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新無敵(中)

也許是實在受不了那羣門外漢自以爲是的呱噪,年輕人狠狠翻了個白眼,他佩有一柄綠絲纏繞的廣陵刀,仿北涼第三代徐家刀,鋒銳程度輸給第一代徐刀,輕便則輸給第二代,相對而言最似第三代徐刀,有平庸之嫌,但兵法行家都清楚天底下沒有最好的戰刀,只有最適合本家甲士駕馭的戰刀,就像王朝西北一帶的兵源,往往身高臂長,膂力出衆,廣陵道這邊就要遜色一籌,這是先天劣勢,非人力財力可以更改,趙毅不論名聲好壞,不論養士手腕,起碼養兵之術確是藩王中的佼佼者,否則這頭肥豬臉皮再厚,也不至於無恥到去跟北涼爭搶天下第一精兵的名頭,廣陵道有着離陽王朝最嶄新的甲冑戰馬,也悄無聲息出爐了最新式的廣陵刀,只是尚未大規模投放下去,年輕人所懸佩的這柄,就是沒有公之於衆的新刀,命名會在春雪刀和毅樓刀之中選一個,可見此刀被趙毅和廣陵道高層將領寄予厚望。年輕人正要出聲,給那個既不佩刀也無附庸風雅的男人瞪了一眼,立即噤聲,悶悶不樂地捧碗飲酒,沒法子一吐爲快,真是遭罪。

一名扈從匆匆走入客棧,在貌不驚人的男子身邊耳語,男子點了點頭,起身後徑直走到徐鳳年桌旁,春風和煦溫顏說道:“這位公子可有功名在身?若是不嫌多,不妨來我這邊做事,除去跟了我的女人捨不得送,宋某一向什麼都可以送出手。”

徐鳳年問道:“可是春雪樓橫江將軍宋笠?”

這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被一眼看穿,他身邊的華服老者方纔曾說此子氣態不俗,要麼是深藏不露的一品高手,要麼就是重意不重術的養氣好手,這讓男子不得不嘖嘖稱奇,須知向來眼高於頂的老人在廣陵道,與昔日的東南第一人柴青山並肩齊名,劍道宗師柴青山不僅劍術入神,就輩分而言,亦是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的師叔,先前依附藩王趙毅,礙於門派清譽名聲,被東越劍池不得不忍痛“驅逐”出去,現在宋念卿出奇身死,柴青山已是被恭請回了劍池,主持事務。如此一來,他身邊的老扈從就是當之無愧的廣陵道第一高手,老人的名字很普通,叫王福,但用刀早已臻於化境,甚至要揚名於顧劍棠之前,可以說顧劍棠躋身天下十人之列,此後再無掉出過武評,曾經正是踩着這個老人的肩頭走上去的,老人珍藏名刀“咳珠”,綽號“腕下鬼”,幾屆武評指點天下用刀之人,都是差不多的認知,刀法真正得意者,屈指可數,其中顧劍棠居首,甲子高齡之後依然老當益壯了將近二十年的南疆人氏毛舒朗,已經徹底封刀,加上後繼無人,逗弄花草魚蟲去了,王福無形中就順勢上升一位,排在了棄刀多年的北涼袁左宗之前,這位武林巨擘之所以沒有進入武評,實力稍遜僅是一小部分緣由,更多在於此人年輕時候就武德奇差,遇上高手便避戰怯戰,遇上同境之戰,從來不知道風度爲何物,什麼陰險招數都使得出來,當年爲了擾亂敵人心境,大戰之前讓人綁架了那人的妻兒,露面之時拋出了那敵手幼子的一根大拇指,刀意從來中正平和的敵人沒了心境支撐,最終死在王福刀下。年老之後依舊爲老不尊,性子邪乎得厲害,刀法路數在詭道這一條道走到黑,宰殺那些天資卓著的江湖後輩尤爲勤快,幾乎是見一個痛下殺手一次。

