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對趙傳薪來說，過於樸素了些。
不管肉還是海鮮，更像是青白蔬菜中的點綴，清湯寡水沒滋沒味。
反而是鮮于斌吃的痛快。
流浪街頭後，他很久都沒吃過這麼豐盛的一頓飯了。
金武志忽然道：“趙先生，我見你似乎用不上我了，要不然我先回去覆命？”
他怕了。
趙傳薪太能折騰，自來漢城後，一樁樁一件件突發事件目不暇給。
再這麼下去，早晚會被人按圖索驥將他抓起來。
輕者蹲牢房，重者小命也保不住。
李秀吉拍桌子：“百姓必然憤怒，至少要大規模遊行示威。”
他要的就是亂。
“千真萬確！簽完條約後，伊藤博文拍板，獎賞了李完用十萬日元鉅款，也算是補償他宅子被毀。此外，還授予了他旭日桐花章。這狗賊，是我們大韓的賣國賊，卻也是日本人的大忠臣好走狗。”
這特麼是早有準備，一心要造日本人的反啊。
趙傳薪一拍桌子，大聲豪氣道：“什麼話！漢城，永遠屬於大韓百姓。韓國，永遠屬於大韓百姓。大韓百姓，將抵抗到底。”
此外，雙方今日只是第一次見面，甚至不瞭解彼此背景。
可站在樑啓鐸的角度，能拖延一時是一時。
他猶豫道：“這個，我恐怕沒辦法保證。”
擦，趙傳薪臉色有點黑。
樑啓鐸語塞。
趙傳薪見狀，偷偷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李秀吉，然後拱火道：“哎，是不是讓子明先生爲難了？看來是苗某魯莽了。”
趙傳薪自然要先讓大韓軍隊造反，然後才能去動伊藤博文或者長谷川好道。
“哎，秀吉你說的輕鬆。可如果我們錢花了，日本人卻遲遲不動，這錢豈不是打水漂了？人吃馬嚼的，靡費無數啊。”
簡直比在場的韓國人，還要氣憤。
“行，那伱先走吧。”
兩人不由得望向他，等待下文。
這打了不少人一個措手不及。
金武志道：“趙先生，不如你也趕緊跟我回去吧。我想，這裡馬上真的就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了。”
樑啓鐸動容道：“如此，樑某也沒什麼可說的。回去之後，便暗裡號召羣衆捐軍費。”
樑啓鐸心說：我沒答應啊，咋就安排上任務了。
他第一時間伸手，將五枚銅錢推到李秀吉面前，鄭重道：“李兄弟，這，便是義軍的第一筆軍費，你收好。”
樑啓鐸想的更多：“以我猜度，軍隊高層必然激憤，稍有人煽風點火，便能起燎原之勢，將掀起反抗狂潮。”
趙傳薪面帶令人安心的微笑：“首先呢，軍隊是不是要反抗，這個我們都做不了主，主動權掌握在那些軍官手中。我認識個侍衛隊的軍官，我可以事先提醒他。想要抵抗日本人，並減少大韓軍隊傷亡，那抵抗便要有組織有準備。比如，我讓大韓軍隊提前掌握武器庫。比如，在民間號召百姓參加義軍，和大韓軍隊一起抵抗日本人。”
“好，鮮于斌，我們大韓史書上，會記你一筆！”
金武志說：“那個似乎是《大韓每日申報》的人，年紀最長者叫樑啓鐸，字子明，是報紙的聯合創刊人之一。”
李秀吉駐足：“子明先生爲何嘆息？”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李秀吉掏出一根洋菸點上：“子明先生，我雖然衝動，可也不是傻子。你說，李完用和日本人簽了第三次協約。我們大韓能被侵略的，還能剩下什麼？無非皇位，立法權，還有就是軍隊。”
我曹……
他兩眼霧濛濛，嘴脣囁嚅，喉結顫抖。
李秀吉說：“可是，苗先生，很多事，我們沒能力插手啊。”
既如此，趙傳薪便大大方方的說：“我知道有什麼內容。”
韓國人不要臉的精神，多發揚發揚，總是有機可乘的。
其三，解散大韓軍隊。”
二逼不？
反抗可以用非·激烈手段進行。
