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他明明問得很輕，但這一刻，卻像一塊巨石重重的壓在了商如意的心頭，她幾乎立刻感覺到了一陣窒息，甚至有些說不出話來。
半晌，才艱難的道：“哥——”
沈無崢溫柔的看着她，目光卻一點都不讓她逃避：“小妹，我需要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
“你選擇的，是這條路，還是這個人？”
“……”
商如意咬着下脣，在一段長久的沉默之後，她終於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道：“如果我說，我選擇的，是宇文——”
她的話沒說完，身後突然傳來咔噠一聲。
兩個人都驚了一下，急忙回頭，原來是不遠處的正殿大門被打開了，那些上完晚課的和尚們魚貫而出，雖然沒有一個大聲喧譁的，但有序的腳步聲和海青在夜風中輕輕拂動的聲響還是打破了這片夜的寧靜。
商如意鬆了口氣，又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連臉都漲紅了。
沈無崢也回頭看了一眼，見無大事，便又轉過頭來。
那善童兒也不說話，只呆呆的望着她，像是從未有過這樣的待遇，那大和尚喜得眉開眼笑，連連道謝之後，便揪着善童兒離開了。
看着他幾乎毫無感情的訴說着這一切，商如意的心頭又是難過，又是酸楚，不過她也聽明白了，這孩子應該是被人買去陪着有錢人家的小孩子玩耍，原本只是當個書童玩伴，可那有錢人家的孩子生了病，而民間有一種說法，孩子的病若治不好，就要捨身侍佛才得平安，但大多數的爹孃都捨不得自家的孩子，就會尋一個孩子來代替自家孩子出家。
商如意想了想，說道：“哥，有些事情我現在還沒辦法告訴你，因爲我自己都還沒弄懂。可你要相信我，我不是胡言亂語，也沒有發瘋，我做的一切也都是爲了得到一個最好的結果，保護舅父舅母，你，還有我自己！”
爲什麼這一次，她會這麼說？
沈無崢神情複雜的看了她許久，才說道：“如意，你到底知道什麼？”
“今天沒那麼好混過去的，非打你不可。”
“……？”
說到這裡，她又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在一陣有些沉悶的沉默中，沈無崢已經伸手扶着她消瘦的肩膀，溫柔的說道：“好了，只要你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什麼就好。沒關係，不管伱的選擇是對還是錯，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嘿嘿。”
於是問道：“你怎麼這麼小就出家了？你爹孃呢？”
思慮許久，他說道：“好，我信你。”
但現在，她也更加明白了，有些東西哪怕是強求也求不來，就算上天給了自己機會，但人的心，是上天都沒辦法掌控的。
善童兒眨了眨眼睛，然後道：“他們，不要我了。”
她也有想要的人，更想要自己的感情得到迴應。
殿內的角落裡點着幾盞燭臺，算不上燈火通明，加上有人走進來帶起的一陣風吹得燭火搖曳，更給那菩薩的臉上增添了幾分晦暗難明的神采。
善童兒想了想，道：“後來，我就被人買了，到了一個好漂亮的房子裡，陪着一個小公子玩。”
這個善童兒便是被這樣擺佈着，出了家。
而沈無崢又說道：“不過，你不必把那麼多擔子往自己肩上扛。爹孃，我，還有你的安危，有我來保護。你——應該多考慮自己，你過得開心快樂，比很多事情都重要，明白嗎？”
沈無崢想着，她大概有些女兒家的話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說，便笑着輕撫了一下她的頭髮，然後道：“別待得太晚。”
說完，便叩拜下去。
“不要，我有話要單獨跟菩薩說。”
那和尚走進來，見商如意也在，只能先對着她行了個禮，然後伸手便去抓善童兒：“你這小子，剛剛廚房遭了賊，我就知道是你！”
商如意走到蒲團前，慢慢的跪下。
商如意回頭看了一眼，他們正站在偏殿門口，殿內供奉的是觀自在菩薩。
