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章 周家的試探(二)

周仲隱嚥了泡口水,擠出一絲笑容,道:“還是楊老弟想得周到,那依你所說,我們周家主動向皇上坦承此事,就能沒事嗎?”

楊玄感嘆了口氣:“這個小弟也無法保證,新皇爲人外圓內方,並不是當太子時外界看到的那樣虛懷若谷,對於背叛他的人或者妨礙到他的人,是絕不留情的,這點令尊應該清楚,要不然也不會如此擔心。”

周仲安一下子泄了氣,手臂無力地垂了下來,聲音中充滿了沮喪:“難道就這樣向新皇坦白,把全族性命交由他手發落,來賭他的寬宏大量嗎?”

楊玄感靈機一動,道:“據楊某所知,周老將軍在南朝的時候,也有一次被人誣陷謀反,後來是蕭摩訶以全族性命作保,斷言周老將軍不會謀反,而陳後主也爲了檢驗他的忠誠,召他單騎入京。”

“結果周老將軍果然交出十幾萬大軍的兵權和江南四州之地,匹馬進京面聖,安然渡過了那次風波。可見君王有時候就需要臣子的這種舉動來證明自己的忠誠,有了上次的經歷,爲何二位周兄對在下的提議會如此反感呢?”

周仲安急道:“楊老弟有所不知,上次蕭老將軍不僅是爲家父擔保,還暗中給家父傳遞消息,說是家父已經引起了皇上的猜忌,要他趕快主動示忠。這次楊元帥能在新皇面前爲家父作這個擔保嗎?”

楊玄感料不到上次的事情居然有這樣的內情,不由得微微一怔,喃喃道:“原來如此。”

周仲隱擡起頭來,正色道:“我們周家不敢奢望越國公能象當年蕭老將軍一樣,冒着全族頂罪的危險來爲家父出頭,實際上楊老弟和越國公肯爲我們周家作打算,在下已經感激不盡了.只是思前想後,這種直接認罪的做法實在是太過兇險,楊老弟還有什麼更穩妥點的辦法呢?”

楊玄感微微一笑,他料到過二人會是這種反應。開口道:“二位請聽小弟把話說完。小弟想先問個問題:那信使應該並不知道書信中的內容,是嗎?”

周仲隱沉吟了一下,道:“這個恐怕不好說,那人是蕭老將軍的一個貼身心腹,名叫陳智深,以前是他的隨從騎士,當年蕭老將軍率領七騎在徐州大戰北周軍時。斬將奪旗的七人中就有他,家父那年受人誣陷。蕭老將軍派來傳信給家父的也是此人。”

楊玄感點了點頭:“不錯,此人確實可以算是蕭摩訶的心腹了,忠心耿耿。你們覺得他一定會知道信中內容,進而出賣令尊嗎?”

周仲隱嘆了口氣:“此人對蕭摩訶極爲忠心,可能蕭摩訶也跟他交代過信中之事,萬一他知道書信中的內容,而家父又沒有象蕭摩訶所求的那樣盡力幫他保全蕭世廉,那此人可能會惱羞成怒,真的把家父給供出來了。”

楊玄感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麼說來。我們還不能賭他不知道信的內容,隨口向新皇說第一封信寫了些什麼了?”

周仲隱恨聲道:“正是如此,這也是最棘手的地方,家父其實第一次也明確拒絕了蕭摩訶,還割袍斷義讓這陳智深帶了回去,可是當時念在多年的交情上沒把此人扣留。家父事後想到不對,又不敢向新皇坦白。想不到這蕭摩訶居然又派此人來大軍營地,直接要家父去保全他的兒子。”

周仲安插嘴道:“楊老弟啊,這蕭摩訶這次怕是有備而來,可能把家父上次那封回信什麼的都收好了,萬一家父不依他的話做,他就會舉報家父一個與叛賊勾結之罪。其實上次那陳智深已經婉轉地流露出這意思了。”

