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戰慄着說不出話來，可沉默就已經是回答。
楚暘看了她一會兒，忽的一笑道：“虧得朕這些日子對你日夜縈心，卻沒想到你對朕竟真的一點都不動心。”
尋常男子被人拒絕，就算不勃然大怒，也一定會尷尬，可他身爲九五至尊，容不得人一點忤逆，在這個時候卻沒有絲毫生氣的跡象，反倒又上前一步，低頭看着商如意清顫的睫羽，似笑非笑的道：“商如意，你是鐵石心腸嗎？”
“……”
商如意沉默了許久，搖搖頭。
這個時候，楚暘的臉上才慢慢斂起笑容，道：“那你的心是什麼？”
“……”
“這樣都無法打動你，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商如意的喉嚨梗了梗，輕聲道：“我心如燈。”
“燈？”
商如意又道：“第二次會面，是在太原城中那個點心鋪子外。陛下故意留下行跡引我相見。那個時候，陛下也是看到了我的。”
“不是嗎？”
楚暘點頭：“嗯。”
“那你——”
“……！”
說到這裡，楚暘忽的又一笑，那笑容中已經透着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冷意，他道：“你，看不上朕，是因爲朕老了？”
他又道：“宇文曄呢？”
眼看着他的臉色陰沉下來，商如意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低着頭想了一會兒，澀然道：“從一開始，如意說的話，陛下就不喜歡。”
這聲音，是來自丹墀之下。
商如意看着他，慢慢道：“陛下引如意爲知己，雖然如意自認，並不能真正成爲陛下的知己，但，我願以生酬知己。”
“……”
雖然已經將自己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但聽到這個問題，商如意還是一陣怔忪。
因爲就在她剛要開口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隆隆悶響打斷了她的聲音，原本以爲這又是一陣煙火綻放的轟鳴，但立刻，他們就發現不是。
楚暘的聲音已經有些沙啞：“但你，仍未見到朕。”
商如意沒有立刻回答他，只轉過頭去，卻並未看向天頂的絢爛煙花，而是看着那被煙花和琉璃燈一起照亮的江都宮，可是，她卻看不清在煙花和燈光照不亮的地方，那些陰暗處，到底有什麼。
他當然也想起來，兩個人的第一次真正見面，實際上，已經是他第三次出現在她的面前，那個時候的她，不再有之前的心如止水，沉靜穩重，反倒是失魂落魄的走在雨中。
可是，想起那一天，他撐着傘在雨中出現，如同一個謫仙一般清雅溫柔，陪着自己去散心看風景，哪怕一句話都不說，卻也在靜謐的氣氛中撫慰了自己的心殤。
如果早知道，他真正傾心的人是江皇后，自己又何至如此？
你，無法讓我心動。
“還是爲了在這裡，享受你作爲皇帝，你的人生，最後一點樂趣？”
“……”
而且，不僅是聲音的轟鳴，甚至連地面也被震得微微顫抖了起來。
但這些話，她已經不打算再說了。
楚暘的眼神閃爍着，但在這一刻，卻有了一絲明顯的無力。
“你說，朕放棄了？”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楚暘的眼睛一下子紅了：“你，說什麼？！”
商如意又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着他：“後來，我們終於見面了。”
商如意的心裡有些想要苦笑，而這苦笑也浮在了臉上，可在笑過之後，她還是擡起頭來，認真的看着眼前這張完美的臉龐，再回想起那個下午，自己在房門口第一次見到宇文曄時，那一瞬間的驚豔。
他深吸了一口氣，冷笑道：“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你今天陪着朕，又是爲了什麼？”
“不，陛下雖年長如意不少，但雄姿英發，更勝少年。”
“……”
“……”
“不管這段路，會去向何方？”
“陛下若不是放棄了，又怎麼會輕易離開你經營了十幾年的東都洛陽，甚至在明知道洛陽失陷，皇后和公主漢王可能遭遇危險的時候，都不回頭，不營救？”
他，來晚了嗎？
看着她痛楚的眼神，楚暘澀然道：“朕來晚了，是嗎？”
這一次，商如意的話也沒能再說下去。
“……”
楚暘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眼中彷彿有一絲精光閃過，但隨即又冷笑了起來，道：“你認爲，朕跟你，我們會去向何方？”
楚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
“卻沒想到，你始終不肯——”
楚暘的眉心一蹙，似是明白了什麼，而商如意已經淡淡笑道：“若那個時候，如意見到了陛下，或許會被陛下的天人之姿所吸引，也說不定。”
“我會陪陛下最後一段路……不管這段路，會去向何方。”
