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偶爾想起來刀鶴兮, 心裡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她渴盼着一個皆大歡喜的圓滿,給自己,也給太爺爺一個交待, 但是事實上,並沒有那麼容易。
如果答案就那麼觸手可及, 她上輩子又怎麼會從不懷疑什麼?
所以這就是人生,真實的人生, 不存在什麼兜兜轉轉的誤會, 也不存在咫尺天涯的親人抱頭痛哭,事實就是解開謎團只是一個再稀鬆平常的答案,失蹤多年的親人她就是杳無音訊。
她便不怎麼出門,就在家寫寫文章,寫寫自己的心得,她把之前自己關於楔形文字資料的研究, 以及對國王圖庫勒提尼努爾塔一世的研究寫了一篇英文文章,拿過去投稿了。
之後又開始寫瓷器相關的文章,先寫青花瓷,元明清挨着來, 反正滿肚子學問,都可以寫寫。
在寫文章的過程中, 她倒是慢慢沉澱下來,讓自己反思自己重生一世的種種。
生活上,總體是成功的, 婚姻幸福, 兒女成雙, 從一個很世俗的角度來說,她好歹給她太爺爺傳宗接代了。
事業上, 顯然也是成功的,對比上輩子同時期,她顯然比上輩子幹得更好,假以時日,她應該還能把上輩子沒完成的許多事都做了。
也許唯一的遺憾就是姑奶奶了,她沒能找到姑奶奶,沒能跪在太爺爺的墳前說,太爺爺我帶着姑奶奶回來看你了,你可以含笑九泉了。
不過初挽發現,自己對九龍杯已經沒那麼多執念了。
她之前的執念來自於她無法找到姑奶奶,或者說,她自己覺得自己不夠優秀,沒能讓太爺爺瞑目,所以她急於找到一樣東西來證明,證明自己這個重孫女沒白忙活。
這輩子,她得到了很多,婚姻,家庭,兒女,事業,這些可能足以添補一些無形的空白,讓她覺得,自己面對太爺爺時候也不必感到羞愧。
於是九龍杯上的執念反而消淡了許多。
陸守儼自然感覺到了她的消沉,他是有心想陪陪她哄哄她,就算學業再忙,晚上回來也儘可能多陪她,睡覺時候都會抱着她,哄着她,像是哄着心情不好的小孩子。
以至於那天陸守儼摟着她道:“是因爲刀鶴兮嗎?”
初挽無精打采地靠着他:“我也不知道。”
她想了想:“也許我提前更年期了。”
陸守儼怔了怔,之後哭笑不得:“瞎說什麼。”
初挽輕嘆了聲:“對,我瞎說的,我覺得不光是因爲刀鶴兮,可能還因爲有了希望,結果又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現在事業也還算成功,以至於一時有點找不到方向了。”
陸守儼略猶豫了下,不過到底沒說什麼。
他回國後已經做了安排,給對方重新做了身份,請對方前往英國調查了,但到底是四十多年前了,本身就不好查。
如果英國方面走不通,那隻能讓他去美國查了,具體結果如何都不好說。
他現在也不好和她提,不然也是徒增擔心。
當下他也就道:“要不我們出去走走,出去散散心?”
陸守儼:“週末有時間,帶着你和孩子,我們去海邊玩吧,正好現在天氣暖和了,正是時候。”
初挽:“行,孩子應該喜歡玩沙子。”
陸守儼:“那我們去海邊玩沙子。”
就這麼說好了要去海邊,初挽想着兩個小傢伙得買游泳衣什麼的,便準備着過去附近超市大采購。
誰知道這天,到了超市,下了車,就見旁邊已經停靠了一輛限量版凱迪拉克。
顯然,那凱迪拉克就是故意停在她身邊的。
反正該上門的,總歸會上門。
凱迪拉克的車窗落下來,裡面卻是查德維克。
初挽疑惑地看着查德維克,不知道爲什麼,她感覺今天的查德維克和平時有點不一樣。
平時查德維克就差把“playboy”這個單詞寫臉上了,他就是看着飄很浮,彷彿隨時都準備散發魅力來一場Romantic。
但是現在,他神情有些凝重,就那麼看着她。
初挽疑惑,心裡也有些發毛,他爲什麼這麼看着自己?自己也沒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吧?
