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鬼寨

魯大倏地回頭,老熊、章同、韓其初和月殺都望向暮青。

那村長父子臉上露出驚色。

“不說?那我替你們說。”時間不多,暮青只說結論,“人迷暈了,送馬匪那裡去了。”

魯大等人頓驚,但見那村長父子神色更驚,便知暮青說中了!魯大一把揪起那村長的衣領,怒道:“孃的,你們跟馬匪串通?老子的人都送哪個馬匪窩去了?”

那村長嚇得直哆嗦,連連搖頭。

“將軍。”暮青將魯大的手拉開,道,“他們是被馬匪所逼。”

魯大轉頭看她,那村長父子哆嗦得更厲害。

將、將軍?

暮青看向村長父子,接着道:“你們並不願做這些事,但馬匪以家人性命或是全村人的性命威脅你們,你們不得不做。此事全村人都知曉,你們做這些事至少有半年的時間了,凡是路過借宿之人,你們便將人迷暈送給馬匪。”

暮青頓了頓,見那村長父子驚恐的神情漸變成驚異,這才道:“那說吧,人都送給哪個寨子的馬匪了?那些馬匪要過路人做什麼?”

那村長父子依舊驚異着,一時回不過神來。

魯大等人也瞧着暮青,都不知她是如何看出這些來的。

“處處是破綻。”看出魯大想問,暮青索性解釋,挑着簡單的解釋,“一進村,那些見到我們的村人全都閃躲歸家,我們只是過路人,又非打家劫舍的,手上未帶兵刃,他們閃躲是爲何?我想不是爲了躲我們,而是一有過路人來村中,就表示馬匪要來了。”

“還記得來給我們開門的小童嗎?那孩子雪白可愛,不覺得不對勁嗎?五六歲正是喜歡在院中玩耍的年紀,西北烈日炎炎,風刀割人,孩子臉頰應是紅的,有日曬風吹之痕纔對。這孩子如此雪白,定是在屋中養着,不許他出門玩耍。瞧他說話走路,應是身子沒病,爲何要養在屋中?他爹見着我們,趕忙把孩子藏起來,生怕我們把孩子抱走或是傷了他一樣。邊關正逢戰事,令百姓如此害怕的,除了胡人就是馬匪,胡人攻破邊關了嗎?沒有,那就是馬匪!”

“他明明如此戒備生人,還肯讓我們借宿,不覺得有問題嗎?小心點飯菜是應該的。”

“還有,我們乘着馬車來,這家院門低矮,連馬車都進不去,可見家中未養牛馬。他家裡一共四口人,女人孩子不算勞動力,就憑他父子兩人,綁了我們六個人,要如何把我們送走?我們有馬車,但不見得來村中借宿的人都有馬車吧?那麼,人被迷暈後要如何送出村?答案是不需要他們送,會有馬匪來接。”

“爲何是馬匪?很簡單!迷暈我們,不圖財,不害命,只爲綁起來,閒的?自然是有人授意,而他們爲何聽從?自然是出於懼怕。誰能令他們如此懼怕?馬匪!”

暮青看着那村長父子,“那麼,現在問題來了,那些馬匪何時來?有多少人?馬上回答!”

沒人回答。

那青年男子已忘了手腕的劇痛,只張着嘴,嘴裡的饅頭都掉出來了。這少年看着平平無奇,在馬車外坐着時,瞧着只是普通小廝。自院外至屋內,她未曾說過一句話,怎知是如此厲害人物?

魯大看看暮青,又看看那村長父子,如果不是不合時宜,他真想說一句——這小子,腦子怎麼長的!

比起魯大,韓其初就不合時宜地笑了笑,他以爲在青州山中聽她推論兇手之言已令人驚歎,今晚再聽高見,還是令人驚歎哪……

“腦子怎麼長的……”章同咕噥,從進村到借宿此家,他只覺得這村子古怪有些問題,但具體哪裡有問題,還真是說不出。他敢保證,便是其初也沒瞧出什麼來,事情在她眼裡竟然就全都清楚了?

他瞧着她,想起她平時的清冷寡言,再瞧她方纔的滔滔不絕,那眸底的清光似能解世間一切疑團。

這世上……竟有如此聰慧的女子。

屋中,人人驚歎,唯獨月殺冷着臉,這世上怎有如此愛顯擺的女子?她就不能少說兩句!

