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亞集團就是這些企業中的“領頭羊”,拉風的時候最拉風,倒閉的時候最乾脆,十年前這片廠區建起來的時候,外地老闆牛皮哄哄地號稱要在本地打造亞洲第一的特種金屬基地,從銀行騙了無數的貸款,可廠子的效益奇差無比,等到銀行覺得不對勁想來調查這家企業的時候,老闆已經卷款外逃了,至今沒有抓到。破產清算小組已經在廠區駐紮了一年多了,還沒清算完這個爛攤子。
“您是?”中年人問。
諾諾把一張名片推到中年人面前:“黑太子集團的邵公子介紹我來的,想請問您幾個問題。”
中年人拿起名片看了一眼,肅然起敬。
黑太子集團在本地人盡皆知,跟寰亞集團不同,黑太子集團是真正的納稅大戶,據說連市領導要見黑太子集團的董事長都得提前幾天預約。
而這位邵公子,則是黑太子集團的大少爺,喜歡投資影視劇,經常和女明星傳緋聞,是本地最搶眼的風頭人物。
邵公子的名片是一張薄薄的鉑金片,上面用激光雕刻着名字和電話,卻沒有標任何頭銜,邵公子有很多頭銜,但他又不需要頭銜,邵公子這三個字就夠了。憑着邵公子的名片,在本地多數高檔餐館吃飯都可以掛賬的,事後就算客人不來付錢,邵公子也會派秘書把錢付了。這張鉑金片就是邵公子的面子,邵公子很在乎自己的面子。
這女孩年紀輕輕,怎麼能結交到那種級別的公子哥兒?莫非也是邵公子的什麼緋聞女友?中年人看諾諾的眼光裡透着八卦之氣。
邵公子經常幹這種事兒,女孩要是有求於他,他又看得上眼,就輕描淡寫地丟張名片過去,拿着這張名片去辦事,不必邵公子親自出面打招呼,很多麻煩都會迎刃而解。
諾諾能看懂中年人的眼神,不悅地皺皺眉,心說這姓邵的什麼人品?真他媽的煩死了!
邵公子給她這張名片的時候可不是輕描淡寫,而是死皮賴臉,說諾諾我陪你去嘛,那裡好遠好荒的,你一個人去我怕你出危險,我新買了一輛奔馳G55,爬山涉水很好開的,我自己開車帶你去嘛……
諾諾冷冷地說我自己會開車,邵公子愣了幾秒鐘,可憐巴巴地摸出G55的車鑰匙送上,諾諾從他的錢包裡摸了一張名片出來,把法拉利的鑰匙和錢包一起丟還給他,起身出門。
邵公子跟她在英國上同一所幼兒園。邵公子從小就愛顯擺,諾諾就隔三差五揍他,揍的多了,就揍出了斯德哥爾摩情結,邵公子長大之後自稱是諾諾在幼兒園的男朋友,跟他傳緋聞的女明星長得都有點像諾諾。
邵公子是諾諾在本地唯一靠得住的“人脈”,當年那輛法拉利、如今這輛法拉利,她都是問邵公子借的,邵公子很想同時自獻充當司機,但諾諾總是拿了車鑰匙就走。
“你以前是寰亞集團的辦公室主任對吧?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諾諾打斷了中年人的胡思亂想,“你們以前有個開邁巴赫的司機,姓楚,是不是?”
中年人一愣,點點頭,“你說的是老楚,楚天驕吧?以前是有過這麼個人,後來那輛邁巴赫出了事故,老楚也沒了。”
諾諾也愣了一下,心說那個楚子航,或者說鹿芒的親爹,居然有如此龍傲天流的名字。
“你跟他同事過麼?”諾諾又問。
“何止同事,我倆的關係不錯呢,以前經常一起喝點小酒啥的。”中年人說。
“跟我說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諾諾說。
她來這荒郊野地就是想要了解這個叫“楚天驕”的男人,這是關於楚子航的最後的線索了。當年那場交通事故怎麼想都很可疑,而正是以那場交通事故爲分界點,他們認知的世界和路明非認識的世界不同了。
在他們認知的世界中,那個叫楚子航的十五歲男孩和他的父親一起出了車禍死了,而在路明非認知的世界中,楚子航活了下來,後來加入卡塞爾學院,成了他們的朋友。
“老楚是個好人,以前結過婚,老婆是個好漂亮的舞蹈演員,還生了個兒子,”中年人說,“後來離婚了。他以前是給稅務局領導開車的,後來想多賺點錢,就辭職出來給我們老闆開車了。”
他說的老闆就是那個捲款潛逃的老闆,當年老闆爲了顯示實力,花了差不多一千萬買了那部邁巴赫,號稱本地第一豪車。寰亞集團最風光的時候,老闆整天坐着這部車,帶各種關係戶出入娛樂場所,開車的就是楚天驕。
“說具體點。”諾諾說,“我是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不是問他的經歷,他的經歷我知道。”
中年人張了張嘴,卻愣住了。他跟楚天驕是老同事,本該有很多可以說的,可真要說起來,他又覺得那個男人很虛幻。
楚天驕根本沒什麼特點,是個乏善可陳的中年人,除了喝點酒他沒什麼愛好,除了吹點牛他也沒什麼話說,除了當舞蹈演員前妻和那個跟別人姓了的兒子他也沒任何家人。
那個男人天天在他面前活蹦亂跳,可是如今想起來,才驚覺自己根本不瞭解那個男人。
“就是那麼個人吧。”中年人只好說,“人挺好的,後來沒了,挺可惜的。”
諾諾皺了皺眉,這種表述太模糊了,對她沒有一點用處,連用這些信息來側寫都做不到。
“再想想,一個大活人,就沒點可說的麼?”諾諾說。
中年人搜腸刮肚地想了很久:“他喜歡吃滷大腸……”
“還有呢?”
