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摘星

同日,玄武城。

大黎都城玄武,巍巍雄然,數十公里的青石城牆拱衛着數不清的重重殿宇,層層樓閣,道道宮牆。縱然是被迫來降的諸國使臣,都不得不在紫麟門前感嘆,如此氣吞山河,方乃真正的一國之都。

此時城中文曲長街內,正有幾騎疾馳而過。玄武城一直是允許在幾大街中當街騎馬的,前提是騎者身份高貴,並且不撞上更顯赫之人的馬車。

那幾騎身着墨藍雲繡服,腰掛往事符籙;身下是蕭國年年進貢的黑狼駿,一種駿馬與異獸結合的產物。明眼人看出這些人來自大黎左右護宗的左宗軒夏,早早避開讓出道路,不願觸及他們黴頭。只是不知道這幾人這樣匆忙,是爲了哪般。

那軒夏宗的一人靠近前頭領行的騎手,低聲道:“老大,我們是去剿滅那夥摘星閣的亂匪嗎。您給個消息,好讓兄弟們有個準備。”

那領頭的老大額頭寬厚,相貌堂堂,姓許名進。他皺眉回斥道:“別亂說,你可知我們待會要見的人的身份,你喊兄弟們過會都老實點。”

摘星閣作爲大黎,或更早的王朝記史以來便存在的門派組織,沒人知道它的真實輪廓到底幾許,宗門內部又有些什麼人。不過摘星閣在大陸名聲一直不算良好,一是它行事詭譎,爲人所忌憚;二是它的瑩夢塵與白玉石的生意,前者官府明令禁止,會使服用者如夢似幻,不再留戀現實的毒物,後者是真正暴利的貨品,作爲商本寺最大的生意流通,也只有摘星閣纔敢在大黎朝廷口中虎口奪食。對於這羣行走在陰影裡的傢伙,軒夏宗也不會見了面就大打出手,但絕不抱有任何好感。

只是這次,他們要見的人不一樣。

許進如此急遽,不是爲了他手下那什麼圍剿,怕摘星閣的人逃脫。

而是他即將要見的人,是這百年曆史,在暗中窺伺的地下龐然大物的真正掌權者。

人稱“小閣主”的雨蟬鳴。

——

幾騎停在文曲街深處,一座門面不顯的庭院門口。

許進正了正墨藍服,留下幾位手下和看門的人面面相覷。剛纔發問的手下不復剛纔輕鬆模樣,因爲他沒想到這兩個看門的氣息純厚綿長,毫不遜色於許老大。那這次見面不是妥妥的羊入虎口嗎,他非常擔心老大現在的境遇。

兄弟情很感人,但裡面確實沒有什麼劍拔弩張。

許進走到彎彎繞繞的園林深處,裡面有座聽雨小樓。許進站在二樓門口,沉聲道:“軒夏宗葵蛟營許進,應約前來。”

“可。”聲音慵懶輕媚。

許進走進房間,面無表情地拱手道:“許進,見過雨閣主。”

坐於位首的雪衣女子懶散地靠在豐滿婢女身上,閉目養神。身邊還有數位美貌婢女搖扇捏腿,侍弄檀香。座邊還有一青衣少女,對進來的陌生男子視而不見,正低頭讀書。

有江湖傳聞說摘星閣的小閣主窮奢極欲,畫卵雕薪。見到這種排場,還有房間內的寶氣珠光,許進信了一大半。不過還有傳言說此人暴躁易怒,喜食人心就不知是真是假了。

雨蟬鳴揮手遣退婢女,只留下那名只專注手上書卷的少女,點頭道:“許隊長,坐。”

這傳聞中的小閣主星眸微睜,深海般如北方人的湛藍眸子深邃幽遠,讓人不禁想沉進去看看那暗涌下埋藏的秘密。豐盈窈窕的身段半藏在陰影中,面龐媚然端麗,二者結合本該是絕世妖嬈,但在雨蟬鳴身上看不出一點嫵媚風流。有的只是雍容與神秘。

“這位是我的弟子,章倩兮。”雨蟬鳴介紹坐在一旁的青衣少女。

“貴安,許先生。”許進剛想回話,一怔之下那問候竟卡在口中沒有發聲。也不怪許進失態。那青衣少女容顏嬌美淡雅,凝眸若水,讓他想起小時候讀的神鬼志怪裡的迷人的妖精也定是這般長眉連娟,微睇綿藐。短時間見到如此浮翠流丹的師徒二人,連許進都不免有些失神。

章倩兮微微蹙眉,又喚了一聲道:“許先生?”

許進老臉一紅,連忙低頭沉聲道:“雨閣主,章姑娘。”

雨蟬鳴彷彿沒見到客人適才的失禮,素手輕攪着青花檀前的縷縷輕煙,那輕煙被擺弄成奇異的形狀,在許進看來像是點點從九天墜落的流星。

“許隊長,可知玄武城內傳有神物補天石重現人間的流言。”摘星閣的小閣主聲音慵懶道。

許進眉頭緊鎖地沉思一陣纔不確定地說道:“雨閣主說的,是那神行匣最初收錄的萬寶之一的補天石?”