樑啓鐸見趙傳薪對這事兒十分上心，不禁又狐疑起來。
這時候，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鮮于斌，忽然將髒兮兮的小手往桌子上扣去。
這人果真有毒。
有事沒事遊行一下，表示表示不滿之心，惠而不費，多好啊。
可話又不能說出來。
樑啓鐸後來居住在江浙一帶，而李秀吉更是在大清境內四處遊說他們的愛國人士。兩人的官話比趙傳薪說的還溜。
“這……”
原本“義憤填膺”的趙傳薪，這會兒卻顯得極爲冷靜而睿智。
李秀吉眼睛紅了。
趙傳薪眨眨眼：“第一，或許大韓軍隊不是日軍對手。可若是伊藤博文或者長谷川好道死了呢？日軍會不會大亂？我們趁機反抗，會不會成功？第二，百姓沒武器，我們可以去日軍的武器庫去偷啊。”
樑啓鐸厲聲道：“你是從何而知？”
說出來便顯得自己是個假的愛國人士。
這個時代的人，都是熱血的，遠非冷漠的後世人可以想象。
樑啓鐸倒抽一口涼氣。
樑啓鐸趕忙勸阻：“稍安勿躁，此事當從長計議。”
樑啓鐸聽了趙傳薪的話，覺得十分在理。
金武志愣了一下。
但當日他在漢城造謠，第二天就有《大韓每日申報》助攻。
確實，料敵先機比刺殺李完用重要一百倍。
可對李秀吉的瞭解，卻是來自於歷史。
趙傳薪心說老小子頭腦還挺清醒。
萍水相逢，讓他很難相信趙傳薪。
金武志臉色變了變。
小手挪開，多了五枚五分的大韓銅錢。
李秀吉跟着站起來：“我也走。”
他忽然覺得有些丟人。
金屬和木板碰撞聲響起。
“額……”
“不錯。”趙傳薪見兩人已經被引導，道破未來會出現的情況，又問：“那麼反抗好，還是不抵抗好？”
覺得趙傳薪是在戲耍於他。
他有些不想搭理趙傳薪了。
現在竟然是趙傳薪成了主導者。
趙傳薪卻說：“好！就衝秀吉兄弟這份熱血，也得帶上你一個。”
李秀吉直接被趙傳薪演技折服。
其二，是剝奪大韓的立法權。
樑啓鐸卻猶豫了：“大韓侍衛隊5000人，鎮衛隊只有2000人，且戰力不如日本兵，武器也差了些。若全面對抗，怕不是對手，徒增傷亡。”
這人有點意思。
弄死李完用簡單，但後續的事，趙傳薪需要大量的棒子中二熱血青年。
哎，年輕，真滴好！
一開始還挺警覺，可爲何到了後來莫名其妙的就答應遊說捐款了呢？
這事兒只是他苗人鳳一家之言，難辨真僞。
“子明先生，這可是真的？他就那般心急？”
之後，從胸口掏出了紙筆，在上面記好，問：“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金武志心裡狂噴兩個蠢貨：就這麼輕易被趙傳薪給帶了節奏。
這下，金武志也沒招了。
好死不如賴活着。
這兩個都是會說漢語的。
“這……”樑啓鐸發懵。“可伊藤博文和長谷川好道怎麼會死呢？還有，去武器庫偷盜軍火，哪裡是容易的？還有，若是能殺死伊藤博文和長谷川好道，那或許這場劫難可以直接避免，爲何還要反抗？”
他雖然幫直子優香帶話，但並不知道關於《大東輿地圖》的內幕。
這不就主動送上門來了麼？
但是鮮于斌和金武志聽懂了。
此時的李完用，除了能增加大韓百姓的怒氣值，用處已經不大了。
他已經不當自己是大韓人了，可這消息依然讓人難以接受。
通過樸升烈，他了解了這份報紙和背後的工作人員。
於是，小聲的將對話翻譯給趙傳薪。
趙傳薪和他們商量了聯絡方式和地點後，放兩人離開。
那偏分圓臉年輕人坐了過來，朝趙傳薪拱拱手：“在下李秀吉，美籍韓僑。閣下應當不是大韓人吧？聽口音，像是大清關外口音。”
可能是有點忘形了，趙傳薪露出的一點幸災樂禍，被金武志給看了出來。
趙傳薪對樑啓鐸的瞭解，來自於樸升烈。
熱血青年李秀吉已經激動的臉紅脖子粗：“李完用，當真罪該萬死，連這種條約他都敢籤。”
