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也許錯了



明珠立刻上前,與巧兒兩人一人一邊扶住了柳水瑤。離柳水瑤近了,她忍不住扭頭望向她的側臉。眉宇之間,似乎浮現幾分惆悵。她的神情鬱鬱寡歡,看來過得並不好。如今她身懷六甲,身邊卻無人陪伴依靠。

如果這是皇后的命運,那也太過悽慘。

東驍天呢?他應該在爲風戰修的征戰所頭疼吧。

兩人服侍着柳水瑤小解後,又攙扶着她躺回鳳塌,柳水瑤一躺下就沉沉睡去。看來孕婦確實並不好當,從前的柳水瑤多麼生龍活虎,精氣十足。現在的她卻步履爲艱,神色憔悴,這確實相差了許多。

明珠與巧兒兩人又退出寢宮,繼續候在外邊兒。

此時天漸漸透亮,旭日方初升,朝霞甚是絢爛。

巧兒輕輕地帶上了寢宮門,回頭張望了一眼,見周遭無人,她這才嘆息道,“皇后娘娘真是可憐,守着這座金雀宮,卻像守着一座冷宮一般。”

明珠心裡困惑,急急問道,“爲什麼?難道皇上寵愛別的妃嬪?”

“哎?珠兒,你該不會真是摔壞了腦子吧。”巧兒一聽這話,更是狐疑地望向她。

明珠只好繼續裝傻,“有點兒忘了。”

“歷來皇帝那都是三宮六院,可是當今聖上硬是不納妃。若是皇上寵愛別的妃嬪,倒也情有可原。”巧兒只當她摔得暈了頭,輕聲解釋道,“問題是皇上的心啊,不在任何女人身上。”

頓時,明珠的心一緊。

“宮裡面還傳言,皇上真正喜歡的是已經去世的明珠公主!可是明珠公主不是皇上的妹妹嗎?這是亂|倫!”巧兒的聲音愈發低了。

明珠一下子慌亂,她沒有想到東驍天竟然會爲了自己冷落柳水瑤。

“可是……可是皇后娘娘不是有了皇上的子嗣嗎?”她擡起頭,追問道。

“誰知道呢。哎。”巧兒搖搖頭,再次嘆息。

明珠站於寒風之中,思緒亂成一團。

※※※

距離大興都城方有些遙遠的城池——榭城。

榭城四周面水,城池的大門建於水面上。當時戰王軍白天襲擊榭城,半夜派兵潛水而行,花費了一個月時間埋於水雷。等到水雷部署於榭城周遭,一齊引燃,榭城動盪不安,軍士遭到突襲,陷入恐慌,戰王軍乘機一攻而入。

榭城內,戰王軍正在剿滅剩下的大興餘黨。

榭城府邸,士兵們謹慎巡邏。

“報——”有士兵急步奔入正廳,單膝跪拜在地,恭敬回稟,“衆離將軍!榭城內的敵軍餘黨已經全部剿滅!”

“殺了。”衆離捧着茶杯,沉聲說道。

“是!”那士兵回道,退出廳去。

十二騎兵無聊地坐在大廳內,一個個沒精打采。面對“殺”這個字眼,她們早已經麻木無感。有人在看書,有人在下棋,有人打哈欠,有人單手支着頭打瞌睡,有人撥弄着指甲,集體百無聊賴。

“哎!無聊死了!”三月受不了地伸了個懶腰,扭頭望向衆離,“我說衆離,王爺打算什麼時候攻打下一個城池?”

七月閉着眼睛打瞌睡,睜開一隻眼,急急問道,“咱們只剩下兩戰了吧?打完兩戰後,咱們就要攻打都城咯!”

“那不是要攻進皇城了?”十一月眨眨眼睛,這口氣簡直就像是在談論天氣。

衆離被她們七嘴八舌說得頭疼,放下茶杯站起身來,“我不知道。你們這麼好奇,不如直接去問主子,這樣還比較簡單。”說完,頭也不回地漫步走出大廳。

下一秒,衆女齊齊嗤聲。

誰不知道主子現在一問三不答,誰惹他煩了,那就只有一個“死”字。誰還敢去問主子問題啊,那不是自己去找死嗎?

衆離一走,十二騎兵又是無聊地唉聲嘆氣。

這日子該怎麼過啊?怎麼這麼無趣啊!

