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空中花園

從未曬到過的牆角,後背陰涼而粗糙。時間好慢,彷彿一輩子,而過去異常短暫,水滴般蒸發。

入夜,一隻蟑螂從大腿上爬過,崔善最恐懼這種小動物了。夜晚比白天危險得多,每個媽媽都這樣教育過小女孩,比如吃人的野獸,比野獸更可怕的男人。盤腿在牆角下,城市上空有各種燈光,但不足以照亮這裡。瞳孔適應了黑暗,幾乎能看清每片石榴葉,蒿草上不知名的蟲子,鳥兒藏在樹叢過夜,還有牆上竄過的老鼠。蝙蝠與鳥截然不同,折線形的飛行軌跡,幾十只忽隱忽現,原來從沒離開過,只是躲藏到人跡罕至的樓頂。崔善無意跟它們作對,但請井水不犯河水——我可是賞金獵手。

這是個充滿危險的世界,但最大的危險,是沒有一滴水與一粒米,四十度的酷暑中,作爲一個孕婦,她快要死了。

第三天,依然不見人影。

用高跟鞋作爲容器,收集一些露水,雖然只夠潤潤嗓子。她盼望下一場傾盆大雨——卻等來一粒鳥糞落到頭上,名副其實的“Shit”!

像電腦死機重啓,面對佈滿數字的藍色屏幕……崔善想起爸爸教過她的,立即折斷許多石榴樹枝,加上堅韌而結實的細長蒿草,編織出一個籮筐。至於木棍,地上有散落的小樹枝。繩子到哪兒去找?一綹頭髮垂到眼角——女人的長髮第一次有了實用功能。狠心拔下一根,還嫌不夠,直到三根髮絲打結連在一起。還缺誘餌,她在泥土中抓了幾條毛毛蟲。

捕鳥網做好了,她躲藏在石榴樹下,頭髮絲繞在指尖。虛弱地耗了一個鐘頭,當她幾乎暈倒,有隻鳥已在“籮筐”裡了。

憤怒的小鳥在陷阱裡撲騰,禽流感怎麼辦?白癡!一根鋒利的樹枝,透過“籮筐”刺中小鳥。聽到哀鳴,她閉上眼睛,右手在發抖,再換左手。連續刺了好多下,像自己被戳穿無數洞眼。當鳥兒在一團血污中死去,這具小小的屍體,能填滿四分之一的胃嗎?還是到頭來依然餓死,在十八層地獄裡增加一重罪孽?

崔善耐心地拔光羽毛,用樹枝剖開肚子——就像生物學上的解剖課,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清理出彎彎曲曲的腸子,扔到泥土裡做了肥料,僅剩下一丁點肉,恐怕不及一根雞心烤串的分量,但能讓她多活幾個鐘頭。

要有火。

開什麼玩笑?北京猿人似的鑽木取火?活下去的唯一辦法。花園共有六株石榴,必須犧牲最小的一株。她汗流浹背地把整株石榴弄斷,截出最粗的根部,又找了根彎曲的樹枝,綁上草莖就像弓箭,固定另一根筆直的樹枝。連續嘗試十多次,耗盡整個下午,鑽木取火才告成功。她用枯草落葉包起火種,小心地往裡吹氣,再用枯樹枝做了個火堆。原始人的生存太不容易,人類活到今天或許真是偶然。

炊煙裊裊,烤麻雀好了,飄滿略帶焦味的香氣,崔善相信自己燒烤本領一流。在金黃的麻雀身上咬一口,滿嘴滾燙的油脂,舌頭差點燙破,肉與細細的骨頭進入胃中。不管晚餐還是點心,再來點鹽與佐料就更完美了,是嚴重飢餓後的錯覺嗎?她心滿意足地躺在地上,撫摸肚子裡的胚胎……

沒有夢見那隻小鳥。

第四天,重新加固“籮筐”,捕捉到第二隻鳥。不再是小得可憐的麻雀,弄死它費了更多功夫。但負罪感逐漸降低,好像殺死的不是一個生命,而是晚上餓了起來煎個雞蛋。崔善喜歡比較生的那一面,彷彿在吃即將孵化的小雞。

