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六區上午六點，鬧鈴準時響起。
05睜開眼睛，從洗漱臺上取出一塊潔口膏，咬破最外面的膠體，內裡膏狀清潔劑釋放出來。包裹清潔劑的膠狀物口感類似於口香糖，05咀嚼了大概半分鐘，然後漱了漱口，將潔口膏吐在固態垃圾管道里。
桌子上已久放好了一份培根蛋，幾片煎吐司。動物蛋白的甘甜氣息對於05的敏銳感官來說，就是一種享受。他尤其喜歡半熟的溏心蛋黃，簡直就是口感與鮮度的最完美結合。
吃過早餐之後，門鎖無聲無息的打開。片刻之後，一具懸浮無人機進來了。這種看似無動力的小東西，實際上是依靠磁力行動。在金屬成分極高的空間站裡，便算是可以自由飛行了。
這玩意通體白色，和空間站的內部裝潢是一個風格。如果不仔細看，說不定還會漏過去。這個小小的無人機下方有一具氣動槍，內裡有十支麻醉彈，每一顆麻醉彈都可以輕鬆放翻一頭鯨魚。
無人機發出柔和的合成音：“實驗體05，請跟隨我前進。我將指引你前往今天的試驗場地。”
05走到門前，停住了。由於腦部手術的關係，他根本就無法實現“通過大門”的念頭。並不是說他不能理解“門”或者“離開”之類的概念，也不是因爲他缺乏離開的動機。僅僅是因爲一個巧妙的神經手術，他“離開的動機”和“穿過大門的行爲”無法聯繫在一起。
簡單來說，他穿過大門的內在驅動力被抽掉了。
並不是說靠近大門就會本能的恐懼，或者感到厭惡噁心之類的，而是一種類似於重度拖延症的感覺。幾乎所有的實驗體都接受過這樣的改造。他們想要出去，但是殘缺的大腦會使得他們無法控制自己邁開腿，去穿過一扇門，離開這個空間。
這也是07在引發燃燒能力失控之後，沒有離開現場的原因。
05盯着無人機，說道：“請求確認，是要我離開這個房間嗎？”
“是的，這是來自實驗室的命令。”
在“命令”明確之後，某種非物理性的動因纔不情不願的灌入05的雙腿。05就這樣跟着無人機穿過走廊。
這一幕透過監控，落在會議桌前的顧清遠眼裡。這臺小型會議桌只夠八到十個人坐。這種型號的辦公用品原本應該放在小型會議室中。但這張桌子卻被安放在一個巨大的空間裡。這個巨大房間的中央，有一個四面玻璃幕牆圍成的、十平方米左右小屋。小屋內的地板是純金屬鋪就。中間有一張完全透明的桌子。無數監控儀器正對着這個透明房間。
這是在看得見的地方。在看不見的區域裡，許多致命或非致命的武器，也對準了這個房間。
“劉教授，雖然咱們之前有些分歧，但說實話，我還是蠻佩服你的思路的。”顧清遠是真心讚歎：“05那傢伙，明明強得不像話，但是沒有命令，卻連房門都走不出。簡直就好像是完美服從機器人三定律的人工智能一樣……”
“如果05只需要服從所謂的‘機器人三定律’的話，那我們已經死了好幾遍了。”奧爾格瞟了他一眼：“機器人三定律這種用自然語言定義的、邊界曖昧又缺乏註釋的規律，對05不會有任何束縛作用。以05的智商，繞過那種限制是很簡單的。”
實際上，實驗體們所受到的限制，根本就不是“施加限制”，而是“破壞掉某種能力”——就好像直接切斷雙腿，破壞一個人的行走能力一樣。
實驗體憎恨與報復的感性，無法成爲“指向人形物體的動作”的內在驅動。他們的憎恨，他們的慾望，沒辦法驅動他們所期望的部分行爲。這並非是“限制器”，而是“殘疾”。兩者的區別，就好像是“手銬”與“砍掉雙手”一樣。
顧清遠用力抿了抿嘴。他實際上是有意修復自己和奧爾格·劉因爲之前的對立而緊張的關係的。但奧爾格似乎一點面子都不打算給。顧清遠委屈極了，哪怕是他高中時期的教導主任都沒這麼對他過。但是，他最終還是微微一笑：“總覺得劉教授你最近有心事？”
奧爾格看了顧清遠一眼，表情有些鬆動。
這個時候。05正在無人機的指示下，緩緩通過已經預先封閉好的同道。少年腳步不疾不徐，完全從容，似乎並不擔心自己會遭受虐待。
奧爾格盯着全息監控中的05，砸了砸嘴：“你應該還記得吧……05曾經在自己的日記中，用‘天命’形容自己的身爲主角的……必然遭遇。”