“那個洛、洛什麼的……”九月支支吾吾,就是念不出那個全名。

四月好心提醒道,“洛克西。”

“對!就是他!真是沒良心啊!他竟然要回西域,主子竟然還真得派人送他回西域去了。”九月氣憤地拍案,火氣又上來了。

八月趴在了桌上,輕聲說道,“走了一個,不是還留了三個嗎。”

“那三個都不是明珠啊!”九月懊惱地說道。

衆女異口同聲,“可是他也不是明珠啊!”

瞬間,大廳裡安靜下來。誰也沒有再說話,只剩下一室寂靜。

大廳外,悄悄閃現一道頎長身影。

“王、王爺……”小幺妹十二月只將餘光瞥了一眼,眼尖地發現了門外駐足的身影。

衆女徐徐望去,愕然得瞪大了眼睛。啊!怎麼會是王爺!

“王爺!”十二騎兵立刻站起身來,恭敬喊道。

風戰修鷹眸冷然,冷眼掃過衆女,默然地收回視線,一抹紫色閃過了門口。

“……”衆女頓時寒蟬,主子越來越像鬼了。

寒冬一月,府邸的園子裡梅花開得爛漫。那粉色的花朵盛開,迎着冬季的寒風,傲然綻放,展現着自己最爲獨特的姿態。寒風吹拂,花瓣飄落於空中,絢爛起一場花雨,看得人心曠神怡。

一道紫色身影,孤單單地佇立於園子裡,凝望着枝頭上的梅花發愣。

迴廊盡頭,雲霓邁着急步踱來。她擡頭望向那一道身影,心中頓時一怔,眼底流竄過幾許光芒。她默然地走到他身後,徐徐稟告道,“王爺,公孫公子派人飛鴿傳書,他說最後一味藥馬上就能找齊。”

風戰修聽到這話,鷹眸深邃黯然,半晌時間纔回過神來。一向不顯露情緒的俊容閃現出一絲難得的欣喜,他扭頭說道,“本王知道了。”

“屬下恭喜王爺,王爺等了那麼多年,終於要達成心願了。”雲霓由衷地替他開心。

風戰修卻愈發沉靜了,倒也不是不開心,只是有些悶悶地“恩”了一聲。

“屬下告退。”雲霓低頭回道,作勢就要離去。她轉身走了幾步,思忖片刻,卻又是停下腳步,再次回頭喊道,“王爺……”

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風戰修依舊望着那枝頭上的梅花發愣,眼底卻浮現起某人的身影。

雲霓爲難地蹙起眉頭,望着他冷漠的臉龐,忍不住輕聲說道,“王爺,還在想念王妃嗎。”

這一句話,很輕微,但卻像是一片樹葉飄入心湖。

雖然只泛起漣漪,可是風戰修卻有些欲蓋彌彰地冷笑道,“這個世上,本王只會想念一個人。”

雲霓知道他口中所指的人是小姐,可是真得只是這樣嗎?

王妃呢?難道在他心中真得沒有一點點影子了嗎?

“王爺如果真是這樣想,那屬下就放心了。屬下只是……”雲霓發現自己有些慌亂,心跳更是快速,“只是希望王爺寬心。”

“本王一直很寬心。”風戰修微揚起脣角,頎長的身形微動。他徑自離去,漫不經心地說道,“全城的梅花,全都除了。本王不想看見。”

雲霓愕然,又是沉聲問道,“王爺是不想看見,還是害怕看見。”

風戰修莫得停下步伐,並沒有回頭。他高大的身影在這個時候顯得特別寂寥,深沉的男聲從前方飄來,“雲霓,你越矩了。”

“屬下該死!”雲霓立刻跪拜在地,低頭說道。

而他高大的身影瞬間走出園子,消失於拱門。

雲霓這才擡頭望向滿園的梅花樹,呆呆地發愣,喃喃自語,“果然是後者……”

滿園一片寂靜,惟有風吹。

※※※

戰王下令——全城的梅花,全都除了。

立刻,榭城城內所有的梅花樹被士兵連根拔起。誰也不知道原因,這梅花響應季節,好端端地盛開,又是哪裡惹王爺不順眼了。只是可惜了梅花,花落塵泥輾作土,芳香全都給了塵土。

當然了,這個消息也被十二騎兵知道了。

衆女閒來無事,正於府邸搓麻將。

四人一桌,正好湊齊了三桌,麻將聲夾雜着嚷嚷聲從大廳傳出。

“我剛聽說王爺下令命人將全城的梅樹全給除了,以前從沒見王爺討厭梅花啊!”大幺妹十一月伸手取過一張牌,瞥了眼手中的牌,打了出去,“二筒!”

三月立刻喊道,“我碰!”