連續幾天只能喝露水,快要渴死的時候,下雨了。她躺在地上張大嘴巴,瘋狂地喝着雨水,帶有某種奇怪的酸味,可能是大氣污染。

水泥地面無法滲透,落水管道狹小,雨稍大些就會積水,崔善看到了一張臉——灰暗天空下的四堵牆,連同女人的臉,被亂糟糟的頭髮圍繞,隨着雨點不斷被毀容又修復。她遲疑地搖搖頭,張嘴吼了兩聲,水中的女人做出相同動作。

雨中倒影乍看像個女乞丐,衣衫襤褸,形容枯槁,跟《行屍走肉》沒啥區別。她趴在這面易碎的鏡子上,用雨水擦乾淨污垢,露出一張還算年輕的容顏。瓜子臉的下巴輪廓,長長的杏仁眼,久未修過的眉毛,暗淡開裂的薄嘴脣,滴着水的鬢絲。如果擦上粉底,打出眼影,抹上端莊的脣膏,會是一張漂亮的臉,擄獲某些男人的心,無論他十五歲還是五十歲。

一腳踩碎地上的鏡子,水花飛濺到眼裡,混合汩汩的熱淚……

忽然,水窪中掠過一個男人的影子。

崔善驚恐地尖叫一聲,接着興奮地回頭看去,空中花園裡並無半個人影,但在南側牆頭有個人影走動。

雨停了,那個人自顧自地走着,並未看到她。

“救命!”她聲嘶力竭地咆哮,“喂!救命!”

然而,男人在故意裝傻嗎?他看上去四十歲上下,半禿的腦門,黝黑的膚色,穿着件灰色老頭衫,背後充滿着汗漬。

就是這個人把自己關在這裡的嗎?

雖然,看起來如此陌生,這種穿着打扮和形象,多半是個建築工地上的民工,她卻有些眼熟——從前見過這個人嗎?

不管怎樣,先要讓他往下看啊。崔善繼續狂喊,幾乎扯破嗓子,似乎在高空表演雜技的傢伙,還是無動於衷。

SB,你是聾啞人嗎?

他消失了。

儘管,她繼續叫喊並捶打這堵牆,希望引來其他人,天空卻再也沒有被打破過。

她絕望地倒在地上,用後腦勺撞擊牆壁,直到頭暈眼花昏迷過去。

崔善用乾燥的泥土與樹枝,在水泥地上圍了個水池,只有臉盆大小。又一場小雨過後,池子積滿渾濁的水。沉澱一夜,就能洗臉洗頭。她用細樹枝做成簡易梳子,清洗後的長髮垂在肩上,像從浴室出來的女人。

每個早晨,飢腸轆轆,必須補充其他營養,蛋白質、碳水化合物……

她抓了一隻碩大的蟑螂,閉上眼塞入嘴裡。口腔與舌頭充斥翅膀與六條腿的掙扎,她用牙齒拼命咀嚼咬碎。說實話,有些臭。她學會了用樹枝引螞蟻吃,而毛毛蟲水分比較多,個別有甜品的味道。在地球上的某些角落,肯定還有人過着相同生活。

想是頻繁殺生的緣故,崔善被蚊子叮得厲害。她依然穿着黑色小碎花裙子,髒得不成樣子,上下破了許多洞眼,露出敏感部位。渾身包括頭髮散着臭味——泥土裡的糞便味,鳥的鮮血與內臟味,嚼爛後的蟲子味,還有永遠的汗酸臭。

居然還沒生病,是天生異常健康?還是在這種絕境中,反而能提高抵抗力,克服各種風寒與邪毒入侵?崔善明顯瘦了,腰和大腿細了一圈,也許掉了十幾斤肉,不知道肚子裡的胎兒還在嗎?早上醒來感覺低血糖,有時突然暈倒,不知什麼時候就死了吧?