王福已經有些年頭沒有機會拔出咳珠刀,剛纔本意是要出手殺人,就當找個解悶樂子,萬一走眼,真碰上個棘手高人,有廣陵道第一等權貴的宋笠三千鐵騎壓陣,一個單槍匹馬闖江湖的外地人,掀不起風浪,到時候讓人擒下,大可以拿來慢慢磨刀,這些年依附朝廷,王福做了不少這類陰損勾當。不過被朝廷新近封爲橫江將軍的宋笠有自己的打算,沒有順着這名刀法大家的意思,而是有了招徠之心,倒不是說手頭欠缺衝鋒陷陣的猛將,而是宋笠對待絕色女子和江湖高手這兩樣物件,一直都有着濃重的收藏癖好,而且只當成錦上花而不是雪中炭,到手之手,每逢記起時,能看上幾眼就心滿意足。就像這次王仙芝放出話說出城便不再返,武帝城失去了最後一張保命符,許多見不得光的武林高手就都被近水樓臺的宋笠收入囊中,宋笠也從不去關心他們的品性好壞。

宋笠言笑晏晏,王福卻不敢太掉以輕心,江湖上的旁門左道數不勝數,而且天曉得西楚那幫餘孽是不是盯上了這位新封的橫江將軍,宋笠若是萬一遭了算計,春雪樓正值用人之際,還沒開戰就折損一員福將,藩王趙毅還不得將自己剝皮抽筋,春雪樓內都清楚宋笠有今天炙手可熱的權勢地位,本身有能耐是一回事,趙毅將宋笠視爲會與自己同福同難的角色,這一點更是至關重要,城府極深的春雪樓舊人盧升象,對此未必就沒有怨氣。

徐鳳年瞥了眼屏氣凝神的“腕下鬼”王福,很快收回視線。宋笠等了片刻,沒有等到答覆,自嘲一笑,不掩飾他的遺憾,緩緩說道:“宋某小小一個雜號將軍,既然沒能入公子法眼,希冀着他日相逢,你我二人可以好好喝上一頓。宋某當下還有些急事,就不打攪公子喝茶的興致了。公子以後只要是在廣陵道上游歷江湖,不論遇上大事小事,只需讓人送個消息到府上,宋某定會隨傳隨到。”

宋笠輕輕抱拳,笑着離去,風采極好,不但沒有仗勢欺人,反而自認底蘊不深,而非是在座的年輕公子眼拙不識真佛,換成其他江湖好漢,被一位實權將軍這般放低身架子的禮賢下士,就算不去感恩戴德,也難免會心生好感。徐鳳年在宋笠抱拳告辭之際,也放下茶杯,站起身目送此人遠去。附近幾桌食客,聽到這番雙方沒有刻意藏掖着的對話,都給嚇得不輕,再看徐鳳年的眼光,無異於看待一個全然不知好歹的傻子。

走出門外,宋笠走下臺階時輕聲問道:“王老,可曾辨認清楚此子修爲?”

王福從袖子中拎出一隻香料瓷瓶,擰開蓋子,低頭嗅了嗅,陰惻惻說道:“奇了怪了,老夫故意將殺機外瀉了幾分,這小子倒是沒有故意裝傻扮癡,察覺之後當即停下了捻杯動作,可接下來就沒動靜了。莫不是自幼拜師於道教真人,否則沒這份定力。尋常高手,爲驟然而起的殺氣牽引,姿勢可以保持不變,假裝穩如泰山,可瞳孔細微變化與氣機流轉速度,很難隱藏。不過老夫可以確認一點,觀他舉杯握杯放杯的連貫手勢,此子必是用刀之人。”

宋笠笑了笑,“平時王老要殺便殺,這會兒不比往常,很多事情指不定就會牽一髮而動全身,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福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收起瓶子,好似不殺人就等於積攢了一樁功德善事,笑眯眯道:“那小子多半不清楚自己在鬼門關轉悠了一趟。”

宋笠翻身上馬,七八騎一同趕赴軍鎮幾裡地外,斥候傳來一份軍情,那邊有一雙女子極其有趣,惹上了自家官兵不說,還無半點自知之明,其中一位揚言要讓他這個橫江將軍吃不了兜着走,宋笠談不上動怒,只是覺得有嚼頭,宋笠自然知曉自己那支虎狼之師的脾性,他養兵本就是當成豺狼去養的,不吃人的話,上了戰場怎麼殺人?廣陵道以北山林多響馬大盜,其中六七支百餘人的馬賊,不但殺人放火肆無忌憚,而且逗弄當地官兵就跟貓耍老鼠一般輕鬆,宋笠還有更心狠手辣的地方,在那些自家甲士成了極難剿殺的猾悍馬賊後,分批讓許多矇在鼓裡的新卒去與之廝殺,相互餵養出戰力,死了就是白死。

馳馬在大街上,宋笠突然感慨道:“誰敢相信王仙芝會死在那人手上?”

