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的……演員的自我修養？”顧清遠一時之間有些懵逼。按照他所獲得的資料顯示，05應該是一個有着復古審美的死宅……
可哪個死宅會窩在客廳看《演員的自我修養》？
顧清遠清了清嗓子，道：“你好，05。”
05的注意力似乎還在書上：“你好，顧組長。隨便坐。”
“哦，好……好……”顧清遠侷促的坐到了05的對面，旋即又覺得不對——他就好像是在服從05的命令一樣。
意識到這一點的顧清遠感到非常羞恥。他想要打開話題，所以說道：“05，你對……表演藝術很有興趣嗎？還是喜歡戲劇？”
黑髮的少年頭也不擡：“你知道劇場理論嗎？”
“劇場理論？”
顧清遠心中生出疑惑。而這個時候，他的耳機裡傳來了智囊團們的支援：“一般是指法國思想家讓·雅克·盧梭的理論。盧梭認爲，巴黎這個城市，亦或者整個世界，被戲劇化，本身成了一座大劇場，市民是觀衆，亦是演員，既觀劇，亦被動演劇，在不自覺狀態中被徹底異化，拋出了自我，生活於別處。一般認爲，這個觀點後來影響了弗里德里希·黑格爾，是黑格爾異化理論的靈感。這進而又構成了卡爾……”
“哦，當然，我知道。法國有個叫盧梭的古代哲學家提出的觀點。”顧清遠說道：“盧梭認爲巴黎被戲劇化，本身成了一座大劇場，市民是觀衆，亦是演員……”
黑髮少年這才轉動眼珠，以近乎翻白眼的形式看了他一眼：“顧組長，你不覺得，這種行爲，看上去顯得你很低能嗎？”
顧清遠腦子一片空白：“什麼？”
黑髮少年點了點自己的耳朵：“我是說，重複自己耳機裡的話。這樣現炒現賣……真的，很可憐。”
顧清遠被少年同情的目光刺激到了。他臉部肌肉無意識的抽搐了兩下。那一瞬間，腦海當中一片空白。
少年有些不解：“奧爾格爲了讓我們更好的感知這個世界，給我們這些實驗體更強大的感官，像06、08那幾個，都被過於敏銳的感官搞崩潰了——07也有可能，我覺得他的暴躁可能是因爲他的超聽覺。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本來就暴躁。相比之下，我只是能聽到你耳機裡的話。這就跟聾子沒什麼兩樣。我覺得，你既然來到這裡，就應該知道這一點纔對……”
顧清遠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不過，他很快就摒除了這些雜念。
從剛纔的那一連串對話來看，05這個個體確實是具有理性、可以交流的，而且確實不殺人。
精英的素質再一次回到他身上。顧清遠企圖忘掉之前的尷尬。他坐在05對面，提到：“哦，我知道，你現在很堅定的認爲自己是一部……作品當中的人物。請問，你想通過研究表演藝術，去扮演什麼角色嗎？”
“每個人都會在生活當中情不自禁的扮演。人往往是處在被支配之中的。就像我目前處於你們的支配之下，而你們則處於其他外部環境的支配之下——區別就是我比較有自覺，而你們沒這種自覺。”05合上書：“這種扮演，使得你的行爲和你的本心存在一定程度的分離。這叫異化——記好了，哲學課可能要考。”
“那個，謝謝好意，但是我研究生畢業好多年了。”顧清遠笑了笑。他這才靜下心來，觀察這個少年。
皮膚也很白，顏色淺得不像是黃種人——可能是因爲不見天日的關係。大約是因爲經常進行腦部手術，05的頭髮很短。但是，這並沒有損害他身上那種沉靜的氣質。顧清遠覺得，少年就是一個真正的學者——就像大衆的刻板印象那樣，有些自閉的那種。
——和日記所體現的性格根本不像。
這讓顧清遠覺得有些挫敗。他爲了能夠更好的和05交流，專門抽了十五分鐘補習流行文化史。一想到這種努力可能白費，他就有些懊悔。但是，精英的素質，驅動他打開了自己的個人終端，說道：“05，我現在要問你幾個問題，希望你可以配合。”
05把書一合。書頁撞擊，發出“啪”的聲響。他點點頭：“瞭解。”
“你很配合。”
“必須配合啊。”05再次指了指自己的大腦：“這裡會定期破壞我們部分腦回路，保證我們不會有‘反抗’與‘隱瞞’的想法。不是說無法理解，而是，這樣的念頭根本就沒法從我們的大腦之中產生——我不知道是郇山的哪個混賬重啓了顳葉切除手術的研究，還把它精確化了。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
“哇哦，哇喔……”顧清遠用手勢示意他冷靜：“那個……從這個角度來說，你應該是完全無害的？可我看劉教授，對你還是相當防備……”
“他大概是用逆轉錄病毒給我們嫁接了什麼奇蹟物種的基因吧，我們的恢復能力完全超出了奧爾格的預料。他最開始還覺得，做一次手術就夠了——因爲這原本是不可恢復的。直到02戰勝了自己的傷口……或者是戰勝了自己的復原速度，然後暴動了。如果不是16正好擁有‘將敵人限制在和自己一個水平’的能力，並且和02形成了邏輯循環，恐怕我都被02順手殺了。那之後，這種手術就變成了定期的。”05攤手：“另外，我們這些實驗體，可能太過強大了。如果我們刻意忽略鍛鍊自己對能力的控制，就很有可能在無意識中殺死他人——因爲剛剛就有人試着這麼做過，奧爾格必須防備這種可能。”
顧清遠有些好奇：“劉教授居然不對你們隱瞞這一事實？”
“我又不是傻子。”05翻了個白眼：“自己的情緒出了什麼問題，自己還不知道嗎？奧爾格也覺得隱瞞沒用，所以直說了。”
顧清遠雙手比劃：“那你是怎麼看待……自己和劉教授之間的關係的？”