顧清遠點了點頭：“當然記得。”
這點功課他還是做了的。至少他確實是個學者，對資料還是的熟悉。
“那你應該知道概率魔法‘天命之路’吧？”
“第四概率魔法‘天命之路’，理想國的戰略級概率魔法，複合了工程系、涌現系、社會系和概率系的最高等級技術，誰不知道呢？”顧清遠笑了：“當然，也僅限於‘瞭解’，小道消息的級別。”
“‘天命之路’來自於一個開放版權的遊戲系統……應該是所有現代遊戲藝術的始祖吧，D20系統。”奧爾格說道：“開發它的法師，是一個……熱衷於桌面角色扮演遊戲的傢伙。你知道桌面扮演遊戲嗎？”
“TRPG，通過一套簡單的數學工具，模擬遊戲可能用到的一切現象，並且需要玩家通過語言、扮演角色、在限定劇本內展開冒險的遊戲。”顧清遠用一種嚴肅的語氣說道：“雖然我不是這類遊戲的研究者，但我得說，這是一門藝術。”
“簡單來說，就是以人腦爲服務器與終端的早期RPG。”奧爾格說道：“那位法師開創性的研究出了一個魔法，讓理想國可以將‘劇本’——或者專業一點，‘模組’——嵌入這個世界，並讓概率往‘模組’預設的故事收束。而在這個魔法的影響範圍之內，理想國的戰士可以依靠二十面骰子的結果，完成所有事情。但惟獨有一點——事態一定會向劇本收束。”
顧清遠一愣：“等等，你的意思是……”
“希望只是我想多了……”奧爾格明顯憂心忡忡：“如果05能夠將一個以他爲主角的劇本嵌入了這個世界——就好像天命之路所做的那樣，那麼我現在的所有措施，都無法阻止05的逃脫。我甚至無法想象，怎麼阻止05逃脫！因爲這個魔法的‘劇本’，是05根據理性的思考而完成，就算他沒有動因也沒關係——呼……”
奧爾格盯着正通過全封閉玻璃通道，緩緩走進實驗室中央的透明房間之中的05。05四下打量，好像被放進新魚缸的金魚一樣。
“我辭退了馬克，因爲我懷疑他有可能被納入05的劇本，成爲‘釋放實驗體的良心未泯者’。但是……”奧爾格·劉的話語透露着煩躁：“這個魔法真的有‘影響範圍’嗎？”
“應該沒那麼糟吧？”顧清遠笑了：“我聽說，天命之路是需要一個數千人的精英法師團隊去維持的。05真的能夠以一己之力，恆常發動這樣的魔法嗎？”
奧爾格的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不知是對誰：“萬一……這就是奇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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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走進試驗場地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敲了敲四面的玻璃幕牆。
鋼化玻璃，不是能夠砸開的硬度。裡面混合了細到看不見的費爾巴哈鋼鋼絲，超自然能力無法對這部分生效。這鋼化玻璃看似一體，內裡卻還有一個真空層。想必是防止自己控制空氣製造震動進行殺傷。地板居然也是純費鋼。極致奢侈。
結論，出不去。
這個結論沒有超出05的預料。但萬一有一個荒誕的洞荒誕主義地存在於這荒誕場所的透明牆壁上呢？
比如說，作者想要控訴快節奏的現代生活對人的扭曲與異化，對自己工作範圍之外的明顯漏洞視而不見什麼的——反正試試也沒什麼損失。
很可惜，05期待中的荒誕劇並沒有開始。很顯然，他的人生，最多還處於劇情的序章。
“得加快劇情啊，親愛的作者朋友。”05喃喃自語：“慢熱型作品可不容易吸引讀者，你要餓死了，這書太監了怎麼辦？”
一個研究員敲了敲玻璃幕牆，然後用拇指大小的投影儀在幕牆上投下：“請看桌子，戴上通訊器”這一行字。
完全透明的桌子上躺着兩個小小的黑色物體。這是以白色、銀色爲主色調的房間中爲數不多的黑色物體。看着很像是民用產品。裡面有一塊入耳式耳機，看樣子跟個小塊可樂味橡皮糖似的。05將耳機塞入左耳。奧爾格的聲音從裡面傳出。