善童兒又眨了眨大眼睛，說道：“我不記得了，那個時候我還小。”
可剛剛出來得急，身上也沒帶着錢，眼看着那善童兒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商如意想了想，索性解下耳上的一對耳墜子遞給那和尚：“這，就當我給他買饅頭吃的，你別怪他了。”
商如意又笑了起來。
定睛一看，竟是個小和尚！
這善童兒也不跑，被拎着後領吊起來手腳曲着跟個小狗似得，還嘿嘿笑道：“師兄，我知道錯了。”
等他走到面前仔細一看，這孩子不過十三四歲，生得虎頭虎腦的，還帶着幾分奶氣，很可愛。而他的手裡竟然捏着半個饅頭，跳下來之後小心的將饅頭護在懷裡，然後一本正經的對着商如意道：“女施主，小僧有禮了。”
那和尚又氣咻咻的道：“吃得多也就罷了，誰讓他年紀小。可他經常偷跑出去玩，三天兩頭不見人影。讓他念經也不念，讓他參禪也不參……”
看他的樣子，似乎是真的不記得了，對於父母的遺棄，他甚至連難過的心情都沒有，商如意的心裡頓時感到一陣難過，對他說話的口氣也更加溫柔了幾分，道：“那，後來呢？”
可成親之後，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那麼清淨無爭。
商如意原本還想板起臉來訓人，可看着這小和尚實在生的可愛，而且，他行禮之後又掏出那半個饅頭大口大口的吃起來，便忍不住笑道：“你是在這裡修行的嗎？”
她想了想，輕聲道：“哥，如果我告訴你，我的選擇一定是正確的，你信嗎？”
“啊！？”
更何況那個人，他還不信神佛。
商如意的臉上一下子浮起了欣喜的笑意。
沈無崢的眼神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
商如意笑了笑，溫柔的說道：“聽你師兄的話，別再偷吃，也別再吊兒郎當了。”
善童兒在一旁，睜大眼睛，看看商如意，又看看師兄掌中的耳墜子。
“知道啦。”
商如意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用力的點點頭。
想到這裡，商如意苦笑了一聲，然後雙手合十，輕聲道：“我直到現在，都不明白爲什麼在我的身上會發生那樣的事，如果這是您給我的指引，那麼我會按照您的指引走下去，不管這條路上再多的荊棘苦難。只是——”
商如意又好氣又好笑，只能對着他招招手：“趕緊下來，你這樣是對菩薩不敬。”
“善童兒，你又偷吃！”
“要我陪你嗎？”
“你關心的人都有誰啊？”
“我纔不是呢，我是在這裡吃東西。”
可商如意，她竟然如此篤定的說，自己的選擇一定是正確的！
若是普通人這麼說，沈無崢就算不嗤之以鼻，也不會多做理會，只當這人胡言亂語，可說這話的，卻是商如意——要知道，自己這個小妹從來都不是一個自信狂傲的人，相反，她比任何人都謹言慎行。
“你叫什麼名字？”
商如意望着他的眼瞳，心裡又是溫暖，又升起一股衝動。
“善童兒？誰讓你大半夜躲在菩薩後面嚇人的？”
這一番談話，雖然沒能解開心中一些亂麻，但商如意卻得到了一絲溫柔的撫慰，也讓她的心情好了許多。這時，那些和尚們都已經走了，正殿大門也關了起來，整個寺廟似乎都安靜了下來，沈無崢才說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又擾你勞了半日神。趕緊回去休息了吧。”
鬧過這一番，商如意也沒有心思再求神拜佛，只回頭看了一眼低垂着眉眼，靜靜注視着這紅塵熱鬧的菩薩，笑了笑，也轉身離開了這偏殿，往寮房走去。
眼看這善童兒大口大口的吃着，連嘴角沾了不少面渣子都不知道，便伸手去幫他抹掉，善童兒看了她一眼，笑嘻嘻的道：“多謝你。”
她輕聲道：“哥，你先回去吧，我想再拜拜菩薩。”
一邊罵，他一邊掄起蒲扇大的巴掌拍了那善童兒的屁股幾下。
商如意頓時有些心疼他，伸手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腦袋：“所以，你就在這裡出家當和尚了？”