一向目中無人的王福臉色陰沉,“若非有人認出了揹着王老怪屍體的樓荒,確實沒人相信。”

宋笠笑問道:“那姓徐的不是新的天下第一了?”

王福從來都見不得別人好,嗤笑道:“那年輕藩王就算能活下來,大半條命也沒了,指不定每年都要耗費武當幾爐子靈丹妙藥來吊着命,還做個屁的天下第一!要老夫來看,王仙芝死多半是死了,事實上則是北涼精銳盡出,加上一些不爲人知的隱蔽死士,才僥倖做掉了王仙芝。”

宋笠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客棧這邊,徐鳳年回到屋內,無事可做,就放任九柄飛劍出袖,不但沒有以氣機駕馭飛劍,甚至都沒有對它們有絲毫的“放心”,這是一個經常出現在吳家劍冢秘笈裡的玄妙詞彙,用作闡釋以氣馭劍更上一層境界,即是“心之所繫,劍尖所指”,後者顯然十分上乘,需要長年精心養劍,孕育出神意圓滿的劍胚。但是此時屋子裡那九柄自行靈動縈繞飛旋的飛劍,不但是成就劍胚的活物,更像是被仙人撫頂授予靈智的開竅稚童。

論體魄堅韌,跟王仙芝一戰之後,給摧敗不堪,遺禍深重,徐鳳年遠遠遜色於江湖上的金剛境高手,論氣機渾厚,腕中鬼王福也沒有看錯,徐鳳年比不上那些各有千秋的指玄境,但是現如今的徐鳳年,根本不好用常理揣測。當時殺掉趙黃巢,憑着直覺牽引想要去武帝城,起先出於謹慎,想着去徽山找軒轅青鋒這位武林盟主做保鏢,當然是要同時與她做筆大買賣,否則開不了這個口。不過軒轅青鋒不願意跟他或者說北涼“有染”,徐鳳年也就不去強人所難,但是跟軒轅青鋒這個頂尖高手近距離相處以及悄然對峙之時,徐鳳年驚訝發現一件事情,便是不光飛劍自發蠢蠢欲動,還有他沒來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氣,對此徐鳳年並不陌生,就是八百年前那個“自己”以及王仙芝都有的氣概,與世爲敵仍無敵。

以往徐鳳年清楚這種心境,但有心無意,或者說有心無力,但是一戰之後,尤其是獨自離開徽山,越是臨近東海,就經常壓抑不住一些“無心之舉”,就像此時飛劍無跡可尋地歡快遊蕩,如魚得水。徐鳳年可以清晰感知到它們的愉悅,甚至覺得可以與之對話。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佛家的芥子納須彌,道門的袖裡藏乾坤,都不像啊。”

那柄蚍蜉飛劍冷不丁在徐鳳年眼前滴溜溜一轉,似乎是打聲招呼,然後一閃而逝,飛出窗外。

徐鳳年走出屋子,神色如常地下樓離開客棧,一直走到鎮子外頭。

結果遠遠看到高坐馬背的宋笠身影,驛路上似乎有兩名年輕女子惹上了麻煩,一個身材高大,英氣勃勃,劍已出鞘,看架勢就是名家子,離着劍尖吐罡氣的還差些許境界,她護着身後一名體態婀娜更似江南閨秀的女子。不過應該是與人技擊比武輸了一陣,一臂頹然下垂,止不住輕微顫抖,才臨時換了手握劍。

宋笠一直沒有說話,那名佩刀纏綠絲的年輕扈從則馬蹄輕緩,意態自得,刀也出鞘,輕輕旋轉,戰馬則繞着兩名走投無路的女子悠悠然打轉。

徐鳳年站在不惹眼的驛路綠蔭中,聽到那顯然是北方女子的劍客譏諷出聲道:“本以爲廣陵道上並非蛇鼠一窩,畢竟連京城也曉得有個叫宋笠的傢伙,口口聲聲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民狗。不料耳聞不如面見,也就是個強搶民女的腌臢貨色。”