“對於我的這個意識來說，他就像父親一樣——當然，你也能理解吧？世界上也存在那種合該被斧子劈死的父親。”
顧清遠微不可查的縮了一下：“唔……你對劉教授抱有強烈的殺意？”
“不，我現在的大腦沒法產生殺意這種東西。”05在自己腦門上比劃了一下：“缺失的大腦正在重新生成，但是奧爾格可小心了。在它重新生成之前，奧爾格就會再次進行腦部手術。”
顧清遠莫名覺得滲人。他決定略過這一段。他換了個話題：“我看記錄裡說……你曾經有個來自於二十一世紀的靈魂？”
“哦。有過。這個實驗室曾經使用涌現系的魔法，從可能性中創造出幻想生物——似乎是來自一個混蛋董事的白癡建議。他打算讓這些幻想生物作爲我們的靈魂，讓我們在擁有地球原產大腦的同時，獲得奇蹟宇宙的本質——我也很奇怪，爲什麼他給我的靈魂居然是二十一世紀的宅男。大約是施法失敗吧。”05聳聳肩：“這也導致了我的超自然天賦很弱。流體控制？這像是主角的能力嗎？一點也不像啊！”
“那麼……”顧清遠問道：“你想離開這間實驗室嗎？”
“理論上來說，我一點都不想呆在這裡，實際上，我無法產生‘離開’的想法。”05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沒法離開任何一個帶門的封閉空間，無法產生這樣的想法。除非有命令，否則我連自己的房間門都沒法走出去。”
“深表同情。”顧清遠說道：“我聽說你具有那個靈魂的記憶，但是卻對那個靈魂的自我沒有自我認同？”
“是的，完全沒有。”
“那個靈魂是虛無主義者嗎？”顧清遠終於有機會問出核心的問題了：“你的……現在這樣的世界觀，是怎麼樣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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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主義？你將之稱爲虛無主義嗎？”05反問。
“難道不是嗎？”
“嚴格來講，虛無主義是指對‘真理不存在’的信仰。實際上，我堅信自己找到了真理。”
“關於……自己其實是個角色？”顧清遠很想笑：“你的這種世界觀，如果同過去的記憶沒有關係，那它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嗯，我確實得仔細想想。當時，因爲腦部手術的關係，我的腦子完全就是一團亂的。那個時候，我的意識可能還沒有誕生……嗯，對，就是在這樣的痛苦與混沌之中，我產生了某種領悟。”
“我意識到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有一種基本的相關性。一種內在的、神秘的聯繫主宰着他們……”
“哦，哦！他一定是在說《無能偵探社》，亞當斯原著的那個極爲出色的喜劇劇集……”
顧清遠憤怒的扯下耳機。這羣阿宅學者真的什麼有效的支援都沒法給予他。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爲有可能激怒05，抓着耳機的手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劃拉幾下：“舉幾個例子？”
“什麼？例子？不，沒有這種東西。”05遺憾的攤了攤手：“我只是從整體出發進行整體性的思考。例子……會有的，但是需要放在後面。”
顧清遠撓了撓頭髮：“05，雖然這樣評價有些……失禮，但我得說，你這種做法，怎麼看都像是，妄想？”
“請將之稱爲哲學思考。”05說道：“普遍性思考是哲學的開始。”
“可是，你好像完全摒棄了……收集證據、統計、總結規律之類的……”
“這是科學的方法。我們現在在談哲學，哲學。懂？”05終於顯露出一絲不耐煩：“你知道奧爾格爲啥要從理想國那個有前途的暴力學術機關，跳槽到大康采恩嗎？”
“似乎是因爲一些倫理學的問題……”
“奧爾格不惜違反倫理學也要完成的項目，就是這個。”05說道：“實際上，科學是建立在統計學上的體系。有過往日復一日的天文觀測，纔有行星軌道，纔會有牛頓三定律。但是，奇蹟宇宙裡，‘大數定理’這個最重要的數學規律不存在了——統計結果不一定會向理論數值靠攏了，明白嗎？奧爾格意識到，科學的方法，在這裡是行不通的。所以，他需要創造出新的科學。但是，受困於平凡肉身的人類，是無法創造新的科學的。所以，他要先創造新的人類，也就是我們。”
“而我就是這個老混賬的神棍計劃的產物。所以，我擁有一種邏輯——我思考整體性，利用哲學的手法解決問題。你們對物質世界的理解非常粗淺，而因果之間的聯繫，遠比過去那些平凡宇宙之中得出的猜想更爲……微妙和複雜。”
“只要你能夠掌握這個境界，或許你也可以像我這樣，從蛛絲馬跡之中發現……真理。”
“哇哦，哇喔……”顧清遠有些手足無措：“那個，能夠舉個例子嗎？”
“比如，這是我最近才悟到的真理。”少年站起來，閉着雙眼，張開雙臂，無比虔誠的說道：“這個世界如此殘酷，以至於……不搞笑就無法生存下去！”
“哈？”
少年雙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面，重複道：“不搞笑就無法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