“嗯。”

“那雨閣主的意思是?”

雨蟬鳴從嫋嫋青煙收回視線,讓人浮想聯翩的眸子盯着許進,聲音微凝,不復剛纔的隨意道:“許隊長,你身爲大黎左護宗軒夏宗呂賢使,一營之長,在京城自然話語頗重。而我們希望的,就是貴宗可以竭盡全力,幫助我們找到這個傳說中的補天石。”

來到正題,許進也直接開門見山了,他問道:“摘星閣的回報又是幾成呢?”

“自然不會讓貴宗勞而無獲。本座素來聽聞在廟堂之上,風起雲涌之地,龍爭虎鬥之下,總有敗者傾家覆巢,落魄微塵。軒夏宗雖然地位超絕,明志淡泊,卻對殿宇之事依然無法置身事外。更何況如今貴宗與右宗嚴冬劍拔弩張,並呈處處被打壓之勢,這對坐鎮京城本營的軒夏可謂極壞的境遇。

而摘星閣,則可以止住貴宗在廟堂的頹勢。畢竟大黎右宗是出了名的咬人瘋狗,江湖修界可沒人願意它勢大。不需數日,本座叫那當下還如日中天的兵部經緯使張已晁跌入土中,身敗名裂。嚴冬沒了急先鋒,貴宗大可重奪之前丟失的話語權。“

白衣閣主嗓音悠幽,如深淵的使者誘惑着凡人步入無盡的歧路,更別提使者豐厚的利益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許進面色如常,沉默思考。但背後已是冒出了冷汗。此等大事本應該由宗內宗主與其他幾位大人一同討論決策,但現在宗主帶着幾位護使和他胞弟幾人一起有要事遠在九尾州,並把玄武城一切事務託付給了他。雨蟬鳴這次找上軒夏宗,就是抓住了這個時機。

但廟堂之事,風雲變幻。如果等到飛書傳信給宗主,等討論出個結果時這裡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看着還在猶豫不決的許進,雨蟬鳴微笑道:“許隊長其實不必如此糾結,如果軒夏宗盡全力幫本座尋找那補天石。摘星閣不僅會幫貴宗在金殿站穩腳跟,還會把一位多年潛伏在嚴冬門,身居高位的諜子交予貴宗使用。“

諜子,小諜。顧名思義,就是安插在宗門派系內的間諜暗哨。培養一名優秀的諜子耗費巨大,還往往得不償失。對於財力雄厚的摘星閣而言,一名嚴冬的老諜子,那是真正用白玉石或月州玉都堆不出來的無價之物。

以雨蟬鳴對這位呂賢使的瞭解,他怨恨嚴冬對左宗軒夏無故的打壓。那這位諜子對於許進來說,便是瑩夢塵之於沉迷的癮君子。

果然,許進再也掩蓋不住面上神色,急切問道,“此話當真?“

“摘星閣閣主之諾,許隊長信不過嗎。“看他的表現,此事已成。雨蟬鳴也沒什麼得色,只是平淡回道。

章倩兮從她那本民間有名的志怪小說中擡頭,看着那略顯激動的繡服男子,暗自撇了撇嘴。這大黎左右護宗,本以爲作爲官堂在修界的門面會有光風霽月,磊浪不羈。結果還是爾虞我詐,明槍暗箭。那與摘星閣,江湖,她的家族又有什麼區別呢。青衣少女無聊地托腮繼續看她那本沒讀完的《命運,長夜》了。

那邊許進已經敲定了雙方的合作,作爲暫時的盟友,他問出了剛纔一直憋在心裡的問題。

“雨閣主爲了這補天石大動干戈,但據我瞭解這寶物名氣雖大,但它是否名副其實卻沒有具體傳聞。就算它真是神行匣榜上有名的真物,以摘星閣百年收藏,如此寶物定有不少,何必爲了個不知真假的石頭耗費如此時力。“

這問題已經越矩嚴重,確實不是他一外人能向摘星閣的閣主提出的。許進不吐不快,但也沒真想刺探他家情報,連忙笑道:“在下想到什麼說什麼,實在不應該。雨閣主勿怪。”

雨蟬鳴也未動怒,還親自解答道:“許隊長知道的話,也無妨。那半百年前,英雄天才,道種劍胚,魔王大妖輩出的璞玉時代,本座未親眼見過,甚是遺憾。劍撼雨澤萬代晴空的背嵬劍法,時空加身闢地開天的陸家仙人,兩刀斷江三刀破荊的罪囚龍悔,天問州呱呱落地的瑞獸漠泉子嗣…本座想想都心旌搖曳。但你可知那個時代的大因果?“

不等許進回答,雨蟬鳴又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是天下氣運紊亂,時間長河傾瀉所致。總有些人以爲當今神庭崩壞,秦山道毀,一切都要靠己身的努力天賦。殊不知命運的大手,片刻未離這片土地。”

平靜的敘述,驚人的話語,還有深埋在裡面的狂熱。雨蟬鳴白衣鼓盪,有風從遙遠的北方吹來,“江湖修界或許以爲那補天石是璞玉時代修者的寶物,或至多是舊古時期的遺留。呵,不怪他們眼拙。因爲這塊石頭比他們的祖宗還要年老,比儒聖貴人還要悠遠。它出身在衆神於天,莽荒於地的時代,那時甚至連修煉這一概念都還沒有。”

許進震撼得啞口無言。章倩兮放下手中的書,喃喃道:“黑夜紀…嗎。”

“那些神物出世攪亂了長河,才導致天下大勢所變。而本座要做的,即尋找當年尚且存在的真正神物,開啓新的時代。”雨蟬鳴輕聲道。

許進被身前的白衣女子所訴再次震驚,他雙眼瞪大了看着這狂言妄語的閣主,她難道想親手創造一個英才出世,羣雄爭霸的時代?