那邊，樑啓鐸略一猶豫。
金武志嚇了一跳，趕忙在桌子底下用腳踢了踢趙傳薪。
樑啓鐸若有所思。
趙傳薪拍拍李秀吉的臂膀：“李完用呢，到時候我讓李兄弟親眼看着他死都成。但眼下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日本人。”
但顯然這地圖肯定是至關重要。
趙傳薪朝這小子眨眨眼，神助攻啊。
他內心是不怎麼同意這樣激烈的對抗的。
三條內容，石破天驚。
他嘆了口氣。
因爲接下來漢城會更亂。
神特麼專治各種不服，聽着就很欠打的樣子。
趙傳薪沒爲難他。
趙傳薪自然是聽不懂他們說什麼。
在國外，趙傳薪向來是放飛自我的，恨不得天下大亂纔好。反正，他又沒有損失半毛錢。
樑啓鐸呼吸粗重：“當真？快說，有什麼內容？”
李秀吉第一個跳起來：“自然是要反抗。”
趙傳薪輕咳，此時應有雞血，於是聲情並茂：“子明先生，若我所料不差，伊藤博文很快就會逼迫李熙退位，讓李坧上位。大韓已經不能重頭再來，大韓只剩下時不我待。子明先生，你我當共勉！”
樑啓鐸兩人直接就懵了。
金武志想捂臉，而鮮于斌，更沒見過這種能面不改色信口開河的人。
他言之鑿鑿道：“連宇宙中心都在大韓，還分什麼大清大韓，都是一樣的，一樣的。”
他們穿着光鮮而時髦的西裝，高談闊論。
正是之前趙傳薪給的那五枚。
這下，樑啓鐸坐不住了，起身道：“那我這就回去籌措一二。”
樑啓鐸怔了怔，旋即點頭。
趙傳薪遙遙拱手：“好說好說，我乃苗人鳳，號專治各種不服，字無敵。”
其一，讓小李，額，是讓李熙退位。
正吃着，忽然進來了兩個人。
“我叫鮮于斌！”
他低吼道：“子明先生，難道因爲怕死就不抵抗嗎？這樣我們豈不是要亡國滅種？”
他聲音很稚嫩，但卻斬釘截鐵的說：“我只有這些錢，我願意全部捐出來。”
他樂呵呵道：“這種事，咱們不必爭執。”
意思可別沒事找事了。
趙傳薪義形於色：“當然是弄死這狗賊，方可解心頭之恨。”
“秀吉，你我二人，是否太輕信陌生人了？”
作爲美籍韓僑，李秀吉自然是懂的。
樑啓鐸首先清醒過來。
兩人出了門，被涼風一吹。
只能在椅子上不安的扭着屁股，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坐在火牆上或者痔瘡犯了呢。
趙傳薪正襟危坐：“大韓的未來，就靠你我了。李兄弟，你的任務，是去遊說愛國人士，在圈子外組建義軍。而我則負責讓大韓軍隊做好準備，並且想辦法偷盜日軍的武器庫。至於子明先生，你的任務最重。你需要找大韓的士紳，讓他們有錢的捐錢，有物的捐物。打仗，打的是銀子！”
鮮于斌認真地點點頭。
李秀吉未來更是熱血激憤。
老東西卡BUG了。
李秀吉有些上頭：“子明先生，在大韓帝國存亡之際，身外之物重要嗎？”
李秀吉沉默片刻才說：“子明先生，如果你真的覺得爲難，我也可以自己想辦法。日本人一定會有所行動，他們的野心已經膨脹到必須行動不可了。”
這人趙傳薪隱約知道。
得知樑啓鐸也是大韓的獨立運動家，還是很積極的那種。
樑啓鐸：“……”
因爲美國百姓經常玩這個。
痛快……
就因爲熱心腸嗎？
但樑啓鐸不動聲色，而是問道：“依苗先生看，我們該怎麼應對日本人？”
趙傳薪繼續道：“李坧性子懦弱，肯定會成爲日本人的傀儡。這時候，日本人就可以解散大韓軍隊了。那麼，你們猜猜，全國百姓會是什麼反應？而大韓軍隊，會不會甘於就範呢？”
趙傳薪非常無賴的說：“總之呢，鬧起來後，纔有把握去弄伊藤博文。不鬧沒機會。”
剛特麼認識的人，你就敢拍胸脯信誓旦旦要一起刺殺親日派領袖李完用。
金武志愕然：“……”
趙傳薪說：“細節勿論，主旨有三條。