“不是吧?這樣都碰?”七月受不了地嚷嚷,繼而說道,“咱們王府的東園,那兒不是種了滿園的梅樹嗎?王爺一定是觸景傷神了。”

另外兩桌的姐妹立刻插嘴,你一言,我一句,議論開了。

“七妹說得有道理,恐怕王爺真得是觸景傷神。”有人點頭附和。

“可是王爺真得那麼喜歡王妃嗎?”有人狐疑問道。

“應該吧。”有人不確信地回答。

大姐一月靜靜地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輕聲說道,“王爺喜歡誰,那是王爺的事兒,我們猜測也沒用。我只知道一點……”

她故意不將話說完,只說到一半。

“什麼?”衆女齊齊望向大姐,好奇地齊聲問道。

一月放下茶杯,盯着面前的麻將桌,感嘆道,“王妃的麻將技藝,真可怕。”

這話一出,衆女一下子安靜下來,望着面前的麻將牌,竟然有種傷感。

這是莫名的感情,連她們也感覺奇怪。其實王爺起初娶公主,不過是因爲弘帝賜婚。王爺對誰都冷冷淡淡,她們曾經一度以爲王爺誰也不喜歡。如他一樣的男子,恐怕不會有任何女子會入他的眼。

可是沒想到,王爺對王妃確實與衆不同。

王妃死的時候,王爺發瘋似得咆哮聲還在耳畔迴響。她們全都清楚記得。那種吼聲,憤怒中帶着壓抑,讓人聽得悲涼。王爺可以爲了公主改變主意,助太子東驍天登基,更爲了公主的死,一舉打向大興。

後來的美少年,更是很好的證明。

公主明珠,對王爺而言,不單單是不同,已經可以說是瘋狂。

有人嘆息了一聲,黯然說道,“其實王妃也挺好的。”

氣氛一陣僵持,大姐一月清咳了一聲,轉移話題道,“不許談這個了。以後誰也不許再談。”

“恩。”衆女點頭答應,但是心裡均是一沉。

她們絕口不提,衆離絕口不提,雲霓也絕口不提,王爺更是絕口不提。

可是絕口不提就有用嗎?

有些東西,越是不提,越像是禁忌。

也許每個人都不願意提的原因,只是怕有人傷心。

大興都城

皇宮,養心殿內東驍天正坐於龍椅上,他看着手中的摺子,憤怒得甩手,將那摺子甩在地上。他沉沉拍案,低聲吼道,“全都擋不住他,全都擋不住!”胸口一陣發悶,他低頭咳嗽不止,咳得氣喘。

“皇上請息怒,龍體重要。”德公公立刻上前,寬慰道。

東驍天揮了揮手,搖頭道,“朕的身體如何,朕自己清楚。”

如今,戰王軍近在咫尺,他快要殺來了,離自己越來越近了。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攻破最後一座城池,直接殺入皇城殺入這座皇宮。先帝費勁心思纔將這大興江山交給了他,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它滅亡!

而他又能怎麼辦?束手無策的他,與一頭

困獸無異!

“丞相到——”殿外響起太監的通傳聲。

東驍天瞬間皺起劍眉,尚未點頭允准,擡頭卻見一身朝服的柳青大搖大擺地踱進殿來。他眯起眼眸,卻又不好厲聲叱責,只能沉聲說道,“丞相今日怎麼突然前來。”

“皇上!”柳青作揖喊道,態度不屑,臉上揚着一抹冷笑,“風戰修勢如破竹,士兵又士氣正旺,恐怕快要打來都城!形勢實在緊迫,老臣懇請皇上與皇后娘娘立刻撤離都城,退至代城。”

東驍天不動聲色,凝聲說道,“丞相所言甚是,皇后懷有朕的龍嗣,有勞丞相一路相護,保她們母子平安。”

“皇上您呢?”柳青聽見他這麼說,挑眉問道。

東驍天鋒芒了雙眸,凜然道,“朕要迎戰!”

“臣遵旨!臣這就前去金雀宮,護送皇后娘娘前往代城。”柳青不再多言,順應回道。

等到柳青一走,東驍天默然地閉上了眼睛。

“皇上,您……”

德公公剛要開口,東驍天卻揮手示意,他只好收了聲,無聲嘆息。

過了許久,殿外再次響起太監的通傳聲,“丞相到——”

柳青愁眉不展,更有些氣憤,他急步奔進殿來,沉聲說道,“皇上,皇后娘娘不肯隨老臣前往代城。爲了大興命脈,爲了大興皇朝,臣斗膽請求皇上親自勸說皇后娘娘。”他一口一句“爲了大興”,果真是忠心愛國。

東驍天心中冷笑他的冠冕堂皇,柳水瑤是他的愛女,他又怎能放任不管!