偶爾躺在牆角休息,仰望各種變幻的天空,常看到一羣排列整齊的鴿子,領頭的是高貴冷豔的白鴿,跟着一羣灰黑色的傢伙。它們會停在牆頭,發出咕咕的噪音,落下滿地灰白的鳥糞。崔善並不關心它們是否漂亮,只想捉兩隻下來,按住鼻孔悶死。她抓住一隻離羣的鴿子,也許忘了回家的路,在城市上空可憐地盤旋流浪,直到落入陷阱。吃鴿子,要比吃麻雀墊肚子多了,雖然不放血就吃很腥氣。

漫漫長夜,只要稍微有力氣,崔善就在水泥地上蹦蹦跳跳——當你被樓上的腳步聲與各種動靜吵得無法睡覺,容易引發鄰里矛盾甚至報警。耳朵貼着粗糙的水泥地面,猜想底下住着什麼人,小康的三口之家?有錢的單身貴族?租房的女白領?還是羣租房?最糟糕是空着,或者囚禁着一個類似的女人,每天同樣祈禱樓上的鄰居下來救她。如果,這個笨蛋認定樓上是空房子,聽到的一切只是精神分裂前兆的幻覺,她認命。

那個疑似聾啞人的傢伙再沒出現過。

第七天,她找到一塊硬石子,在牆壁上刻了“7”。

第四章我不反抗

第十天。

除了暫時沒用的紅底鞋,崔善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鎖骨之間的施華洛士奇鍊墜。天鵝形狀的水晶,只有一釐米出頭,乍看像安徒生的醜小鴨。

如果天鵝能飛,請把求救的信息帶出去。

崔善可不想做魯濱孫,在百尺之上的空中自生自滅。爲節約燃料,所有捕獲的獵物,連同毛毛蟲與蟑螂,每天一次集中在黃昏燒烤,只要不下雨。其餘時間她在昏睡,像做瑜伽,調整呼吸,減少消耗。她期盼能有個人出現,無論是來救她的好人,還是囚禁她的壞人。

“我的身材還不錯,你要滿足某種變態的慾望,就請下來吧,我不會反抗的,如果你能聽到!”

幾天前,牆頂上走過的神秘大叔,究竟是什麼人?真是把她關進來的變態?還是大樓物業的管理員?抑或只是個有毛病的流浪漢?

清晨,他又來了。

崔善睡醒睜開眼睛,頭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擡頭看見那個傢伙——絕不會認錯的,依舊穿着破爛的老頭衫,晃晃悠悠走到牆頂,太陽光曬着他半禿的腦門。

管他是不是聾啞人,崔善照舊狂喊“救命”,同時手舞足蹈,要吸引他的注意。

終於,對方顫抖着低下頭。

他看到了崔善。

沒錯,目光說明了一切,神秘大叔露出異常驚訝的目光,伸手指了指她。

“救我啊!快點!”

當崔善以爲即將得救,那個男人的雙腳卻已癱軟,從南側高牆上墜落,徑直摔在空中花園的水泥地上。

怎麼自己下來了?想要佔美女的便宜,也不用那麼猴急啊!

崔善要把他拉起來,大叔雙眼直勾勾看她,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噴出噁心的臭氣,這是要一命嗚呼的節奏啊!

“救命啊!”

她驚恐地退縮到庭院角落,也不知是要救自己的命,還是眼前這個死不瞑目的男人。

仰望南側那堵牆頭,依舊荒無人煙的天空。崔善想起自己也殺過人,索性大膽起來,摸到腳尖繃直的大叔身邊。

他死了。

穿着灰色汗衫,髒兮兮的長褲,磨得發白的帆布跑鞋,鞋帶都沒系,大概有四十歲到四十五歲。個子矮小,雖然精瘦,胳膊卻有肌肉,像電視上看到的泰拳手。

忽然,崔善橫下心來,把手摸入死人口袋,卻只有幾張揉得爛爛的鈔票,還有半沓擦屁股紙,就是沒有她盼望的手機。

這個人的死,對崔善毫無意義,反而增加了一具屍體的污染——媽的,這下還要伺候死人,該給他擦防腐劑還是解剖變成木乃伊呢?高溫潮溼多雨的季節,說不準沒幾天就腐爛了,屍體孵化出蛆蟲,再變成幾百只蒼蠅……

一想到可能要陪伴腐屍睡覺,度過整個漫長的夏天,崔善就不寒而慄。

她不是法醫,不敢再碰屍體,也不知對方是怎麼死的,總不見得摔死?死者頭部沒什麼傷痕,幾乎沒流過一滴血,顯然在墜落下來前,已有了某種致命原因。突發心臟病猝死?還是誤以爲她是個女鬼而被嚇死?