宋笠聞言輕輕一笑,終於開口說道:“女俠你憑本事傷了二十名部卒,本將無話可說,可是樑眉公隨後跟你光明正大賭注廝殺一場,他輸了,這邊放行,你輸了,你交出那身後女子,願賭服輸,天經地義。女俠你劍術高明,可賭品似乎不咋的啊。”

聽到這裡,徐鳳年就準備轉身離去。

用劍女俠身後的婉約女子正要說話,就被她用眼神制止,她轉過頭後,死死盯着宋笠。

宋笠微笑道:“你也別說什麼你輸了你跟我走,你我心知肚明,只要沒了你護駕,現在的世道,你身後女子走不出三裡地。本將不是什麼好人,卻是實誠人,可以跟兩位姑娘說明白,本將只要她過一趟宋家大門,就放她走,絕不動她一根頭髮,不過醜話也說在前頭,廣陵道都清楚一點,動不動她的身子,不重要,但以後就都算是本將的女人了。”

高大英氣的女子冷笑道:“這種混賬話,宋笠你可有本事去京畿之地說去?”

宋笠在馬背上擺了擺手,哈哈笑道:“這哪裡敢。”

宋笠逐漸斂去笑意,一語道破天機,“你也好,身後女子也罷,都不是什麼小家碧玉,估摸是太安城那邊的大家閨秀,可既然你們入了鄉,就得隨俗。再大的金枝玉葉,本將都吃得下,事後還能不露痕跡。所以你們掂量掂量,別真惹惱了本將。”

提劍女子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我來廣陵道是找趙鑄。”

她這趟出京遊歷,除了早就想獨自闖蕩江湖,確實還準備去見一見那個嗜好築京觀的年輕人。

身後女子是閨中密友,不過相見的是一個青梅竹馬的負心漢,那個原本前程錦繡的男子在遭遇家變後,無緣無故就人間蒸發一般,好不容易給她找到了蛛絲馬跡,這次一咬牙偷偷離開太安城,足可以稱之爲大逆不道的逆鱗舉動,回去之後這輩子都甭想踏出京城一步了。而且她這次拉着自己見過了那男子,沒有吃閉門羹,但比這更傷人心,那男子竟然說已經談好了一樁婚事,就要在那個山窮水惡的小地方紮根,身後女子不信他的見異思遷,男子便約出了那什麼都不如她的陌生女子,身世天差地別不去說,相貌才情眼界,都不值一提,但是當她看到那男子與那村野女子站在一起,就有些死心了,因爲她看着那對不般配至極的男女,就知道他確是在喜歡着她。

師從劍道魁首習劍多年的女子並不像她臉上那麼鎮定,這橫江將軍身邊的老者深不可測,所以揀選了那個年輕扈從作爲賭注對象,她堅定對手刀法比自己的劍術要遜色幾分,可真正下場廝殺,不但輸了,若非那人刀下留情,她還會命喪此地。雖然反悔約定,有違心性,可她怎麼會眼睜睜看着閨中密友去那龍潭虎穴,就如宋笠自己所說,跨過他家門檻,那就沒有清白名聲可言,事後不論如何將這條廣陵地頭蛇的雜號將軍千刀萬剮抄家滅祖,有何裨益?只是她仍是不想泄露她們兩人的身份,不願意,也不敢。

宋笠微微一怔,眼神炙熱了幾分,“燕敕王世子趙鑄?”

她心知不妙,乾脆閉口不言。

世上總有一些不屑規矩的男人,喜歡女子的身份,多於女子本身姿容。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地,同時也是最爲藏污納垢的地方,她耳濡目染太多了,一些個勳貴子弟,怎樣的水靈女子勾搭不到,就偏偏對那些明明上了歲數的大宅深院裡的婦人下手,並且引以爲傲,私下與狐朋狗友相聚,作爲談資,比試誰拐騙上手的誥命夫人品秩更高。她就聽說那幫油子混賬,不但連烏木軸敕命文書的婦人視爲玩物,就連一些個玉軸和犀牛角軸的誥命貴婦也敢引誘。