他淡淡說道,“丞相辛苦,朕現在就去。”

“皇上擺駕金雀宮——”德公公立刻縱聲喊道。

※※※

金雀宮中,十分清淨安逸。不管外邊兒的戰亂有多紛擾,可是這兒卻一片祥和。每日午後,皇后柳水瑤就會做些針線,替尚未出生的小皇子做些新衣。有時候,她更會輕輕哼唱歌謠,眉目盡是一片溫柔。

這不,隱隱的歌聲從寢宮內傳出。

寢宮內,明珠與巧兒兩人各自站於一邊,隨時服侍。

明珠扭頭望向柳水瑤,只見她伸手輕輕撫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神情期許寵愛。她心裡卻開始擔憂,剛纔柳青來過金雀宮,說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要帶着柳水瑤撤離都城,前往代城。柳青的意思顯然是要帶着柳水瑤前去避難。

可是柳水瑤卻不予理睬,對於她的父親漠視以對。

而後柳青氣得瞪大了眼睛,只好無奈拂袖離去。

現在就連丞相柳青都前來勸離,看來風戰修攻下大興已是無法改變的定局。誰也沒有能力改變。

明珠正神思遊離,卻聽見寢宮外響起宮女的呼喊聲,“皇上萬歲!”

她猛地扭頭,瞧見一身明黃龍袍的東驍天徐徐走進寢宮。她與他有多久不曾見過了,似乎不過只有短短數月。可是對於他而言,卻是分別了數年時間。他與當年一般,玉樹臨風,溫潤和煦,偉岸瀟灑。

可是如今,眉宇之間那淡淡的溫柔早已經消失了。

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不見了。

明珠有些發愣,而身旁跪拜在地的巧兒扯了扯她的衣服,示意她跪下。明珠雙腿一弓,徐徐跪拜在地。

“皇上,您怎麼來了。”柳水瑤見到他,欣喜地站起身來。

“馬上離開,跟着丞相走。”東驍天卻背過身去,冷聲說道,“現在就收拾細軟,不許片刻遲疑。”

柳水瑤眼中流閃過一絲疼痛,卻依舊微笑,只將那小孩兒的衣服拿起,慢慢走到他身邊,輕聲說道,“皇上,您看啊,這是臣妾替小皇子做的新衣服。臣妾手工粗糙,所以做得不好。不過,臣妾以後會……”

“皇上,您好久沒看看小皇子了吧!”柳水瑤走到他面前而站,微笑着說道,“他已經在臣妾的肚子里長那麼大了。”

“夠了!”東驍天徑自打斷她的喃喃自語,語氣更加堅決,吐出一個字,“走!”

柳水瑤雙手顫抖,徐徐跪拜在地,女聲已然哽咽,“皇上,臣妾不走。小皇子也不走。”

“朕讓你走,你就得走!你們還跪着做什麼,馬上替皇后收拾細軟!”東驍天厲聲喝道。

巧兒立刻回聲,作勢起身,“是!”

明珠卻仍舊跪拜不起,巧兒又扯了扯她的衣服。明珠回過神來,木納地起身,出了寢宮。等到出了寢宮,巧兒一路狂奔,匆忙不已。明珠朝前走了幾步,緩了步伐,卻聽見柳水瑤的哭泣聲,啜泣響起。

“皇上,臣妾不走,您不要趕臣妾走!臣妾要留下來與皇上一起!”

“臣妾求求皇上,臣妾求求您了!皇上!”

“……”

明珠莫得揪緊了衣服,心中難受,眼眶更是酸澀。

“皇上,臣妾不走!”柳水瑤抽噎說道,淚水不住從臉龐掉落。她伸手撫着自己的肚子,笑容苦澀虛無,“臣妾嫁於皇上兩年五個月又七天,臣妾從來不曾求過皇上,臣妾這次求皇上了!”