抑或——他死於謀殺?

而這個人的死,與崔善有沒有關係呢?否則,他爲何要死在這個地方,死在她面前?

再度強忍着恐懼,仔細辨認這張臉,腦中掠過大片白花與黃花,有個半禿頭的中年男人,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她……

想起一個多月前的葬禮,程麗君的追悼會,崔善怕被發現而急着離開。在殯儀大廳外的花圈背後,她見過這張毫不起眼的臉,尤其他光光的腦門和眼神。

這不可能是巧合。

如果,就是他把崔善關進來的,那麼這個傢伙的死亡,也就意味着,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把她放出去了?

整個酷熱的白天過去,暴露在陽光直射下,屍體的面色明顯發黑,不曉得在哪個部位會出現屍斑?她已聞到異味,蒼蠅飛到屍體上產卵,驅趕也是徒勞,是樓下地面飛上來的嗎?如果,這樣的惡臭能引來別人,倒也是件好事,前提是她還能活到那時候。

黑夜,耳邊重新充滿噪音,樓下的喧鬧歌聲,伴着連接音箱的吉他——“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麼說再見……”

竟然記得這首歌,據說世界末日的那天,她在錢櫃狂歡唱過,真的感覺明天就要死了。

你想過自殺嗎?

崔善異常疲憊,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看着月光,千萬不能睡着,身邊躺着一具正在腐爛的男屍。她不是戀屍癖,卻在想象許多恐怖片的場景:空中花園的活死人之夜,死者復活如行屍走肉,吞噬所有活人……

與屍同眠。

她下意識地把裙襬攏得更緊些,免得把內褲暴露給死人看。她更害怕的是正在懷孕,鬼魂是否會投胎到她肚子裡?傳說亡靈轉世總是尋找最近的胚胎。

各種各樣的噩夢之後,天已大亮,只感到渾身骨頭與關節痠痛。真想抽自己一耳光,怎麼沒堅持住就睡着了?崔善向庭院正中看去,男人的屍體不見了。

她瞪大眼睛四處尋找,扒開石榴樹下的泥土——昨晚被自己埋了還是餓極後吃了?

直至挖掘到水泥地,除了一些零星的鳥骨頭,什麼都沒發現。

難道他沒死?

不可能,昨天大叔都開始腐爛了!有人把屍體運走了?真是太可怕了……

還是,所有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覺,就像無數部的國產驚悚片的結尾?

崔善猛吸了吸鼻子,聞到淡淡的腐臭味,趴到昨晚屍體所在位置,依稀可見一圈屍液,彷彿將人形烙在水泥上。

不,確實有個人死在她面前,卻在凌晨莫名其妙消失。

她惶恐地退回到角落,抱着肩膀不敢想象下去,感覺觸摸過屍體的皮膚好髒,很想要洗個澡,管它有沒有熱水。

這個乞求很快應驗了。

下午,颳起大風,雨點密集打到身上,兩三分鐘已淹沒腳踝,海浪般一層層捲過。

這不是普通的大暴雨,而是——靠!颱風!

閉上眼睛,迎風敞開雙手,如某部電影的海報。砸在臉上的狂風暴雨,一刻不停地傾瀉,將她猛烈推倒,就要剝光僅剩的衣裙。

水面從小腿肚子,漲到膝蓋,又沒過腰際——下半身浸泡在水中,腹中隱隱絞痛。貼着牆壁纔能有些倚靠,淹到胸口了,她大口呼吸,嘴裡全是雨水,似乎鼻孔裡和肺葉裡都是。

一兩個鐘頭,水已淹過脖子,漂浮樹枝與落葉。她本能地蹬起雙腳,雙手划動,撥開污濁之水。黑壓壓的夜雨,不知腳下有多深,如果沒有遊起來,恐怕活活溺死在水底了。

漂浮在水面上的她,隨之而逐漸升高,反而越發接近牆頂……

老天,這場颱風與暴雨是來救命的啊!