大家就是泛泛之交而已……
查德維克道:“初,我想請你喝一杯咖啡,請問你方便嗎?”
他這話是從未有過的客氣和禮貌。
初挽便拎起自己手裡的購物袋給他看:“我正打算去超市買菜。”
查德維克看了眼她的購物袋,道:“你需要買什麼,我讓秘書幫你買,放心,應有盡有,我只需要你陪我喝杯咖啡,有點事想和你聊聊。”
初挽:“……是公事還是私事?”
查德維克:“私事。”
初挽:“那恕我無暇奉陪,我先去買菜了。”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
她覺得今天這查德維克怪怪的,她可不想惹是生非。
查德維克卻陡然下車,直接攔住了她。
初挽無奈:“請問,你到底要說什麼?”
查德維克定定地看着她,之後緩慢地從口袋拿出一枚胸針:“這個,是你拿去拍賣的?”
初挽看到後,也是意外,這竟然是那枚藍寶石星光胸針,那是沙皇俄國末代公主的胸針,是Faberge首席珠寶設計師製造的,是陸守儼和她在倉庫撿漏時買到的。
後來他們拿出去拍賣了,他們一共賣了二十多萬美金,其中只這枚胸針就賣了十三萬美金。
她疑惑地看着查德維克,陡然間,她腦中有了一個聯想。
現在,她依然保存着那封信,那封信上沒有收件人地址,只有簡單的英文名“Chadwick”。
所以,那個女人最後留的那封信,是寫給眼前這位的?
她點頭,道:“說我拿去拍賣的,一共拍賣的還有一些其它珠寶首飾。”
查德維克素來閒散含笑的眸子便凌厲起來,他盯着她:“這些,你是從哪裡得來的?她人呢?爲什麼這些會在你手裡?”
初挽道:“她?請問她是誰?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查德維克神情冷硬,他咬牙:“這些珠寶,是她的!”
初挽:“哦,你是說這個。”
她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水,才道:“這些我是合法所得。”
查德維克深吸口氣,他勉強冷靜下來:“告訴我。”
他擡眼,灰藍色的眸子盯着她,那眼睛格外冷靜,但是聲音卻帶了幾分祈求:“請告訴我。”
初挽看着眼前的男人,這個花名在外的浪蕩子,花花公子,她卻突然想起那一天,他帶着她去參加Chandelle沙龍競拍會時,曾經看到的那幅畢加索的《拿着花籃的女孩》。
查德維克說,這幅畫最初的草稿是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少女,手裡拿着鮮花,純真聖潔。
但是最後的成稿,她卻沒有了象徵聖潔的連衣裙,她的鮮花變爲了紅色的罌粟花。
整幅圖充滿負面脆弱的憂傷感,連女孩的身體都是灰白色的。
而紅罌粟花的解讀,據說象徵基督在聖餐聖禮上的身體和血液,這是從天真到經驗的成人儀式。
初挽看着查德維克灰藍色的眸子,想起這位浪蕩公子曾經用一種有些憂傷的語氣說,也許這個女孩長大了。
她在良久的沉默後,終於說出那個散發着魚腥味和潮黴味的倉庫拍賣,那些粗魯直接的倉庫獵人,以及隱藏在晦暗倉庫中的行李箱。
初挽在說完這一切後,終於道:“我想你應該明白倉庫拍賣的法律程序。”
如果那個女人稍微關注一些,就會被通知到,或者那個女人的親人朋友稍微留意,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
她說完這個後,可以清楚地看到,眼前查德維克的神情從震驚,痛苦,到糾結,自責,以及無奈,各種情緒那麼鮮明而快速地在他臉上變幻着。
最後,他那張英俊的臉上終於凝結成了沉寂灰白。
他的脣動了幾次,終於道:“你能把那封信送給我嗎?”