她哽咽地說完,已經泣不成聲。

東驍天頓時一怔,整個人恍然失魂,不禁一顫。

當年,她第一次求他,是爲了救風戰修。

如今,她再次求他,卻是爲了不離開自己。

他從來不曾想過時日,也從來不去細數。原來都已經過了兩年五個月又七天了,呵呵,竟然過了那麼久了。他低頭俯視跪拜在自己面前的柳水瑤,依稀之間彷彿瞧見那張清麗容顏。她睡在那座冰冷的宮殿,那張冰冷的寒玉牀,那麼久了。

他不敢去看她,怕被人發現,更怕自己會不想離開。

也許,只有睡着的她纔是快樂的那個人。

東驍天微微回神,眼前清麗的容顏漸漸消失,只見柳水瑤咬着脣哭泣,雙手撫着肚子,她是這樣不安無助,她是這樣無辜嬴弱。她嫁給他兩年五個月又七天時間,他卻從來也不曾對她好,更不曾關懷過她。

他們之間有的只是冷漠,只是陌路。

他沒有實現諾言,他更沒有善待柳水瑤。

東驍天惆悵了神情,緩緩伸手將她從地上扶起。柳水瑤任他扶起,擡起頭的瞬間,淚水卻在半空落下。他不由自主地撫過她的臉龐,拭去她的淚水,那麼滾燙的溫度,指間好象都要燃燒了。

“走吧。不要跟着朕了。”他低聲說道,揚起脣角,“風戰修要殺的人是朕,他不會殺你。”

這是兩年來,他第一次這樣平心靜氣地與她說話,還那麼溫柔。

柳水瑤使勁搖頭,擁抱住了他,“驍天,我和孩子都不走!我們不會離開你!你放心,我一定求他放了你,他會放了你的。”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風戰修。可是如今,也不再喊“戰修哥哥”了。

東驍天沒有推開她,也沒有回抱住她。

大興若亡,他也不必留在這世上了。

柳水瑤鬆開了手,含淚的雙眸凝望於他,堅決說道,“若是皇上一定要讓臣妾與小皇子走,那麼就請皇上賜死臣妾!皇上若是不賜死臣妾,臣妾也絕不苟活!”

半晌無言,東驍天平靜地說道,“你這又是何必。”

“請皇上成全!”她心意已決。

東驍天不再執意,揣測風戰修不會殺她,自然也安了點心。他目光朝下移去,注目於她隆起的肚子。那個夜晚,那是明珠的生辰,他喝了很多酒,纔將她誤將當成了她。沒想到那一夜的陰錯陽差,卻有了這個骨肉。

對於孩子,他爲人父親,多有愧疚。他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更沒有盡到丈夫的責任。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照顧好孩子。”東驍天隨口說道,轉身離去。

“臣妾謝皇上成全!臣妾一定照顧好孩子!”柳水瑤感激落淚,目送他而去。

寢宮外,明珠卻遲遲沒有離去。她一擡頭,瞧見東驍天徐徐走出。一時間,萬般思緒交織於心頭,只好退至一旁,輕聲喊道,“皇上!”

“照顧好皇后。”東驍天吩咐了一聲,於太監們擁護出了寢宮。

明珠望着他蒼涼的背影,默默喊道:驍天哥哥。

※※※

驍年三月,戰王軍繼續攻佔下一城池。

戰爭已經持續了半月,若是攻佔了這最後一座城池。眼看着戰王軍快要攻向最後一座城池,都城中的百姓全都如驚弓之鳥,紛紛逃命。而皇宮裡的太監宮女更是戰戰兢兢,每天惶惶度日。

丞相柳青對柳水瑤氣憤不已,卻又不捨她獨自離去,只得留在都城,一起迎戰。

至於東驍天,自那天后,就再也沒有來過金雀宮。

有時候,柳水瑤會前往養心殿,送去一盅蔘湯。兩人之間的關係比起從前,似乎好轉了許多。雖然還依舊是冷淡相處,可是柳水瑤的臉上總是呈現淡淡的笑容,明珠可以清楚察覺這笑容裡的幸福味道。

明珠發現柳水瑤簡直就像是另一個自己,從前只將依賴當成是愛情,到頭來才發現不是。

近日,太醫出入金雀宮也愈發頻繁。

算來時日,皇后即將臨盆分娩。

金雀宮外奔進一名小太監,慌張地入殿跪拜在地,“娘娘!戰王軍攻破樑城了!”

柳水瑤正在縫製衣服,一聽這話,針尖猛得扎入指頭,滲出血來。

“娘娘,您流血了!”巧兒急呼出聲。

柳水瑤低頭望着流血的手指,愣愣發呆。聽到巧兒的呼喊,她纔回神,朝那小太監揮了揮手。小太監立刻噤聲,恭敬退去。柳水瑤知道這次在劫難逃,卻又沒有辦法,喃喃重複一句話,“這該如何是好,這該如何是好。”

“皇后娘娘!”明珠輕聲喊道,跪拜在地,“奴婢斗膽敬言!”