聽到趙鑄這個名字,本已走出去幾步的徐鳳年停下腳步,擡手摘下一截柳葉繁茂的柳枝。

徐鳳年沒打算湊近過去,但也沒想着袖手旁觀。

王福以爲他這位刀法天下第二的絕頂高手在客棧裡不出手,是那小子命大。

很快他就沒了這份自信。

一片柳葉劃空而過。

如刀切豆腐,截斷了樑眉公手中那把不在綠鞘的廣陵新刀,剛剛勝過了那女子後正志驕意滿的年輕刀客目瞪口呆,一臉茫然。

王福是在場中境界最高的一個,遠勝衆人,也仍然是環顧四周,才敲定是那樹蔭中的遊俠作祟,王福之所以有腕下鬼的古怪綽號,就在於他的運刀,宛如腕下有鬼神相助,是江湖上少數可以無視對手境界更高的奇人,王福的練武天賦就算擱在天才堆裡,依舊可算出類拔萃,否則只是靠着不入流的歪門邪道,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哪怕是柴青山這樣的劍客,也不敢說自己穩勝王福,尤其是僅以生死定勝負的廝殺,說不定王福的勝算還要更大些。

然後驛路上衆人就看到一幅荒誕場景,高不可攀的腕下鬼王福先是後仰靠在馬背上,似乎是躲過了什麼,這纔來得及伸手握住那柄佩刀,傾斜下馬時,身體前撲,腳尖在馬腹輕輕一點,那匹健壯戰馬就側着凌空撞飛出去,閒逸佩刀和真正握刀的王福完全是兩個人。老人雖未拔刀出鞘,但前奔之時,氣勢如虹,只是不知爲何老人才衝出去六七丈,就又給逼退後撤了兩丈,然後繼續一手按刀,低頭彎腰奔走,不走直線,如蛇滑行於沙地。

堂堂刀法巨匠腕下鬼,跟稚童嬉耍一般前衝加後退,如此反覆多次,衆人終於意識到罪魁禍首應該是遠處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乘涼傢伙。

只是仍然沒人知道爲何王福要用如此畫蛇添足的推進方式,就連那個斷刀的樑眉公也不例外。

在王福終於好不容易來到離那年輕人相距百步的地方,依然按住刀柄不出刀的腕中鬼,就看到那人隨手丟掉了手上那根幹禿禿的柳枝,沒有絲毫動靜,那人頭頂一根柳枝就驀然繃直,砰然折斷,急速墜落,恰好被那人一手握住。

王福猛然停下身形新。

既是示好,更是示弱。

王福跟許多頂尖高手有一點不同,就是他這輩子一次都沒有踏足武帝城。

他在壯年成名之後,當時還沒有腕下鬼這個稱號,而是褒貶參半的“王不死”,因爲他與人對敵必殺人,而且活着的都會是他王福,他從來不招惹有可能殺死自己的敵人,所以這輩子王福還沒有輸過一次,哪怕他跟柴青山近在咫尺多年,兩人之間沒有過一次切磋武技。十幾年來,王福出刀次數已經不多,但是十年前有一次在江湖上,他即使當時懸佩着那柄天下十大名刀之列的“咳珠”,對上一名年輕人,仍是不戰而退,那之後沒多久,不光是王福知道了那個不佩劍也不帶刀的年輕人是何方神聖,可以說整個天下都知道了,桃花劍神,鄧太阿!

這一次,王福照樣是不顧頂尖高手和武林前輩的臉面,選擇了不拔刀。

不是說他覺得自己毫無勝算,只是一旦拔刀,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兩人萍水相逢,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面對的是顧劍棠,才能讓老人生出不計生死也要一戰的衝動。

畢竟練劍之人,誰都想着要翻過鄧太阿這座山頭,練刀之人,則是顧劍棠。至於更加籠統的習武之人,應該沒誰癡心妄想去挫敗王仙芝。

王福就不信王仙芝只是死在那姓徐的年輕藩王一人手中。

王福駐足原地,心中有些鬱氣中結,江湖上的年輕高手是不是太多了些,光是死在自己手上就不算少了,可似乎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

那先前被自己小覷了的年輕公子哥也沒得寸進尺,但是兩根手指捻動柳枝,更不像是會主動握手言和。

彷彿是在等着王福主動出刀。

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後輩也太目中無人了!