暮青推論完了,確實話也就少了,見這對父子不說話,她便交給魯大審了。

魯大道:“老子實話告訴你們,老子是西北軍副將,這屋裡的都是西北軍的兵,前幾日被你們迷暈的也是西北軍的兵!大將軍忙着前線戰事,聽聞這半年馬匪有異動,派人來查,哪知人一批一批的失蹤,老子只好自己帶人來了。既然今晚你們叫老子發現了,你們就只有兩條路了,要麼告訴老子馬匪的事,老子念你們是被脅迫的不予追究。要麼老子綁了你們去見大將軍,日後剿匪,你們就以通匪罪論!”

那村長父子哪能想到魯大竟是西北軍副將?西北軍是西北百姓的守護神,十年戍守,百姓愛戴,家家戶戶爲西北軍、爲元修供着長生牌位,哪知今夜險些迷暈送給馬匪的竟是西北軍?

那父子倆噗通一聲跪下了,老漢痛哭流涕,“將軍,俺們村人真的不知那些過路人裡有西北軍的將士,要知道,俺們絕不肯幹這事!”

不必魯大問了,那青年漢子便全說了,他瞧了眼暮青道:“將軍,您手下這位軍爺真乃神人,說得一點也不差!是馬匪讓俺們幹這事的,那些蒙汗藥就是馬匪給的,他們不殺過路人,只是把人抓走,男女老幼都不放過!自胡人打過來開始,已有大半年了,旁邊幾個村子不知道啥樣兒,僅從俺們村抓走的就有上百號人!”

魯大回頭看了暮青一眼,又問:“可知道他們把人抓走幹啥用?逼良爲匪?”

西北的馬匪以前被西北軍剿平過,年前五胡聯軍叩邊,他們才又聚起來的。當時殺了一批,又招安了一批,剩下的那些人數只是三三兩兩,不足以前的半數。他們覺得人少勢微,所以抓過路人逼良爲匪?可老人、婦人和孩子有啥用?

“俺們也不知,這些馬匪也不與俺們說……”那青年漢子搖搖頭,想了會兒道,“不過,俺知道,他們其實只要男的!”

“怎麼說?”

“那是俺無意間聽見的,那晚村裡有對走親的小夫妻來借宿,馬匪來接人時說……又有婦人嘗、嚐鮮了,另一人說,男的單薄些,當勞力指不定幾天就死了。再多的……那倆人也沒說,把人撈去馬背上就走了。”

那青年漢子跪在地上,捂着折斷的手腕,低着頭。

屋裡一時無聲,老熊站在那漢子身後,氣得蹲下身一把勒了他的脖子,怒道:“你家中也有婦人,怎忍心幹此事!”

那青年男子低頭痛哭,旁邊老漢顫巍巍哭道:“將軍,俺們也是被逼的!全村人的性命哪!那些馬匪兇殘得緊,西北軍沒來的時候,這附近村子被馬匪欺辱怕了,說殺就殺,俺家還有個孩童……實不敢不從啊將軍!”

“放你孃的屁!此處離葛州城只三百里,馬匪猖獗,你等不會去州城報官?那刺史他敢不管,大將軍宰了他!”

“可不敢報官、可不敢報官哪!”老漢連連擺手,面有驚恐神色,“那些馬匪,在附近有瞭望哨,村子裡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哪個村子,來了幾個人,他們都知道!夜裡來領,他們來幾個人,咱們就得交幾個人,從來人數沒差過半個!若敢藏起一個來,這、這全村人的性命……若敢報官,指不定俺們人還沒回來,村中婦人孩子已遭了馬匪毒手了!”

魯大眯了眯眼,“即是說,今夜有六個馬匪會來?”

“是,他們每回都是夜裡子時來,騎馬!俺們村子裡一有外人來,夜裡家家都關門閉戶,大家夥兒聽見那村口的馬蹄子聲都怕。”老漢壓低聲音道。

屋裡一時無聲,魯大又忍不住瞧了暮青一眼,這小子說的,竟全中了!

“那些馬匪是哪個寨子的?這附近十三個寨子,哪些寨子裡有人,你可知道?”魯大問。

那老漢竟搖搖頭,屋裡一燈如豆,照着他那雙渾濁的眼,壓低的聲音夜裡聽着有些詭氣,“將軍錯了,那些寨子裡,沒有人!”

沒人?

魯大愣了愣,面色沉了,“方纔你還說馬匪在附近有瞭望哨,村子裡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現在又說寨中沒人,你當老子是三歲孩童,好哄?”