柳水瑤望向她,困惑說道,“本宮準了。”

“戰王軍即將兵臨都城,奴婢覺得不如棄城。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明珠誠懇說道。

“本宮也知道,只是皇上……”柳水瑤十分爲難。

“皇上不願棄城,但皇后娘娘能讓皇上在沒有知覺的時候出城。奴婢只希望皇上、皇后娘娘以及小皇子平安無事。”明珠輕聲說道。

柳水瑤一愣,頓時恍然大悟。

是啊,驍天不願意走,但是她可以將驍天帶走!明珠之死,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驍天。

立刻,柳水瑤命人去請丞相入宮。

她又是吩咐了巧兒去整理細軟,只留明珠隨側服侍。

明珠低着頭,不言不語,心裡終於鬆了口氣。雖然這只是緩兵之計,但是現在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她早就做了決定,她要留下來面對風戰修。如果自己能夠穩住風戰修,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再想對策。

這次再與他見面,她不能再拿託夢當藉口了。

她又該怎麼接近他?明珠十分煩惱。

柳水瑤沉靜地坐在寢宮內,雙手輕撫過那些給小皇子所做的衣服,又是撫向自己隆起的肚子,輕聲說道,“其實本宮早就料到了,戰王一定會攻來大興。可是本宮沒有想到,他會來得這麼快,來得這麼急。”

“他歷來都是如此這般,不受任何人拘束,更不受任何事妥協。只要認定了,就一定會去做到。哪怕是要死,也不會皺半下眉頭。”

她說着,眼前依稀浮

現起風戰修冷然惑人的俊容。

從她認識風戰修開始,他就是狂妄冷漠的性子。縱然世上的人全都不願意與他交好,他也不在乎。而他若是想對一個人好,哪怕那人被世人唾棄,他也全然不顧。他只隨自己意願,就是那樣自負。

明珠擡起頭望向她,狐疑問道,“難道沒有一點法子嗎。”

柳水瑤思忖片刻,幽幽說道,“也不是全然沒有。”

“什麼法子?”明珠好奇地追問。

柳水瑤揚起脣角,微微笑道,“這個世上,能夠讓他改變主意的人,恐怕只有她了。”

明珠聽見她這麼說,整個人一怔,“誰?”

“戰王的王妃,先帝疼愛的皇女,大興王朝的公主。”柳水瑤愣愣地凝望着某個方向,神思遊離,“只可惜,她早已不在這個世上了。”

明珠頓時百感交集,各種情感混亂交織於一起,模糊了視線。

“皇后娘娘,丞相大人來了。”宮女低頭奔入,輕聲回稟道。

這一聲呼喊使得兩人回過神來,柳水瑤瞥了眼明珠,明珠立刻明白,退出殿去。

而柳青也在同時踱了進來。

柳水瑤立刻起身,徐徐望向來人,喊了一聲,“爹爹。”

“瑤兒!”柳青以爲她回心轉意,同意與自己離開都城,欣喜地走近她身邊,攙扶住她,“你答應了?”

柳水瑤點點頭。

“好!那爹爹立刻準備,今日就起程!你別站着了,小心孩子,這都快臨盆了!”柳青高興地說道,作勢要扶着她坐下。

柳水瑤倔強地不動。

“瑤兒?”柳青蹙起眉頭。

柳水瑤鬆開了他的手,屈膝在他面前跪下。她這突然的舉動,驚住了柳青,柳青急忙伸手想要去扶她起來,她卻搖頭拒絕。

“你這是做什麼!”柳青不解地問道。

柳水瑤擡頭望向他,平靜地說道,“爹爹,女兒答應離開,可是女兒想求爹爹一件事。”

“好好好,哪怕是一百件事,爹爹都會答應你。你快起來!”柳青已然無奈,滿口允諾。

柳水瑤又道,“女兒要與皇上一起離開。”

“瑤兒!”柳青的雙手快要觸碰到她,猛得僵在半空中。

“女兒知道爹爹的心思,可是女兒想告訴爹爹,女兒如今已是驍天的妻子,更是驍天孩子的母親。女兒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希望爹爹成全。”柳水瑤這一番話說得字斟句酌,神情更是堅決。

柳青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似是萬分挫敗,半晌無語。

他所謀劃的江山大業,他所設計的社稷鴻圖,這一切都按着他的步伐有條不紊地進行。只要等到東驍天一死,他的孫兒就可以繼承順利周章地繼承皇位。而他自然可以將大權攬入手裡,擁有天下。

一國之君,不過就是如此!