王福幾次心思起伏,可都沒有拔出腰間那把廣陵刀。

如果真要死戰一場,沒有捎帶上咳珠刀,終歸是會渾身不得勁。

宋笠一騎突出,來到王福身邊,這名膽大包天的橫江將軍神情複雜,緩緩說道:“難怪這位公子不願理睬宋某。”

涼風習習,柳葉繁密,顯得樹蔭深重,那個年輕人始終沒有說話。

宋笠笑了笑,“既然公子出手,宋某並非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蠢人,那兩位女子只要身在梳子郡以東的廣陵道境內,宋某就會承諾她們一路平安,如何?”

宋笠看不清綠蔭下男子的臉色,但如臨大敵的王福瞧得真切,那傢伙笑意淺淡,只是尤爲玩味。

宋笠撇了一下腦袋,然後猛然提起馬繮,撥轉馬頭,面朝部卒百餘精銳輕騎,擡了擡手臂,示意撤退。

王福雖然五指脫離刀柄,但始終沒有轉身,身形倒掠。

衆騎策馬遠去一段路程,樑眉公看着將軍宋笠臉頰上那條流血不止的血槽,觸目驚心。

樑眉公小心翼翼問道:“將軍,要不要調動一千騎圍剿此人?”

宋笠沒有點頭,而是詢問王福,“王老,一千騎夠了沒?”

王福冷笑道:“一千騎殺個不挪步的木頭樁子,樁子再硬,也多半是夠的,畢竟世間高手再多,可李淳罡那樣的陸地神仙,一點都不多。但是你覺得那傢伙會站着不動,跟咱們一千騎兵硬碰硬嗎?”

宋笠沒有惱羞成怒,而是笑問道:“要不三千騎都用上,再懇請王老堵截那人退路?”

王福譏笑道:“爲了兩個來路不明的娘們,值得嗎?退一萬步說,那兩北地小婆娘身份估摸着相當不簡單,你就不怕吃到嘴後惹一身騷?這可不是你臉上的血跡,想擦就能擦去的。”

宋笠感嘆道:“是啊。”

王福大概也意識到失態了,不該在宋笠面前如此倚老賣老,又掏出那隻裝有香料碾作軟泥的精緻瓷瓶,使勁嗅了嗅,和顏悅色道:“咱們皇帝陛下還得惦念着一位曹青衣,提心吊膽,就怕他哪天突然出現在牀頭。宋將軍,老夫知曉你以前不太看重江湖勢力,只當是養貓養狗,養着他們好玩,但是有句話以前不好說,現在能說了,都說匹夫一怒血濺十步,也許會有人說爲什麼曹長卿那麼多次硬闖皇宮,都沒能得逞,還有爲何徐家人屠仇家遍天下,依舊是老死牀榻,這可並非是江湖高手不頂事,而是太安城以前不但有韓貂寺,還有柳蒿師,現在又有了以吳家劍冢爲首的一大撥看門人,北涼也不例外,徐偃兵,袁左宗,哪個不是萬人敵?說到底,就看誰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嘍。這二十年裡頭,有太多不講規矩又不知惜命的高手,都死啦,可不是死在甲士手上,都是死在另外的高人手中。”

說到這裡,腕下鬼王福打趣道:“難道宋將軍要老夫以後像個通房丫鬟似的,沒日沒夜守在你屋子裡?就算老夫樂意,宋將軍的大小夫人們也不樂意嘛。”

宋笠拇指輕輕按在傷口上,笑了笑。

他身邊是那結伴而行的年輕女子,只因爲那雙秋水長眸才被宋笠相中,免去了她所在家族過境所需的金銀,不過是個偏房庶女,等於賣出了數萬兩銀子的高價,還額外跟宋笠這個廣陵道當權紅人攀附了一份交情,不光是那個士族上下竊喜,便是女子也心有歡喜,尋常嫁人就要講究門當戶對,哪裡敢奢望一位朝廷封賜的橫江將軍?