他們一路行來,路過七座寨子都沒碰到劫道兒的,那些寨子瞧着確實像空寨,但這村子既然有馬匪來,附近又有瞭望哨,必定是寨中有人的。

“瞭望哨裡有人,可寨子裡白日無人!早些年,這附近匪禍重,那些馬匪要附近村子每月都往寨中送米糧吃食,年前回來,卻沒叫俺們再送過。那些來村中借宿的,都說路上沒遇着馬匪劫道兒,有人不知那些馬匪又回來了,還以爲寨子裡是空的,好奇上去瞧過。都說寨中無人,可晚上那些馬匪又會出來,進村的方向瞧着卻是從寨子裡出來的。俺們附近這幾個村子,都傳言說、說那些馬匪寨子是……”

“是啥?”

老漢跪在昏黃的光線裡梭了眼窗外,喉嚨裡咕嘟一聲,擠出倆字來,“鬼寨!”

屋中又靜,暮青知道老漢說的是實話,但那只是他的所見所聞,不代表真相。她是不相信鬼寨之說的,方圓五百里,除了村莊和寨子,便是道道縱橫的黃砂岩,馬匪能住在哪裡?只有寨子裡!只是他們白天不出來,晚上才現身,行事有些古怪。那些被抓的男子是去做勞力的,馬匪在寨中有工事在修?

這些疑問從這村長父子口中是無法得知了,要問只能問馬匪。

馬匪既然子時來,那他們就在這院中等到子時,抓了人一問便知。

老熊和章同把那父子綁了,堵上嘴看在屋裡,六人就這麼在屋裡等。

等了約莫兩個時辰,村口傳來馬蹄聲。

村中蟲鳴聲都靜了,月色照着死寂的村莊,家家戶戶閉門熄燈,唯見村長家中一盞幽燭,引着那踏踏的馬蹄聲由遠而來。

院門口,一輛馬車靜靜停在老樹旁,一匹瘦馬不安地踢踏着馬蹄,打了個響鼻。

彎窄的村路上,六匹神駿的高頭大馬在夜色裡漸行漸近,到了院門口,六名黑衣人下了馬,只聽有說話聲傳來。

“這馬車一會兒也拉回去。”

“這瘦馬,拉回去白廢馬草,連他孃的肉都老!拉回去不如宰了!”

“也是,瞧瞧咱們的馬!哈哈……”

“咦?”

後頭人正笑着,聽前頭咦了一聲,那人在最前頭打門,開門的人頗壯實,不是常來開門的那村長的兒子。月色清亮,那人卻立在門檐下,一時瞧不清臉。

正是這一愣神兒的工夫,門檐下那人忽然一伸手,提着衣領便把他給扯進了院子!

那馬匪也人高馬大,竟被拽得一個踉蹌,門後忽然閃出兩道清瘦人影,伸手齊拽,後頭兩人也冷不丁被拽進了院兒!最後三人乍驚,有兩人去摸腰間的刀,另有一人袖口一揚,似有響箭要射出。院門口停着的那馬車簾子忽然掀開,一道寒光射出,正刺那人腕間,血花一炸,那人還沒來得及慘嚎,腰間便生捱了一腳,被人猛踹撲倒。那人正撲在前頭拔刀的兩人身上,兩人踉蹌一步,馬車裡忽然蹦下一人,身量頗高,一手提了一個丟進院中,順道腳下一勾,將那手腕受傷的馬匪也踹了進去。

院門啪地關了,裡頭幾道悶聲,眨眼工夫便安靜了。

月色照着老村,夜深漫長。

屋裡,審訊剛剛開始。

那村長父子瑟縮在窗下,不敢瞧那被綁起的六名馬匪。

月殺和章同守着門,老熊和韓其初各立兩旁,魯大和暮青看着那六名馬匪。六人都堵了嘴,魯大將一人嘴裡的布拔出來,問:“你們是哪個寨子的人?”

那馬匪目露兇光,不理魯大,轉頭盯住窗下縮着的村長父子,面露猙獰,“你們敢出賣老子!老子乾死你家婦……”

砰!