可是,可是他贏了一切,卻輸了自己唯一的女兒。

柳青一時憤然神傷,握緊了拳頭,渾身顫抖。他沉默了許久,又見柳水瑤泛着淚光的雙眸凝望於自己,他低頭望向她的肚子,那是他的孫兒。他氣惱地跺腳踏地,哀嘆一聲,“老夫這一生,什麼都算到,卻沒有算到你。”

“爹爹……”柳水瑤喃喃喊道,淚水隱忍於眼眶。

柳青扯起衣袖,替她擦了擦眼淚,“不許哭了,快些起來。爹爹答應你便是了。來,爹爹扶你起來!”

“謝謝爹爹成全!”柳水瑤喜極而泣,這才站起身來。

“東驍天決心與大興共存亡,想要勸服他可沒有那麼簡單。”柳青沉聲說道。

柳水瑤擦了擦眼淚,輕聲說道,“女兒知道他決心已下。可是現在情勢緊急,也容不得他答應予否。只要能讓他離開都城,那就算成了。”

“瑤兒的意思?”柳青明白過來,脫口而出四個字,“先斬後奏。”

柳水瑤湊近他耳邊,悄悄說道。“女兒一會兒就……”

“好!那就這麼辦!爹爹馬上去準備!”柳青聽她娓娓道來,覺得此法可行。他立刻轉身,朝前走了幾步,又是停步回頭,擔心地說道,“傻孩子,你一心向着他,爹爹只怕他不領情!”

柳水瑤心中一酸,無謂地說道,“不管他領不領情,女兒全都不在乎。”

“哎!”柳青默然嘆息,出了寢宮。

柳水瑤望着他離去的身影,心裡終於塌實了許多。她立刻朝着殿外喊道,“來人吶!”

“皇后娘娘!”明珠聽到呼喊,奔進殿來。

柳水瑤上前一步,凝聲說道,“擺駕養心殿!”

養心殿內,東驍天方纔咳嗽不止,身體虛弱,正躺龍塌上休息小睡。

德公公則恭敬地守在一旁,隨時等候他的吩咐。

突然,大殿外小心翼翼地奔進一名小太監。那小太監走到德公公身邊,附耳說道,“德公公,皇后娘娘來了。”

德公公扭頭望了眼殿外,低聲說道,“回了娘娘,皇上正在午睡。”

“可皇后娘娘說要見您。”小太監道。

“你在這兒候着。”德公公心裡有些狐疑,囑咐了一聲,這才轉身。

大殿外,柳水瑤帶着幾個宮女耐心等候。明珠站於柳水瑤身邊,攙扶着她。她一擡頭,就瞧見德公公徐徐走出。德公公奔出了殿,作揖道,“皇后娘娘千歲。”

“德公公,本宮有些話兒,想單獨與公公談談。”柳水瑤輕聲說道。

明珠鬆開了手,沉靜地站在一邊。

“皇后娘娘請。”德公公再次作揖,低着頭隨柳水瑤漫步走向迴廊盡頭。等到了周遭無人的地方,柳水瑤緩緩停下腳步,不再向前。德公公也停步於此,鞠躬問道,“奴才聆聽皇后娘娘教誨!”

柳水瑤回身望向他,輕聲說道,“德公公,本宮知道你忠於先帝,也忠於皇上。如今戰王即將兵臨城下,形勢危難緊急,大興處於水深火熱。本宮知道皇上決心與王朝共生死,可是本宮更想皇上平安。”

德公公聽見她這麼說,沉默不應,只是低着頭。

“本宮想求公公一件事。”柳水瑤真摯地懇求道。

“奴才惶恐!”德公公急忙跪拜在地。

柳水瑤低頭望着他,誠心誠意地說道,“本宮知道公公不信本宮,更不信柳家。但是本宮懷有皇上的子嗣,此刻,本宮是以皇后的身份,更是以皇子母親的身份,拜託公公幫忙了。”

“皇后娘娘希望奴才怎麼做。”德公公沉思片刻,徐徐問道。

柳水瑤露出一抹恬淡笑容,將德公公扶起。她又是從袖子裡取出一隻小瓶子,遞到了他面前,“這是我從太醫那兒取來的藥粉,攙入皇上的茶水裡,皇上就會昏睡不醒。本宮與丞相已經說好,今夜就起程。”

“這藥粉……”德公公望着那小瓶子,欲言又止。

柳水瑤明白他的意思,輕聲說道,“公公請放心,本宮可不想年紀輕輕就沒了丈夫,更不想孩子沒有了父親。”