宋笠側過頭,凝視着那個還不知姓名的女子,微笑道:“你再多看一眼本將的傷口,可就要剮去你的雙目了。”

本就僅是略懂騎術而顛簸得臉色微白的女子,一下子驚駭得面無人色。

驛路上的一雙女子,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當她們想要上前致謝,那名義士早已眨眼功夫就不見蹤影。

怯弱女子捧着心口,嬌喘吁吁,一陣後怕道:“高峽,要不咱們回京城吧?”

放劍歸鞘的高大女子輕聲道:“等見過了趙鑄,就送你回去。”

唯有細看之下,才能察覺她竟是有一雙碧綠眼眸。

紫髯碧眼張首輔。

女子無須,可碧眼相似。

又是京城中人,她的身份也就不難猜測,張鉅鹿的女兒,張高峽。

而張高峽身邊的女子,是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天底下最金枝玉葉的女子,心儀於那位宋家雛鳳,加上張高峽正好要行走江湖,這才偷溜出太安城,南下之行的初期,大體上就跟踏春遊玩一般,偶有風波,也是有驚無險,都給張高峽的劍術擺平過去,她們在進入廣陵道之前,甚至還去了趟武帝城看熱鬧,因爲王仙芝出城之後,於新郎樓荒林鴉這些徒弟也跟着都棄城遠遊,城內高手無人鎮壓,起先還不敢造次,等到確定武帝城的確成了無主之地後,就有人開始生事,不過很快就有一支騎軍駐紮在城外,這才消停了幾分,不過那堵插滿兵器的內城牆,就遭了殃,即使有內城王家老奴看護,仍是每天都會少去幾把名劍名刀,不過暫時還沒有一把插在城牆高處的兵器被人竊走。張高峽就是帶着她去武帝城散心,也有一份必須近距離親眼目睹那滿牆神兵利器的私心,她是練劍之人,站在牆下足足觀摩了一個時辰,都在尋覓那些傳說中的名劍古劍,城牆高處,有黃廬大劍,有蠹魚細劍,有東越劍池的,有三百年前一對神仙眷侶懸佩的畫眉劍,與名字極其不吉利的“與君絕”,還有南海觀音宗那柄稀奇古怪的“半肩小尖”劍,更有吳家劍冢以往兩位劍冠的佩劍“認真”和“放心”,不計其數,目不暇接,如果不是閨中密友覺得枯燥乏味,張高峽能在牆根待上一天一夜,每一柄劍,那可都意味着一名絕世劍客和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落敗啊。

女子好奇問道:“高峽,那俠士是誰,你認得出嗎?當時看清了沒?”

張高峽搖頭遺憾道:“沒呢。”

女子嘆了口氣,“若是在太安城,咱們還能報答恩情。”

張高峽自言自語道:“接下來就沒江湖什麼事了,真要有,那也只是一個個命不當命地死在沙場上。”

女子突然惱恨道:“這個叫宋笠,真是可憎!”

張高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曾經無意間聽到父親點評廣陵人物,其中就有提及這個廣陵王的福將宋笠,宋笠竟是朝廷很早就安插在廣陵春雪樓的棋子,但聽父親的口氣,趙毅這兩年也有所察覺,但仍然沒有撕破臉皮,反而愈發器重此人,要錢要糧要兵要馬,全都給得痛痛快快。不過宋笠並不聽命於張廬,甚至顧劍棠那座如今已是名存實亡的顧廬,以前一樣使喚不動他宋笠。張高峽私下揣測這個宋笠應該叫趙笠纔對,靠山指不定正是那羣皇室勳貴中最有權柄的幾位老人,因爲這些當年也曾跟隨先帝一起南征北戰戎馬生涯的老頭子,實在是沉寂太多年了。張高峽她爹,首輔大人曾經難得跟她這個女兒泄露天機,笑言那幫黃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傢伙,之所以一個個咬緊牙關熬着不肯踏進棺材,是要等門外門內兩個人先死。後來當徐驍去世的消失傳到京城,張高峽去了一趟被幾個哥哥當做雷池禁地的書房,發現那個門外人死了後,門內人的爹,並沒有怎麼高興,反而有些落寞。

她離開屋子關上門的時候,依稀聽到爹說了一句話,“自古名將公卿,難在壽終正寢,徐驍贏了。”