楊玄感突然笑了起來:“那既然如此,你們想要殺人滅口也沒用,那蕭摩訶肯定也留有後手,若是你們真做這事,且不說新皇會怎麼想,只怕蕭摩訶那裡頭一個就會先把周老將軍所謂通敵的罪證交給新皇。”

周仲安微微一怔,轉頭對周仲隱道:“大哥。看吧,楊老弟也是這意思,還是父親說的對啊,這種缺德事千萬不能做。”

周仲隱臉上閃過不滿的神情,似乎對被弟弟當衆拂了面子相當地惱火,他大聲地對着周仲安斥道:“你懂什麼,事關全族人性命,哪能婦人之仁?”

楊玄感聽得心中一動,連忙插話道:“這個殺信使滅口的辦法,是周老將軍的意思,還是周兄你自己的?”

周仲隱的嘴角邊突然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他的外表一向英武倜倀,這下子卻顯得面目陰森可怕,甚至有幾分王世充的感覺,讓楊玄感極不舒服。

只聽周仲隱道:“家父老了,做事患得患失,總是說什麼當年蕭摩訶對我周家有活命之恩,切不可恩將仇報,所以他只是把那陳智深扣了下來,向衆將公示此信,還讓我等向楊將軍你求助,其實是想要楊元帥能幫忙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他也是想要主動向皇上坦白的。”

“哼,要是由了我的性子,直接把那陳智深給殺了,這樣一不做二不休,沒了人證,那蕭摩訶也無法指證我們,誰會相信一個叛賊的話呢?楊老弟,你說是不是?”

楊玄感心中一下子對這周仲隱厭惡之極,想不到此人酷肖乃父的外表下,一顆內心竟然如此齷齪不堪,他心中沒好氣,嘴下也不再留情,冷冷地道:“周兄的觀點,玄感恐怕無法苟同。”

周仲隱微微一愣神,似乎沒有想到楊玄感居然會如此直截了當地駁自己的面子,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聲音中透出幾分微慍,道:“願聞楊老弟高見!”

楊玄感不緊不慢地倒了一碗酒,呷了一口,入口清香的汾酒讓他的思路變得活躍起來,他理了理自己的思路,道:“要知道新皇想要殺人滅族,可從不需要什麼證據,只要他覺得你不忠就行了,即使沒證據也能製造出證據來,周兄是不是敢賭上全家性命試試?”

周仲隱瞠目結舌,張大了嘴說不出話。而身子卻在微微地發着抖,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給氣的。

楊玄感不理周仲隱,轉向了周仲安,笑道:“仲安兄有何高見?”

周仲安剛纔一直不說話,低頭思索,他聽到楊玄感的話後,擡起了頭。沉聲道:“仲安也覺得家父的話有道理,人無信不立。若是真的靠見不得人的手段自保,即使保得一時平安,也終將遭遇報應。只是仲安也覺得就這樣向皇上毫無保留地坦白,似乎不妥,畢竟皇上不能算個心胸很開闊的人。”

楊玄感微微一笑:“剛纔你們二位都太急了,小弟的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還沒說呢。這個坦白只是一方面的事,另一方面,也需要想辦法向皇上求情。請他能饒過蕭世廉一命。”

周仲隱渾身一震,差點要從座位上跳起來,連珠炮般的話脫口而出:“怎麼能這樣?私通蕭摩訶的罪名都夠大了,還要幫他求情留他兒子一命,這不是擺明了找死嗎?”

楊玄感搖了搖頭:“仲隱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玄感以爲,只有這纔是唯一能救你們家的辦法。”

周仲隱重重地“哼”了一聲:“仲隱洗耳恭聽楊老弟的高論!”