“這等機密之事,在下一定會牢守不言。”許進不露聲色道。

雨蟬鳴坐回軟榻上,懶腰輕伸,柔軟的細腰頂起連章倩兮都要在暗中咂嘴嫉妒的雪峰,恢復剛纔的懶散道:“無礙的,許隊長。有沒有興趣與摘星閣再多合作合作。”

許進面色一沉,果然這女人不安好心。他冷硬道:“這次只是軒夏與摘星閣的合作,沒有什麼個人可言。”

雨蟬鳴笑道:“摘星閣可以給隊長你現在辛苦一輩子都賺不到的財富,或者你更中意名聲,還是妾妓……”

還沒等她說話,許進就漠然打斷道:“絕無可能。”

話語被斷,雨蟬鳴沒有絲毫惱怒,依然笑意不減地道:“這些我都知道,許隊長都不感興趣。又不是要你加入摘星閣,何必這麼大動肝火呢。只要許隊長這次盡心盡力地尋找補天石,令郎清秋大考上舞弊之事便從未發生過。”

清秋之考一直是大黎立國以來最大的文試武檢。而頂尖拔萃者方可進入大黎學宮或清夢舟學宮學習聖人教誨,或進玄武京城成爲榮耀的天子近衛。在這樣舉國矚目的大考裡舞弊,這可是常人想想都要打冷顫的恥辱。當雨蟬鳴說出這他盡全力想隱瞞的事後,許進有種絕望困頓之感。

雨蟬鳴沒有再說什麼。許進面色變幻,良久後只沉默地一拱手,轉身離去。

章倩兮對許進和善的笑了笑,也不管他面色更差。她知道,歧路的第一步永遠是最難也是最具誘惑的。這沉默的男子已經和摘星閣綁在一起了。

“迷途的鳳尾蝶,死在尋找肩膀的半途……嗯,這小說不會是個壞結局吧?”青衣少女低頭讀書時不爽地自語道,她從來都不喜歡悲劇。

——

從遙遠的北州而來的流雲總是裹挾着雨氣冰凝,厚重得沒有一絲陽光透的進來。雨蟬鳴披上雪狐鶴氅道,“倩兮,最近可有什麼動向要事?”

章倩兮收起小說,站起身認真道:“荊州藩王舟濡沒有新的要求,只是我們的門人發現他的手下開始全面接手荒嶺的探索,似乎準備與我們分道揚鑣了。靈泉州海家控制了庸鹿山的所有要道出口,夜...夜隕道人還有陰陽劍等數人昨日亦至靈泉州,只等我們安插在庸鹿山的諜子動手了。長明燈主還在塗州,上次師傅與他說的瑩夢塵之事也沒有收斂,反而更加變本加厲了。”

“安符王之事我們不要多管,一切以善交爲主。呵呵,安符王妃可真是活在幸福當中的人。嗯咳,讓荊州的人回來吧。然後庸鹿山,都交給老李,讓他記住一點,功成即退,莫要有任何暴露。最後,我已經提醒過長明燈主,不允許再賣給尋常百姓瑩夢塵,既然他不聽,那也怪不得我。把涉及此類貿易的門人名單給我,我親手殺個乾淨。”

一道道命令發出,哪怕是談及自家門人的生死,雨蟬鳴的聲音依舊淡冷。

章倩兮也對同門的生死不甚感興趣,她猶豫了一下,說道:“師傅,還有一事。您姐姐希望你回去和她好好談談。”

雨蟬鳴如海的雙眸第一次有了波瀾,她答非所問地問身側的嬌麗少女道:“倩兮,你說,使命理想究竟是何物呢。”

章倩兮肅然道:“爲它,直至碎骨粉身。”

雨蟬鳴笑了,她緩緩道:“負嵬山鬼,鑿盡愚山。我們生於天地,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些人一直記得,有些人卻忘記了。那些忘記的人,死在了迷途的禍水裡,深淵裡,可能依舊自得,可能是悔恨,但他們已經再也記不起他們該做什麼了。“

“摘星閣,我不允許它忘記自己的名字。”

陽光破開了層層雨雲,照進軒窗,照亮蔚藍的海與青色的衣。

雨蟬鳴站在白芒處,微笑嘆道:“此去應多羨,初心盡不違。”

“倩兮啊,你也該出發了。”

“是。再見,師傅。”

“再見。”

再見,再見。再見不知是何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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