狠話沒撂完,魯大一腳踹了那馬匪,只聽砰一聲,後腦勺砸在地上的悶聲,似開了瓢的瓜,伴着喀嚓一聲碎音,見魯大的腳正跺在那馬匪胸口,腳尖一碾,那馬匪眼倏地瞪大,眼底逼出血絲,嘴裡噗噗噴出血星兒,濺滿一張痛苦的臉。魯大腳下又一碾,那馬匪臉上痛苦的表情頓時扭曲,嘴裡的血星兒變成不斷涌出的黑血,身體一個扭動,腿一蹬,沒了聲息。

一腳便碾死了一個人,那村長父子驚恐已極,幾近崩潰。旁邊五名馬匪目中兇光被驚恐壓下,眼神發直地盯着魯大。

“老子颳了鬍子,你們他孃的就認不出老子了!仔細看看老子是誰,再開口跟老子說話!”魯大將桌上油燈提來,往臉旁一照,火苗跳動着,照見一張陌生卻又有幾分熟悉的臉。光潔的下巴,英俊了不少的容顏,那兇狠手段卻是西北馬寨的馬匪們忘不掉的噩夢。

魯、魯……

“好,認得老子,那就別給老子說廢話。老子問,你們答,說一句沒用的,老子就宰人!”魯大一把拔了下一個人嘴裡的布,捏着那人下頜,咧嘴一笑,再英俊的臉也給他笑出幾分猙獰來。

那馬匪目露恐懼,沒聽他問什麼便開始點頭。

旁邊一人見了似被驚醒,嘴裡塞着布,嗚嗚搖頭。

魯大朝那人一笑,一腳踩了那人,與方纔一樣的一幕,那人抽搐了幾下便死透了。

剩下四名馬匪,只覺背後冒涼氣兒,心底的恐懼層層冒出,有些已經淡忘了的記憶此刻重回腦海。數年前,西北軍剿匪,匪寨對魯大的恐懼勝於元修,此人對待敵人的手段狠辣,抓着馬匪,將人用繩子綁在馬尾上,臉朝下縱馬瘋拖,西北黃沙細,臉在地上磨一路,翻過來時臉皮都磨沒了!

那幾年是十三匪寨的噩夢,只是已過數年,今夜被魯大以如此狠辣的手段又將記憶給扯了回來。

“我我我、我說!我說!”那馬匪聲音尖厲,驚恐已極。

這回,旁邊三人沒有阻止他的了。

魯大滿意一笑,“很好,你們是哪個寨子的人?”

“我、我們就是馬寨的人,現如今沒、沒有十三馬寨,只有一個寨子!一個……”

頭一句便叫衆人一愣,暮青道:“他說的是實話。”

魯大瞧了她一眼,沒問她怎麼瞧出來的,反正她的腦子他們都見識過,她說是,他就信!

“那你們都聚在一個寨子裡?是哪座?”

“不,我們的人分散在周圍五個寨子裡。”

“你不是說你們只有一個寨子?你他孃的唬老子?”魯大眉一擰,擡腳便要踹。

那馬匪嚇得往後縮,忙道:“沒沒沒!我們的人確實分散在五個寨子裡,但屬一個寨子,因、因爲……寨子底下都打通了!”

魯大神色一凜,老熊也露出驚色。

“你們抓過路人當勞力,是爲了打通寨子?”魯大沉聲問。

“是、是!”那馬匪點頭。

“爲啥要打通寨子?”

“爲了方便兄弟們換寨子,還有運馬匹進寨。”

“運馬?”魯大眯起眼來,想起方纔開門時看見外頭的那六匹壯馬,“那些馬不像呼查草原上養的馬,像是胡馬,你們怎麼運進來的?”

西北乃邊關,有馬匹管制,自平了馬幫後,馬場和馬匹數量在官府都有登記,所有馬場都在西北軍的看管下。百姓家中並非不可有馬,但數目有限制,大多用來拉馬車,其資質也成不了戰馬。

可剛纔門口瞧見的那些馬,因夜色瞧不太清楚,魯大也不敢肯定是否胡馬,但那些馬絕對是戰馬!

這些馬匪從何處搞到的戰馬?

“這……只有大當家的知道。”那馬匪說他不清楚,又怕魯大宰了他,趕忙又道,“大當家這半年來常與一黑袍人夜裡相見,每回那黑袍人離開,隔個三五天便有一批馬來,從暗道裡送進來,已有好幾批了。”

“有多少?”

“五六千了。”

魯大的臉色頓沉,老熊嘶了一聲,韓其初回望章同一眼,見他也露出驚色。

五六千馬,與西北軍十萬精騎差距雖大,但問題不在這差距上,而在於這些馬都是戰馬上。在西北軍的眼皮子底下,半年時間私運進五六千戰馬,馬從何處來,走的哪條路?

“你們弄這麼多戰馬來,想做啥事?”魯大鉗住那馬匪的下頜,燭火噼啪,好似能聽見骨頭被擠壓的聲音。

那馬匪痛不可言,魯大手勁兒略鬆,他便趕緊答道:“這、這我們也不知……只知道,大當家的說,將有大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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