楊玄感正色道:“自古爲人君者。最忌諱的是臣下的不忠,尤其是當今皇上,靠了一系列的手段,好不容易纔從五個兄弟裡脫穎而出,奪得了本不屬於自己的皇位,對此更是敏感之極。這也是你們周家恐懼的根源吧。”

周仲隱恨恨地道:“這個自然,若是換了先皇,我們哪用得着這樣。”

楊玄感繼續道:“這就是了,皇上恨臣子的不忠,但這個忠向來是和義不可分的,如果你們周家真的是靠出賣蕭摩訶來表忠心,皇上恐怕不會高興。反而會覺得你們周家是恩將仇報、出賣朋友的小人,今天能出賣蕭摩訶,也許明天就能出賣和背叛皇上。”

周仲安聽得連連點頭,而周仲隱則不服氣地道:“只怕也未必,就連先皇,在滅陳之後也封了投靠隋軍,主動帶路攻陳的原家父手下一個軍官羊翔官職。此人因爲主動帶路,最後論功行賞時官職還位居家父之上呢,難道是先皇也喜歡這種不忠的小人嗎?楊老弟對此又作何解釋?!”

楊玄感哈哈一笑:“當時陳朝初滅,爲了穩定南朝不安的人心,需要樹立羊翔這種主動投降大隋的榜樣,讓江南人看看,跟大隋合作自然可以加官進爵,但要是心存不滿,繼續與大隋作對,那高智慧和蕭世略這樣的就是下場。”

“所以當時象周老將軍那樣在陳亡後才被動投誠的南朝名將,也是一開始官位不如羊翔。但此一時彼一時,這麼多年過去了,周老將軍從上儀同又升到了大將軍,這次平叛更是位居副帥,請問那個羊翔現在在哪裡?當了上柱國了嗎?”

周仲安猛地一拍大腿,道:“着啊,本來我還一直不服氣這件事,但聽楊老弟這麼一解釋,這才明白了過來。哼,當年那韓擒虎還爲此事當衆羞辱過家父,若是他現在還活着,聽到楊老弟這番話,恐怕能再給氣死一次,哈哈。”

楊玄感擺了擺手,道:“任何一個君王都喜歡忠臣義士的,哪怕是敵國重臣!若是今天不戰而降,明天碰到強大的外敵,也完全可以再不戰而降一次,換了誰也不敢用這樣的臣下,而且會給全國的子民都作出不好的表率。”

“現在大隋滅陳已多年,南朝人士也都已經習慣了作爲大隋的子民,作爲皇上,自然要勸子民忠於大隋,而不是時刻準備着背叛國家。”

周仲隱剛纔一直不吭氣,聽到這裡時突然道:“可是蕭摩訶不是國家,他只是個跟隨楊諒起兵造反的叛將,楊老弟剛纔說的這麼一大堆,好象跟此事並無關係啊。難道家父去跟叛將勾結,皇上看了也會高興嗎?只怕先皇也沒這雅量吧。”

楊玄感微微一笑:“這正是玄感要說的重點。周老將軍不是主動給蕭摩訶寫信,他並沒有做任何有損大隋利益,不忠於朝廷的事,沒有向蕭摩訶的這個手下透露出任何朝廷的動向和大軍的情報,是吧。”

周仲隱點了點頭:“這是自然。家父還跟他割袍斷義呢。”

楊玄感道:“這就是了,蕭摩訶來主動找周老將軍,這是周老將軍無法控制的事,但當面拒絕了他的引誘,爲人臣者已經足以表明自己的忠心了。”

“至於沒有當場拿下來使獻與朝廷。那一方面是出於對以前蕭摩訶在南陳時救過自己的報恩,因爲當時也正是這個陳智深當信使來報信,於情於理也不應該扣留此人。”

“另一方面,周老將軍也可以說讓那陳智深去回報蕭摩訶,希望蕭摩訶能明白他的意思,及早反正,不要跟着楊諒一條路走到黑。至於爲何事後沒有稟報朝廷。是因爲蕭摩訶一直沒有迴應,周老將軍怕此事外泄會給蕭摩訶的反正行動帶來不利的影響。所以纔有所隱瞞。”

周仲安滿意地點了點頭:“還是楊老弟想得周到,你這麼一說,就是有心在此事上作文章的人,只怕也無話可說了。”

楊玄感奇道:“還有人想跟周老將軍作對?”