他的聲音充滿無助的懇求。
理論上,從那間儲物倉庫被拍賣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失去了她對自己物品的合法擁有權,哪怕是一封涉及私密的信。
初挽:“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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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挽將那封信送給了查德維克,查德維克也說起自己和那個女孩的故事。
其實沒什麼特別的,一切都可以想象,因爲這個世上每天都會有同樣的故事上演。
曾經熱烈相愛,曾經糾纏不休,但是女孩癡情陷入,男人卻失去了興趣,女孩爲愛奔走付出一切,最後讓自己的生命祭奠那場愛情。
臨走前留下的那封信很長,但是信的末尾卻說道:“我想,你應該看不到這封信,這封信是寫給你的,但是我知道,沒有人能把它送到你手裡。”
查德維克痛苦地拿着那封信,看了很多遍。
他最後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一定不是這樣的,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我並不想這樣……”
他擡起頭來,有些茫然無助地看着初挽:“我想,我是愛她的,不不不,我愛她,我很愛她……我們吵得很激烈,我其實心裡很難受,我甚至有些恨她,我不知道她竟然選擇了這條路……我不知道……”
初挽靜默地看着他,沒有安慰什麼,她想,他也不需要安慰。
他只是需要傾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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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憂傷在某種程度上對自己是一種治癒。
人活在世,總是免不了這樣那樣的紛爭,即使一個看上去沒心沒肺的花花公子,在他浪蕩情場的時候,偶爾回首間,也會有一些憂傷和無奈。
活在世上,終究不能免俗。
誰也不能事事如意,總歸有些不完美,最要緊的還是珍惜當下。
初挽盡情地享受着陸守儼的呵護,他知道自己心情不好,這一段對自己格外小心,又特意騰出時間來陪着自己過去海邊。
他們住在海邊的酒店,早上打開窗子,陽光和海風一起迎面撲來,他們可以看到遠處遼闊的大海。
陸守儼拿了相機,一家四口照相,玩耍,在沙灘上堆積起城堡,讓自己的腳丫埋到土中,又手牽着手在海中嬉戲。
天氣很好,陽光很好,海水很好,丈夫和孩子也都很好。
初挽的心便被陽光和笑聲填充得滿滿的,她覺得有些事,她確實不必非要在意。
就像現在她已經不會太執着於九龍杯一樣,一些自己力有未逮的,她也可以逐漸放下。
姑奶奶自然是要找,但這並不是她人生中的唯一,如果實在找不到,她也要過好自己的人生。
從海邊回來後,日子恢復到了以前。她重新對撿漏拾起了興趣,出入拍賣會,平時則專心利用美國圖書館豐富的資料,繼續自己的寫作。
現在已經有美國一些圖書出版公司和她聯繫了,她和對方商議過後,考慮寫一些中國藝術品科普以及小故事。
她覺得這倒也是一個不錯的方式,至少通過比較親近的方式將中國文化傳遞給西方人。
她現在也很注意留出時間來陪着孩子玩,孩子兩歲半了,也有了小孩子的社交需求,不過他們在這裡只有兩個華人家庭的朋友,那還是保姆帶着孩子認識的。
好在陸守儼在美國的學業很快也要結束了,他們沒多久就可以回國了。
這時候,聶老頭製造的皿天全方罍終於大功告成了。
初挽:“聶叔叔,能拍照片傳真過來給我看看嗎?”
聶老頭卻道:“你想看看?那你看看美國那件,再看看湖南博物館的就行了,不就是他們那樣的嗎?”
初挽一聽,自然明白,不能多問。
聶老頭這脾氣倔着呢,多問一句,他肯定覺得那是對他的侮辱,回頭一惱起來,乾脆不掙錢也不給她了,那就麻煩大了。
她只好趕緊奉承了幾句,果然把聶老頭吹得洋洋得意起來,倒是顯擺了好一番:“說實話,你太爺爺做瓷器,這個沒得說,咱比不上,你們家是家學嘛,但是青銅器這一塊,不是我吹,早幾十年的北平城裡除了我們家,再沒別人了,別人家也做,但不夠瞧的。”
初挽自然附和,表示贊同,確實她太爺爺在青銅器上比不過聶家,聶家到底是家學淵源。
這麼吹捧了一番,聶老頭對她態度倒是好了很多,便開始商量着怎麼運過去美國。
初挽找國內關係,想辦法給聶老頭開了高仿品的鑑定證書,之後託物流運過來。
這期間,和聶南圭聯繫,說起這件事來,倒是把聶南圭逗笑了。
“我爸就那樣,他就是要你這個初家後人承認,金石這一塊初家比不上聶家,你承認了他就舒坦了。”
聽得初挽笑道:“行,我可以對着他承認一百遍。”
這麼說着話,聶南圭倒是提起另外一樁事:“阿聯酋的皇室拍賣會,你有興趣過去嗎?”