“奴才遵命。”德公公終於伸手接過小瓶。

※※※

入夜了,浩瀚的夜空中星辰滿天。浮雲掠過,不時遮掩了明月。

東驍天又坐回了龍椅,而他面前是堆積如小山的摺子。胸口一陣發悶,忍不住咳嗽,咳聲在沉寂的夜裡更顯驚心。他望着面前的摺子,卻無心閱覽。大興王朝都快被攻下了,他怎麼還會有心思呢。

“皇上,喝些參茶潤潤喉。”德公公將茶杯端到他面前,恭敬說道。

“德公公,你先前服侍先帝,而後又服侍朕。一生辛勞,朕心中感激。明日你就出宮,走得遠些,過些平凡日子。”東驍天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幽幽說道。

德公公立刻跪拜在地,“奴才不走。”

東驍天無奈輕笑,繼而喝道,“你不走,朕攆你走。”

“皇上……”德公公擡頭望向他,小心翼翼地打量。

東驍天捧着茶杯,望向杯中的茶水,那水面竟然隱隱浮現她的容顏,還是與以前那般模樣,沒有絲毫改變。他忽然模糊了視線,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着誰喃喃說道,“也許是朕錯了,也許是哥錯了……”

如果當時他信守諾言,那麼她也不會死了,風戰修或許也不會征戰大興。

可是時間無法倒流,再也回不去了。

他感覺頭似有千斤重,緩緩地閉上眼睛,身體無力地倒了下去。

“皇上?”德公公焦急地呼喊了一聲,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伸手探向驍帝的鼻息,確信他還活着,這才放下心來。他立刻朝着殿外喊道,“來人吶!快來人!”

立刻,殿外奔進幾名侍衛,鐵徵帶頭而入。

“鐵侍衛,快背皇上走!”德公公吩咐道。

“是!”鐵徵應了一聲,起身上前。德公公攙扶着驍帝,讓他趴在鐵徵的背上。鐵徵背起驍帝,朝着德公公微微點頭,大步奔出養心殿。

夜色愈發深沉,一行人立刻趕至午重門。

午重門前,柳水瑤與柳青備好了馬車早已等候多時。瞧見前方奔來的人影,頓露欣喜神色。鐵徵扶着驍帝入了馬車,衆人紛紛上車上馬,隊伍即將起程。柳青扯起繮繩,卻見德公公站在原地並不上車,他困惑喊道,“公公?”

德公公神色惶惶,跪拜在地,“皇上,皇后娘娘,丞相大人,奴才不走了。奴才陪伴先帝。”

“公公!”柳水瑤撩起簾子,想要勸說。

德公公俯地不起,顫聲說道,“望請娘娘恩准。”

柳水瑤望向德公公,哽咽了聲音,“本宮……準了。”

“謝皇后娘娘。”德公公老淚縱橫,“皇上萬歲,娘娘千歲。”

只聽得“駕——”一聲,隊伍轉向奔出了午重門。

馬車內,柳水瑤拿着巾帕替昏睡不醒的東驍天擦了擦額頭的汗,心裡萬分沉重。

不一會兒,隊伍出了皇宮,出了都城。

天開始朦朦亮,藥效一過,東驍天終於醒來。當他意識到自己不是在養心殿,而是在馬車中的時候,就明白這一切。

他憤怒地吼道,“停車!”

“皇上!”柳水瑤被這吼聲所驚醒,慌張地喊道。

東驍天咳嗽着起身,伸手掀起簾子,對着趕車的侍衛喝道,“給朕停下!”

“是!皇上!”侍衛不敢反抗,立刻扯起繮繩,停下馬車。

東驍天氣憤難擋,大步走下馬車。而柳水瑤身懷六甲,行走十分不便。她心中擔憂,想要追上他。哪知道腳下一空,整個人朝前傾倒而去,她脫口而出,“驍天!”

“啊——娘娘!”巧兒坐於後面的馬車,瞧見她快要摔倒,驚恐地喊道。

“瑤兒!”柳青嚇得失魂。

東驍天急忙回頭,一個大步衝到她面前,長臂一伸,將她整個人打橫抱起。柳水瑤連腳都沒有着地,平安無事,卻是虛驚一場。她緊緊抱住了東驍天,依靠着他的胸膛,虛弱地說道,“皇上,臣妾罪該萬死!臣妾不該使計!”

“可是臣妾……”柳水瑤閉上了眼睛,聲音哽咽,“臣妾只想皇上平安無事。”

“大興不能沒有君王,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她咬住了脣,抓緊了他的衣服,凝眸望向他,第一次剖析自己的真心,顫聲說道,“我不能沒有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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