拼命伸手去抓牆頂,即將爬出去時,狂風掀起一個浪頭,把崔善打落到水中。

不小心嗆了口水,幾乎沉沒到底,像被落水鬼抓住腳踝。眼前渾濁不堪,如充滿羊水的子宮,卻沒有一絲溫度。她浮出水面,大口咳嗽,本能地向牆邊游去,雨勢卻逐步減小了。

再也抓不到牆頂,她虛弱地踩着水,眺望最近的那棟高樓,頂層某扇亮着燈的窗戶,白色炫目的光,隔着高空無數尺的雨點。

水面正在絕望中下降,離那扇窗與光漸行漸遠,大雨變成細雨,黑夜像巨大的帳篷,將她圍困在獄中。

腳踩到地面,雨停了。

清晨,空中花園的積水才排去。腿上有幾道傷口,不知被什麼銳利物劃破。她整夜熬着通紅的眼圈,擔心不知不覺暈倒,溺死在淺淺的水窪中。

颱風過後,滿目狼藉,塗着一層薄薄的泥土,無數碎枝與枯葉。辛苦建造的洗臉池蕩然無存。許多東西被吹到天台上,包括一大片塑料布,可能是哪個建築工地上的。爲什麼不吹來個手機什麼的?就可以打110求救了。

下午,又開始下雨——如果將落水管道徹底塞住,就能迅速製造起一個游泳池,藉助浮力而逃生。

崔善趴到落水管道前,找來一堆雜物堵死,積水如塞住的浴缸上升。不過,這場雨始終沒像昨天那樣狂暴,淅淅瀝瀝下了幾個小時,水面始終徘徊在膝蓋上下。

無法忍受滿地臭水,還混合了排泄物,沒餓死之前先會被薰死。她找了兩根細長樹枝,塞進落水管道疏通。看着螺旋形下降的漩渦,想起某部希區柯克電影。

還想清理災難後的空中花園,讓自己活更像個人而非畜牲,但她太虛弱了,總是間歇性昏迷,倒在溼漉漉的牆角下。

忽然,大腿上流過一片溫熱液體,連彎腰去看的力氣都沒了,只能用最近的那隻手,蘸着黏稠的東西放到眼前,只見深暗的血紅色。

崔善意識到正在經歷人生的第一次流產。

黑色鮮血流滿整個庭院,引來無數螞蟻——是來吃她的孩子的。

男孩還是女孩?

每個女兒碰到這種時候,都渴望媽媽來照顧自己,爲什麼不來救我?

淚水順着臉頰滑到嘴裡,鹹得發苦,像身體裡的血,沿着瘦弱光滑的小腿,從腳趾尖滴落泥土,不知道會是什麼滋味?實在渴死的時候,去嘗試喝一喝這禁忌的血?

他(她)死了,確鑿無疑死在這座監獄,年齡是八個星期,體重等於鮮血與塵埃。

崔善流不出眼淚了,像一部沉睡的機器,渾身零件都鏽蝕了。下半身流血,上半身發燒——腦袋幾乎要被燒穿,四肢卻冰冷,如雨後瘋狂的螞蟻,無孔不入地鑽進皮膚和骨頭。

暗紅的鮮血,似乎即將流盡,帶走生命。一隻蒼蠅,嗡嗡地圍着她的臉飛,連揮手驅趕的力氣都沒有。蒼蠅在鼻孔產卵,很快蛆蟲會爬滿腐肉,小鳥和老鼠會把她當作早餐,而非相反。

第五章行屍走肉

第十五天。

人死以後,如果心有不甘,就會存着尚在人間的妄念,行屍走肉般遊蕩在世上,直到遇見親人而無法對話,甚至看到自己的屍體,纔會恍然大悟化作一團煙霧而消失。

崔善在空中監獄醒來,眼前是一個塑料袋。

流產之後,連續多天的高燒,痠痛的關節,特別是小腹深處的絞痛,提醒自己還活着,包括這突如其來的異物——塑料袋上印着某個藥房的LOGO。

手指還能挪動,吃力地打開袋子,卻是一小瓶礦泉水,還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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