初挽:“我聽人提過,沒太留心。”
阿聯酋因爲石油資源一夜暴富,發展迅猛,但是他們並沒有躺在石油上享樂,而是要發展非石油經濟,啓動一個“城市營銷”爲核心的發展計劃。
聽說這兩年他們大筆大筆砸錢,生生要在沙漠中建造起一座高樓林立的城市,爲了吸引人氣,他們最近要舉辦多種活動來吸引全世界的富豪,並邀請各地企業家前往,這次的迪拜皇室拍賣會便是其中之一。
迪拜那是有錢人,全世界都得高看一眼的大款,他們既然狠狠砸下重金,這次的拍賣會竟然精彩紛呈。
事實上就初挽所知道的,關於迪拜的一切,現在也纔剛開始,這個石油鉅富的國家,以後生生用錢在沙漠建起一座國際大都市。
她上輩子也參加過幾次迪拜的拍賣會,倒是見識過,對於這次聲勢浩大的迪拜皇室拍賣會,倒是說不上多有興趣,當然更要緊的是,她現在惦記着皿天全方罍。
當下笑道:“那邊富豪太多了,爭不過。”
別說迪拜的富豪一把一把的,就說他們這次邀請全世界知名古董商和收藏家前去,要麼是響噹噹的old money,要麼是商場新貴財富榜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她確實也掙了一些錢,來美國這一趟,東搞搞西湊湊的,也眼看着小八百萬美金了,但是這些錢在那些富豪面前,就是小孩子過家家,根本不值一提。
聶南圭:“我聽說,這一次他們聲勢浩大,爲了能夠辦得上檔次,可是從全球徵集頂尖藝術品,你有什麼想出的,完全可以去那裡,肯定能賣一個好價錢。”
初挽聽着,想了想:“好,我考慮下,如果去的話,一起去。”
聶南圭:“反正不着急,我看他們光籌備就得幾個月,正式拍賣得冬天了。”
初挽:“是,到時候我愛人也回國了,正好我在國內辦簽證。不過他們那邊對女人好像不太友好,那樣的話,簽證辦起來也麻煩。”
聶南圭:“那你考慮下,有需要的話和我說一聲,我們一起去,這樣你行事也方便。”
初挽笑道:“嗯,我知道。”
掛上電話後,初挽想想,其實多少有些心動,如果能去迪拜發一筆財,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接下來馬上進入九十年代,國內各方面的機會越來越多,越早弄到錢自然越好。
比如深圳,那裡特區建了快十年,前兩年已經開始了建國後的第一次土地公開拍賣,這驚天動地的一槌甚至改變了憲法,從此開啓了土地拍賣的時代。
第一次拍賣的那塊地,是六百多元每平的單價成交的,總成交價不過五百多萬人民幣。
而就那之後,深圳已經開始房改,確定了住房就是資產,土地財政的時代正式開始,甚至深圳也出現按揭買房。
再過兩年多,南方講話一出,深圳的房價應聲而漲,直接衝到了三四千塊一平米。
就她記憶中,後來香港迴歸前,深圳房價最高的已經躥升到六千多塊錢了。
她現在八百萬美金,眼下美元不斷升值,再過一年半載,差不多四點多的匯率,也就是三千萬人民幣,她大可以去深圳拍地,去上海拍地,在北京買下大塊的土地。
這都是以後發家的本錢。
她並沒有長期搞房地產的打算,但是眼下就有這麼一輛車,誰上了誰發財,她不上自有別人上,那她何必不上?
要想大搞特搞,那就應該有更多的錢,因爲接下來土地拍賣的價格只會漲,不可能可着那六百多塊一平的價格了。
她完全可以去一趟迪拜,想辦法弄到更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