回到鎮上客棧的徐鳳年沒有急着離去,他這趟前往東海,沒想着大張旗鼓是一回事,但如果說廣陵道這邊誤以爲能夠趁火打劫,他也不介意學一學曹長卿,跟趙毅趙驃父子好好敘敘舊。至於宋笠,他知道得比張高峽自然要更多更深,宋笠名義上春雪樓名列前茅的大紅人,甚至傳言是他擠走了盧升象的位置,事實上根本沒這回事,盧升象赴京升任兵部侍郎,是朝廷明着撬牆角,宋笠則是暗中挖着春雪樓的牆腳,但恐怕趙毅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宋笠不但是太安城的棋子,更是燕敕王趙炳的手筆,至於宋笠到頭來會忠誠於誰,人心反覆,只有天知地知,以及宋笠自己知道。

宋笠這顆被多方操之於手的棋子,既然能夠自己把自己走活,肯定不是靠着運氣走到今天,果然沒有來客棧大動干戈,徐鳳年在第二天清晨出境。

其實當時驛路上面對一直沒有拔刀腕中鬼,只要王福能夠近身一丈之內,徐鳳年肯定會死。

但是徐鳳年更確定,給王福一百年時間,那傢伙也走不到一丈之內。

因爲王福畢竟不是顧劍棠。

一步之差,往往就是天地之遙。

馬車緩緩臨近東海。

潮聲漸重。

除了那遺物劍匣,徐鳳年要從武帝城帶走的物件,會多到讓整個天下都大吃一驚。

第395章 牽馬第157章 親家,出京,賺虧第170章 提前一戰第386章 西楚雙璧(三)第145章 驚蟄第13章 帶刀老魁,背匣老黃第37章 跪不跪第63章 天師府上小天師(下)第67章 隱相第158章 北涼要跟北莽離陽講道理第58章 小拓跋兩百五十四章 大膽呂洞玄第309章 野草第30章 來了和該死了第8章 搶人第117章 風水第308章 野花第47章 那山山楂,這湖蓮花(下)第39章 赤腳第14章 一線金剛馭飛劍第192章 慢慢來第397章 手摘天雷返人間第167章 女子心思第28章 春秋之尾,草蓆之旁第12章 少江南老涼莽第169章 我在陸地觀滄海第74章 北涼親家第136章 一袖如何兩青蛇第223章 北涼四戰(五)第244章 噤若寒蟬(七)第107章 鷹隼遊曳第182章 兩國之戰,兩人之戰(上)第121章 開門不見山第62章 天師府上小天師(中)第58章 小拓跋第150章 別我回第53章 你是佛陀,我入金剛第4章 去那座山摘山楂第66章 當賞不當賞第263章 大江南大江北第一第104章 舊賬第38章 下龍虎下徽山第22章 一截江即一劍第416章 天道鎮壓第101章 白衣觀世音第242章 噤若寒蟬(五)第14章 高樹露的體魄第177章 坐山觀虎鬥第361章 如花第57章 兩顧之爭第93章 可敢一戰第209章 一塊肉第125章 對峙第69章 江山代有新人換舊人第102章 扶搖而上第87章 去洛陽第136章 北上南下第17章 說與山鬼聽第204章 按馬頭第138章 一燈籠蝶第198章 鄧太阿彈指有六第301章 西楚霸王(三)第243章 噤若寒蟬(六)第17章 說與山鬼聽第376章 生死之間見生死第121章 第一刀第109章 斫琴第54章 該死第127章 吵聲佛聲第194章 二姐第420章 蒼天在上第205章 上山下山第60章 笑話第366章 春風遠去第108章 念來念去都是情第244章 噤若寒蟬(七)第151章 一杯雪一頭顱第212章 天下共看一人第26章 公主何苦爲難公主第66章 當賞不當賞第269章 樓外日頭正暖第146章 太安城兩笑兩白衣第63章 得道第387章 西楚雙璧(下)第95章 一問一答第296章 我徐鳳年在第42章 一張簾子一字請第212章 天下共看一人第119章 在等在念(上)第66章 一日千里第100章 觀音身後萬鬼夜行第170章 可恨可敬第104章 咫尺風雷(中)第14章 一線金剛馭飛劍第75章 必死之地必死之人第161章 一錢之約第143章 刀歸鞘刀出鞘第47章 與北涼王說北涼第83章 霜殺百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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