商如意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急忙說道：“這位大師，你還是饒了他吧。”
“吃東西怎麼不去廚房吃，反倒躲到這裡來？”
商如意急忙站起身來，對着他道：“誰讓你偷聽人說話了？”
那和尚道：“回回都認錯，回回都不改，是吧？”
沈無崢一怔，愕然的看着她。
半晌，他對着商如意道：“多謝你。”
“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嗎？”
看着他不過十來歲，一雙眼睛圓滾滾黑漆漆，清澈得像一泓清泉，卻沒想到，已經經歷了這麼多了。
商如意猝不及防，被嚇得低呼了一聲，擡頭一看，卻見一個圓溜溜的小腦袋從菩薩後面探了出來。
於是，目送沈無崢離開之後，商如意便轉身走進了這個偏殿。
“我呀，我叫善童兒。”
再看向臉頰有些發紅的商如意，他的神情更凝重了一些——雖然剛剛商如意的話沒有說完，但他還是聽到了那兩個字，而她的選擇，不言自明。
“是呀。”
“那，你又怎麼會出家的？”
“……”
商如意眉頭一皺：“爲什麼不要你？”
善童兒被打得嗷嗷直叫，又討饒道：“師兄，饒了我吧。”
可就在她拜完三拜的時候，突然，頭頂傳來一個好奇的聲音——
她說着，便伸手去摸錢袋。
“……”
商如意發現，這孩子雖然頑皮，卻很懂禮貌，似乎是受過一些教導的。
“那個小公子生病了，他們就讓我出家，說是，我出家，那個小公子就能好。”
要知道，他們談的可不是挑選哪一樣首飾，又或者出門走哪一條路，甚至，女子嫁給哪一個人爲婦，而是人生的選擇，更何況，還是面臨改朝換代這種宏大局勢的人生選擇。朝中那些王侯將相，哪怕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也都小心翼翼，只怕自己一個行差踏錯便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哥……”
商如意輕聲道：“哥，我——”
跟宇文曄不太一樣，他是不信神佛，更不信神佛能賜給世人什麼，而她——她相信世間有神佛的存在，也相信神佛慈悲，會賜給世人一些寧靜安樂，但她從小到大都沒有去求過，因爲童年的經歷，加上個性使然，她這前十幾年的人生都過得清淨無爭，無慾無求。
那小和尚嘿嘿一笑，麻利的從菩薩背後跳了下來。
商如意有些吃驚的看着善童兒，沒想到這麼小的孩子，竟然這麼能吃。
那和尚瞪了手裡的善童兒一眼，又看向商如意，道：“這位女施主你不知道，這小子最壞了，經常晚上去廚房偷吃，他飯量又大，一偷半籮筐，明天寺裡就有一半的人得捱餓。”
善童兒又咬了大大的一口，含糊的道：“他們都嫌我吃得太多了，不給我晚上吃，所以我才偷偷來這裡吃。”
“……”
她頓住，又擡頭望向慈眉善目的菩薩，然後道：“請讓我和我——關心的人，得到最好的結果。”
兩人急忙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大和尚從外面走了進來，善童兒一見到他，嚇得急忙將手中最後一點饅頭塞進嘴裡，兩邊腮幫子都塞得鼓鼓的，然後才道：“師兄……”
看着她堅定的目光，沈無崢的心情卻更沉重了一些。
商如意到底還是心疼這孩子身世可憐，便說道：“大師，他年紀還小不懂事，你也別怪他。這樣吧——”
那小和尚急忙擺手：“我可沒要偷聽，你自己進來嘰裡呱啦的說了一通，我想不聽也不行呀。”
那善童兒擡頭，正要說什麼，突然，偏殿外傳來了一個和尚的呵斥聲——
她這對耳墜子並非官夫人之前給她的，也不算什麼珍寶，但畢竟是純金打造，值些錢的，那和尚一看，眼睛都亮了，立刻放下善童兒接過耳墜子，連連道謝：“多謝女施主。”
走在路上，她的腳步卻又沉重起來——不知道宇文曄睡下沒有。
她現在，還是不想單獨面對他。
走到門口，發現門窗緊閉，裡面是黑漆漆的，沒有點燈，想來他已經睡下了。
商如意倒是鬆了口氣，便伸手去推門，可就在她的雙手剛一碰到門的時候，大門突然從裡面打開了。
宇文曄，就站在門口，靜靜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