可旁邊梳着偏分的圓臉年輕人，卻是一拍桌子：“好一個志同道合，走，咱們拼一桌去。”
換成別人，有些事趙傳薪還不會說。
於是訥訥不言。
遊行示威這種活動，隨西風東漸，在東亞逐漸流行起來。
樑啓鐸大急：“殺李完用，自然解氣，可木已成舟，李完用即便死了，日本人也一樣會得逞。現在最主要的是，要搞清楚李完用和日本人簽署的條約中，究竟是什麼內容。”
趙傳薪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我們來推理分析一下。如果日本人讓大韓皇帝退位，必然就要讓皇太子上位，這對吧？”
“……”
他就喜歡這樣容易被熱血衝昏頭腦的年輕人。
他可是走在最前沿的大韓獨立運動家。
趙傳薪喝了口海帶湯：“讓你帶着地圖走，你能保證地圖萬無一失嗎？”
那邊的幾個人，被拍桌子聲和叫囂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得望了過來。
另外一人彷彿很震驚。
“……”
他非常正式的將錢數了數，儘管這數目一目瞭然。
原本軌跡中，日本人就利用韓國羣衆不明真相的前提，讓傀儡韓廷誘騙大韓帝國軍侍衛隊高級軍官，將他們召集到駐韓日軍司令部大觀亭。
然後，以此時皇太子、彼時皇帝李坧名義，宣讀了解散軍隊的詔敕。
他沒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鑽了趙傳薪的套。儼然將那三條協約內容，當成了事實。
樑啓鐸插言道：“剛剛聽苗先生說，要整治李完用那國賊。此言怎講？”
趙傳薪彷彿食不甘味的樣子，撂下筷子：“哎呀，真是可惡，真是不可理喻，真真豈有此理。”
“別管我從哪知道的，就算是假的，對你沒任何損失。但若是真的，我們能有所準備，那好處可就大了。你說呢？”
“我……”樑啓鐸很生氣，卻也只能嘆息：“非是樑某吝嗇，可我傾家蕩產，又能換幾把槍幾顆子彈？善財難捨，讓別人捐款，他們也得願意才行啊。”
不用趙傳薪挑撥，李秀吉便憤怒了。
說着，一飲而盡。
“子明先生，苗人鳳的動機或許不值得信任。但是他那些話，我卻認爲是真的。他的那些推理，我也認可。若真如此，爲何我不提前做準備呢？原本，我只想刺殺李完用。可聽了苗人鳳的話後，我覺得我的擔子更重了一些。大丈夫固有一死，爲國捐軀死得其所。”
趙傳薪的反應正好與他們相反，心裡樂開了花。
可趙傳薪卻朝那桌招招手：“來來來，咱們志同道合，不如拼成一桌，好好討論討論怎麼整治李完用這狗賊。”
他立即道：“苗兄，若刺殺李完用，帶上我一個，別的沒有，倒是有一腔熱血。”
一個大清人，爲何要積極參與他們大韓的內部事？
這就說到點子上了。
留着亂糟糟鬍子的樑啓鐸轟然叫好：“那位先生說的沒錯，大韓，永遠屬於韓國百姓！
在下樑啓鐸，字子明，還未請教閣下大名？”
顯然，趙傳薪是大清人。
“李完用今日回了漢城，躲在了統監府。今天下午，這國賊代表了大韓，已經和伊藤博文簽署了賣國條約。覆水難收了。”
所以就提出了兩個困難：“第一，即便大韓軍隊有武器，也必然不是日軍的對手。第二，號召的百姓，難道要拿着鋤頭和耙子與日軍拼命嗎？”
氣氛令人感動。
趙傳薪端起了茶杯：“不行了，我得喝杯茶壓壓驚，真是驚到我了。”
“也罷，我就當陪你胡鬧一次。”樑啓鐸又強調了一句：“我只是爲了你，才願意奔走，絕非因爲那苗人鳳。”
要是讓別人知道，隨便被忽悠兩句他就東跑西顛的籌錢，還不被人揹後罵傻子？
“放心，子明先生，如果出了事，我一定不會將你供出來的。”
歷史上，李秀吉事發後，即便經歷言行逼供，他也沒有供出任何同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