一度懷疑，他把古鼎上交給了大夏皇帝，可又覺得不像。我秘密查了很久，也沒有查出他將古鼎藏在了哪裡。”
“二十年夫妻，當然不可能沒有感情。可是我不可能因爲感情，就忘記自己的使命。”
“到後來我終於明白，你爹自始至終都沒有相信我，一直在防着我。他寧願相信一個叫唐緗的小丫頭，也不願意相信我。”
“二十年夫妻，同牀異夢。”
“我讓他幫我滅掉密教，他不同意。理由是一旦密教被滅，吐蕃就會再次強大起來，對大夏不利。更別說，他沒有滅掉密教的能力。”
“我終於等不下去了，於是決定爲他生一個孩子，算是做一個交代，然後離開陸府。”
“於是，我生下你後，就準備離開了。他對我說，離開也好，因爲大夏天子想要秘密除掉他，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表面上，天子更加信任他，可是他清楚，天子心裡對他動了殺機。”
“我問，你立了那麼大的功勞，天子爲何想除掉你？他說，因爲天子懷疑他私藏九鼎，暗中反叛。”
“天子雖然沒有下詔奪爵罷官，可只是想利用他找到剩下的古鼎。只要他找到剩下的古鼎，天子一定會動手除掉他，向儒臣們做個交代。”
“你爹說他從來沒有私藏九鼎的打算。他沒有上交古鼎，不是因爲不忠，而是有不可說的苦衷。”
“可是天子不知道他的苦衷，懷疑他是私藏古鼎，心生異志。”
“天子秘密派遣葵花府的密探，繞開繡衣府，到處尋找九鼎的線索。當時的繡衣府，已經被葵花府監視了。”
“我趁機問他，你把古鼎藏在哪裡了？他沒有告訴我，說到時只要有緣，自然會有人找到九鼎。”
“那個時候，他應該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因爲，天子想讓他死。”
“天下想殺他，或許不冤。因爲你爹是奉密旨尋找九鼎，結果他不但沒有上交古鼎，還暗中支持反夏勢力。”
“試問，哪個皇帝能容忍這等臣子？冤嗎？”
陸翩翩問：“他爲何不上交九鼎？那個不可說的苦衷到底是什麼？”
星辰大妃搖頭：“不知道。但無論什麼苦衷，連天子都隱瞞，還暗中組織反夏勢力，怎麼可能真的是忠臣？”
“就算是忠臣，忠的也不是當時的天子。”
“你爹是個心機極深的人，我和他相處多年，一直看不透他的心。”
“我回到吐蕃後，雖然沒有拿回九鼎，可答瑪還是冊封了我兒子爲太子，只是沒有立即對密教動手。”
陸翩翩冷然說道：“你回去繼續當你的吐蕃皇后，對陸府安危不聞不問也就罷了。卻爲何要毒死我爹？”
“我知道，我爹是死於吐蕃王室的往生散。是你下的毒吧？”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麼問。”星辰大妃說道，神色悲涼，“你爹不是我毒死的，他是自殺的。”
“你爹是大夏最高明的間諜，還是重臣，豈能不知道天子的心？他知道，天子很快就會對他動手。整個陸氏，都會被株連！”
“天子懷疑你爹私藏九鼎，暗中支持真祀教。打算用謀逆大罪拿下你爹，然後搜魂拷問九鼎下落。陸氏族人都會死。”
“你爹只剩下兩條路，一是帶着家族逃出大夏，投靠敵國。可是你爹拒絕了我的提議，他說絕不能帶着家族投靠敵國。”
“因爲，就算逃到了敵國，天子也能讓葵花府剷除他的家人。最後不但保不住家人，還會成爲叛國之賊。”
“第二條路，爲國而死。以此來減輕罪責，保住陸氏的血脈。”
“只要自己爲國而死，天子就不會誅殺整個陸氏。畢竟，天子也只是懷疑，沒有證據證明他私藏九鼎。”
“我想帶你回吐蕃，他也拒絕了。他說有人會照顧你，他已經安排好了。他不能讓你當吐蕃人。”
“往生散是我送給他的。他用自己的死，消解了天子的疑心。因爲，沒有哪個野心家會爲國而死。”
“這是既能保住九鼎下落、也能保住陸家、還能保住名節的唯一辦法，一死破局！”
“於是，他做了最後一件事，斬殺了大夏勁敵、吐蕃密諜首領、真人強者，吉噶！”
“應該是斬殺吉嘎之後，他就服下了往生散，死在了一個很偏僻的小地方。”
“如此一來，就是爲國而死了。”
“你爹算的很準。他在宮中的魂燈一滅，斬殺吉嘎的消息一傳回，天子果然沒有誅殺陸家。”
“但放過陸家也是不可能的，於是天子抄了陸家，只殺了幾個年長的嫡系，其餘數百族人全部爲奴。”
“陸家雖然被抄家，可大多數族人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你懷疑是我毒死了你爹，可是你要知道，你爹這種人，誰有本事給他下毒？”
“他只是爲了保住整個陸家和名節，纔不得不死。”
“我如果有能力給他下毒，就有能力挖出古鼎的線索。”
“我猜測，他自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向天子謝罪。他找到了不止一隻古鼎，卻隱瞞不報，不管什麼理由，都是欺君大罪。”
“他死了之後，皇帝可能會相信，你爹並無野心，而是真的沒有得到古鼎。”
“那個對皇帝都不可說的苦衷，或許只有找到他藏的古鼎才能知道答案了。我肯定，他的苦衷就在他藏的古鼎之中。”
陸翩翩暗中鬆了口氣，爹不是星辰大妃毒死的。
她能看出，錦繡星辰沒有撒謊。
“好，我相信你。”陸翩翩搞清楚父親的死因，不再糾纏往事，而是直接問道：
“娘這次來打仗，是爲了你當太子的兒子吧？”
“你真能滅了洛寧？他的勢力可不小，據我所知，他是雪真人的弟子，還有妖姬山城和鬼母山爲助，更有一頭一品妖獸。”
“若是你兵敗三郡，整個東府九郡都保不住吧？”
錦繡星辰目光爍爍的看着陸翩翩，沒看出可疑之處，嫣然笑道：
“翩翩是來幫助孃親的麼？”
“翩翩，你只要幫孃親平定三郡，我就有理由讓贊普封你爲公主。你哥哥是太子，你再成爲吐蕃公主，我們母子三人就能左右吐蕃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