“05，聽得到吧？”
05看見了坐在外側的奧爾格。他點了點頭，開口道：“嗯，沒錯，聽得到。”
無需話筒。那個耳機就自帶根據顱骨震動還原使用者發音的功能。
“看向你面前的桌子，上面有一個手環。”
這個黑色的環狀物，是一個造型介於“智能手環”與“運動護腕”之間的奇妙物體。05小心翼翼的碰觸其表面。這應該是一種人造材料，觸感與肌膚類似，導熱性與比熱容似乎都挺高，摸上去有點涼。
“這是什麼？戴上去就有機率致死的手環？”05眨眨眼：“教授，如果是這種實驗，那麼你能不能假定實驗已經完成、並且填寫一個你喜歡的結果啊？”
“不，那是理想國專業課本。包含一級到六級的全部魔法知識點。”奧爾格的聲音透過耳機傳入05耳朵裡。05擡頭，看見玻璃幕牆對面的奧爾格擡起手：“給你的禮物。”
05點點頭，將手環套在左手上。
隨後，一聲“叮”的原始提示音響起。手環上浮現出三行小字，彷彿薄薄的橡膠表面下，有一個屏幕一般。它分別使用漢文、英文、拉丁文表述同一句話。
“請手動設置語言。”
“漢文。”
“歡迎使用理想國魔法教育系統。”
這樣一行小字一閃而逝。
“本機爲第一次開機，請設置使用者。”
手環上出現了五個指紋的抽象圖形，示意05將手指放上去。在透過外膜採集到05的指紋樣本之後，所有字樣暫時消失。片刻之後，手環顯示：“當前處於離線狀態，無法同步用戶數據。”
“哦，教授，請問一下，您應該是主動破壞了這玩意的網絡接口？”
“廢話。要是理想國知道我在這兒，那咱們都得死。”奧爾格道：“但是，這玩意的主體功能，是魔法產品。就算不能連接網絡也沒關係。”
“哦……哦，我看見了！”05突然點了點頭。
手環就好像一個原始的觸屏一般顯示出數行文字與少量選項。根據篩選條件，可以快速選定想要的課本。
“教授，類別怎麼選擇？”05提問：“而且似乎沒有概率系的內容？社會系也點不開”
“概率系只有六個成型的魔法，根本沒有理論，而且就算有成果，也不會寫在公開出售的課本上。”奧爾格·劉的雙手撐在桌子上，彷彿這樣能夠強化他話語的說服力：“至於社會系，已經被我封印了。”
社會系魔法，以集體意識爲切入點而展開的魔法。羣體性心理誘導，集體無意識操作，是其基本操作，下面附屬有金融魔法、歷史魔法等幾個被設爲極密等級的分支。
——老混蛋，挺謹慎的。看來今天可能出不去了。
05努了努嘴，並不沮喪。他不可能對人類釋放魔法，但是社會系魔法卻可以直接對“羣體”而非“個體”進行干涉。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繞過這個限制，但奧爾格早就提前想到了。
另外，社會系魔法無法掩蓋施法的痕跡。只要有法師對人類施展了社會系魔法，那麼人類社會其他的社會系法師一定會有所察覺。這會暴露實驗室的位置。就算只是出於保密考慮，奧爾格也會拒絕他學習社會系魔法的。
“那從哪一系開始學習？涌現系嗎？涌現系怎麼樣？”
“不。”奧爾格依舊錶示否定。
涌現系的“涌現”，是“整體涌現性”的意思。WholeEmergence，意爲“無數部分組合成一個整體之後，該整體獲得了過去所不具備的特性”。在平凡宇宙，“智能”就是整體涌現性的產物之一。
而涌現系的工作原理，就是“賦予某一個整體以過去不存在的功能”，準確的說，是將“或然存在的功能賦予某個整體”。其代表包括附魔、功能增強、生命賦予。高等級的涌現系魔法，甚至通過將“或然的存在”涌現，從而達成類似於“憑空造物”的效果——通俗來講，就是召喚。
05本身必須遵守一定的限制，但是05的造物未必會。
“在沒有我的允許之前，你不許召喚出任何涌現系、或兼具涌現系的複合類型魔法的課本。”奧爾格鄭重說道：“從工程系開始。”
“另外，千萬要記住，這裡面所有的魔法理論，都存在巨大的問題。你只需要學習技術就可以了。用自己的眼光去看待這些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