“這些日子，有多少奏報傳來，各地叛軍四起，不僅東都失陷，連大興城也岌岌可危，可陛下不但不施救，反倒閉塞視聽，完全將這些消息置之不理。陛下此舉，不是放棄自己的江山社稷又是什麼？”
“是朕的容貌不好？”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無形的刀，狠狠的紮在楚暘的心上，他雖然強悍又固執，但在這一刻，卻無論如何也抵抗不了來自心口的陣陣劇痛，只是不知道，是因爲她那些如刀般鋒利的話語，還是自己心中，那無法否認的心殤。
她輕聲道：“因爲陛下……不是個好皇帝。”
因爲她知道，楚暘聽不進去，他的傲慢是天生的卓越帶給他的，對他而言，民衆就只是匍匐在他腳下的螻蟻，這一路走來，商如意踩死了多少螞蟻蚊蟲，她無論如何都生不出憐憫之心，而楚暘也是。
“但我，卻沒能見到陛下的真容。”
“你南下，真的只是爲了巡遊？”
“……”
那個的時候自己還沒有對宇文曄情根深種，也還沒有因爲與他一道經歷興洛倉一戰而誤會自己也許令他心動，所以再一次將心，甚至將身體，都交了出去。
商如意擡頭看向他，看着那張在煙花下更加完美無瑕面容，這一刻，似乎是之前喝下的女兒紅終於讓她感到了一點微醺，她竟有些沉迷在那雙細長的，璀璨的鳳目中。半晌，才輕聲道：“若陛下的容貌還不好……那天底下，就沒有美人了。”
“……”
可是，他仍然不肯認輸。
在他楚暘的一生，不容許認輸這兩個字的存在。
“……”
“……”
商如意淡淡道：“這些話，也許陛下已經聽不進去了。其實，如意生性愚鈍，也並不知道要做一個好皇帝該去做什麼。可我至少知道一點——身爲帝王，不應該輕言放棄。”
商如意笑了笑，笑容中已滿是苦澀：“若那個時候能見到陛下，我也許，也許，也沒那麼容易……”
可是，爲什麼還是晚了？
大概就是因爲，那沾染了一點泥污的織羽步仙鞋被隨意丟到一邊，他本人也毫不吝惜那一場雨中相會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他口中的天生萬物都該爲自己所驅使的傲慢，令她敬而遠之。
又是這個名字。
“晚了，是嗎？”
她選擇了這樣的人生，固然是有好處，可也有代價，哪怕到了此刻她仍舊無悔——只要能保護自己所愛的家人，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可是，痛就是痛，就和麪對這樣的美景時心中的歡喜騙不了人一樣，她的痛，也騙不了自己。
爲了宇文曄……
想到這裡，商如意只能苦笑。
那個時候的她，已經愛上了這個只與自己做表面夫妻的男子，因爲他與新月公主在聽鶴樓相會而痛苦不已，甚至，在受到奚落，被他拒絕之後，仍舊管不住自己的心。
“可朕一直以爲，朕能改變你。”
他只是看着眼前面色蒼然的小女子，口吻中更添苦澀：“那現在呢？他讓你傷心，令你痛苦，你也不願意回頭？也不願意接受朕？”
“……”
楚暘一愣，下意識的低頭看向那照亮江都宮的無數盞琉璃燈，微微蹙眉正要說什麼，而商如意已經接着輕聲道：“君未燃。”
這一刻，商如意不再委婉，更不再隱瞞，她平靜的看着楚暘近乎猙獰的神情，再一次慢慢說道：“陛下不是一個好皇帝。”
他自幼擅長詩詞歌賦，自然聽得懂這最淺顯的意思——我心如燈君未燃。
“……”
“也許——不，陛下就是個聰明人，是個天下人皆不能及的天之驕子。陛下想得很遠，看得更遠，你做的每一件事，從長遠來，對大業王朝，對江山社稷，都是有好處的。但——”
楚暘的臉色頓時一僵。
楚暘冷笑道：“你又要說朕不恤民力，橫徵暴斂是嗎？又是那些陳詞濫調是嗎？”
她認真想了很久，輕聲道：“他，不及陛下。”
“……”
“我——”
楚暘微微揚起下巴。
楚暘眼神更冷：“你寧肯做一個輔國將軍的夫人，也不肯做皇帝的女人？”
楚暘似乎想要說什麼，商如意卻打斷了他的話，輕輕道：“陛下與如意第一次相會，是在如意出嫁的路上，對嗎？那個時候，陛下其實是看到了如意的。”
“……”
“陛下來到江都宮之後又做了些什麼？身爲天子，你的帝王刀可以斬風斬雨，斬陰詭邪祟，斬奸佞小人，卻不應該弄什麼，葵花斬肉……”
真的晚了嗎？
其實，並不晚。
“……！”
商如意輕輕的搖頭。
“可是，你說的話，朕不喜歡。”
這個時候就算他再是放低姿態，再是豁達，也被這樣的回答點燃了心頭的一點怒火，可他仍舊沒有勃然大怒，而是咬着牙笑了笑，道：“你終於不怕朕了。”
楚暘的目光猛地閃爍了一下，好像脆弱的琉璃受到沉重撞擊，幾乎破碎。
楚暘皺起了眉頭。
兩個人都大吃了一驚，急忙轉頭往下看去，這才發現，突然有無數身穿甲冑的禁衛軍從文華門和武功門兩邊蜂擁而入，不一會兒，就站滿了光明大殿下面的廣場。而且，在他們進來之後，立刻又關閉了兩邊的大門，甚至，光明大殿背後，遠遠也傳來了側門關閉的聲音。
顯然，這個地方，已經被封閉了起來。
頓時，空氣凝滯，氣氛緊繃，只見這些人一個個面色凝肅，眼中透着沉沉的煞氣，當他們擡頭看向站在大殿上的兩個人時，那兇悍的眼中更是迸發出陰狠又兇殘的光。
楚暘一下子皺起了眉頭。
他立刻上前一步，將商如意擋在身後，對着下面的人道：“禁衛軍？你們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