周仲隱乾笑了兩聲,道:“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瞞楊老弟了,家父在任東宮右衛率時,不知怎地被那宇文述所嫉恨,三天兩頭地找家父的麻煩。”

“再就是那於仲文。也跟宇文述一起,成天陰陽怪氣地對家父冷嘲熱諷,連我們作爲小輩的都看不過眼。後來還是家父識大體,主動請辭此職,外放作了州刺史,讓那於仲文如願當上了右衛率,他們纔算是善罷甘休。”

楊玄感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這也不奇怪。那宇文述自己出身門第不是太高,但於仲文卻是當年西魏八柱國之於的於謹之孫,家門高貴,兩家一直是優勢互補,攜手並肩。周老將軍是從南朝過來的,他們自然覺得本屬於自己的位子被搶了。如果再對令尊一團和氣那纔是奇怪呢。”

周仲隱臉上的疑雲一下子消散得乾乾淨淨,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我們兄弟前些年一直留在九江老家,回大興後家父也不怎麼跟我等言及官場之事,今天才算弄明白這些事情。”

楊玄感點了點頭:“不過宇文述和於仲文既然聯手把令尊排擠出京,自然也不會有什麼仇冤了,在此事上作文章,似乎沒這個必要了吧。”

周仲安喝了碗酒。嘴裡似乎也要噴出火來:“楊老弟有所不知啊,我們這些南朝降人,在朝廷裡可是一直受歧視,不光是宇文述和於仲文,就連賀若弼和韓擒虎,也根本不拿正眼看我們,若是給這些隋朝武將找到一個踩家父的機會,他們可是絕不會留情的。”

楊玄感默然不語,宇文述的爲人他知道,對高過自己的人他是不顧一切地巴結,對不如自己的人則是費盡心思地去踩,而那賀若弼和韓擒虎現在則是一個早死,一個賦閒在家,都不會對當着大將軍的南朝降將周羅睺有好感,只會是羨慕嫉妒恨,真要是給他們抓到這個機會,沒準還真會痛下殺手。

周仲隱和周仲安二人見楊玄感不說話,心中雖急,卻也不敢出言催促,對視一眼後喝起酒來。

楊玄感想了想後,開口道:“越是如此,越是要按我所說的辦了,因爲跟令尊有仇或者看他不順眼的人去進讒言是他們的事,但聽不聽還是要看皇上的作爲,這件事現在是瞞不住了,你管不住別人的嘴,但可以想辦法影響皇上的心。”

周仲隱和周仲安二人異口同聲地問道:“如何影響?”

楊玄感笑了笑:“還是剛纔的那個辦法,以忠義形象展現在皇上面前,周老將軍並沒有做出賣朝廷,背叛皇上的事,放走信使只是出於朋友之義,這點完全可以向皇上言明。”

“因爲當年蕭摩訶救過令尊一次,這次完全可以當作投桃報李,而且如果在這種楊諒已經失敗,跟隨他起兵造反的這些部下們都被人當成落水狗,人人喊打之時,若是周老將軍能反其道行之,明着向皇上爲蕭摩訶的兒子求情,我想皇上只會把這個當成義舉,而不會看成是對他的不忠。”

周仲隱有些狐疑,神情中盡是不信,他小聲地問道:“這樣真的能行?”

楊玄感點了點頭:“小弟也不敢打保票一定能行,天下間沒有哪件事是可以完全按自己的設想進行的,可是小弟思來想去,這個是最好的辦法,總比什麼恩將仇報,暗殺信使的主意要靠譜得多。”

周仲隱的臉上微微一紅,道:“老哥我也是一時心急,滅門之禍就在眼前,這纔會慌不擇路,選擇了一個笨辦法,還是楊老弟旁觀者清,你就不用再笑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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