“吃烤雞翅的時候總喜歡加雙倍辣,辣得我都受不了……”
諾諾心說拜託!你跟楚天驕真的很熟麼?你對他的印象就只有滷大腸和烤雞翅麼?你們是在夜燈下一起喝小酒的滷大腸和烤雞翅兄弟麼?
“真沒什麼可說的。”中年人無奈地撓撓頭,“老楚沒什麼大意思,就那麼個人,老闆叫他出車就出車,沒事幹的時候他就待在廠子裡,他要麼在車上,要麼在廠子裡。”
諾諾微微一怔:“你是說他住在這間工廠裡?”
“是啊,他那點薪水也買不起房,離婚的時候估計是淨身出戶,當然只有住在廠子裡了,廠子裡給了他一間單身宿舍,現在那間宿舍還鎖着呢,他的東西都在裡面。”
“帶我去看!”諾諾騰地站了起來。
一個人生活過的空間對於會側寫的人來說太重要了,那裡富集着跟這個人有關的信息,空氣中似乎都殘留着那個人的味道和身影。
“帶你去看倒是沒問題,不過那裡好多年沒打開過了,估計都是灰塵,”中年人說,“沒準生黴了都難說,那可是個地下室。”
“帶我去!”諾諾的語氣不容拒絕。
“行行,我找找鑰匙帶你去。”中年人不願意得罪這位邵公子介紹來的貴客,黑太子集團也算是寰亞集團的債主,這種人得罪不起。
他們經過長長的走廊,走廊的一側是一間間的辦公室,另一側是成排的玻璃窗,中年人拎着一大串鑰匙,邊走邊叨叨:“說真的有時候我還蠻想老楚的,可是他走了那麼多年,沒一個人來問他,好像這個人沒了對誰都沒什麼影響,人混到這份上也蠻慘的……”
諾諾心裡微微一動,腦海裡忽然浮現出路明非的臉,和他那疲倦的聲音,他說:“要是世界上真有師兄那麼一個人呢?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裡等着人去救他,可大家都把他忘記了,他說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說你是誰楚子航又是誰……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忘了他就再也沒人能回答他了。”
她忽然有點難過,原來是那樣一種情緒在推着那個(屍從)孩子滿世界地找楚子航啊,那是一種骨子裡沁出來的孤獨,滿世界想要找個跟他同病相憐的人,找到了就跟他做好兄弟。
跟你同病相憐的人不見了,你當然會滿世界地尋找他,因爲你對他的孤獨感同身受。如果是你被囚禁在世界盡頭的監獄裡,你也不想大家都忘了你,繼續過幸福的生活,所以你不能讓他在世界盡頭孤獨地呼救……
你要去找他,要去救他,萬山無阻。
她怔怔地想着,雨點打在窗上噼裡啪啦……她忽然覺得有人在背後看她,於是下意識地回頭……
背後並沒有人,可是一扇打開的窗倒映着火焰般的光芒,光芒中隱約有個騎馬的人。那一眼連半秒鐘都沒有,下一刻那扇窗就被風吹着撞上了,失去了那個角度,諾諾也就看不到反射的人影了。
諾諾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記起那夜在圖書館裡,路明非將她撲倒的那一刻,他的瞳孔中似乎也倒映出金色火光和一個……騎馬的人!只不過她那時太過吃驚,沒有太留心。
她猛地推開最近的那扇窗看向風雨裡,卻只有沒膝深的長草飄搖。
他們來到地下二層,樓梯和走廊都陰暗細長,空氣中充斥着空調壓縮機的嗡嗡聲,角落裡堆着廢舊的機械零件。
“這地方原來是空調機房和臨時倉庫,老楚來上班那天就說沒房子住,老闆就說在地下室裡給他臨時安排一間住着,還是我帶他出去買的被褥。本以爲住個十天半月就搬走,誰想到他一住就是幾年。”中年人還在絮絮叨叨。
“好嗆人的煤油味。”諾諾說。
“這還算嗆人吶?廠子運轉起來這裡的味道才叫嗆人,跟燒煤油鍋似的。”
“這裡連扇窗戶都沒有。”
“可不是麼?當初我們也跟老楚說,說你薪水也不算少……我們老闆雖然捲款跑路,可對下面人還是蠻慷慨的……何不在附近找個出租屋住着?一月也就大幾百塊錢。”中年人又嘆上氣了,“可老楚說要攢點錢啊,他那跟人家姓的兒子結婚那天,親爹得出禮金。”
聽着聽着,諾諾的心裡有些苦澀。她一步步前進,一步步逼近那個神秘的、名叫楚天驕的男人。
“就是這裡啦。”中年人在一扇鐵皮包裹的門前停下腳步,眯着眼睛挑出一把鑰匙,在鎖孔裡試了很久,“啪嗒”一聲,門開了。
“姑娘你往後退幾步,我怕這門幾年不開,老鼠都在裡面做窩了,或者有黴菌什麼的,對身體不好。”中年人摸出一張紙巾捂住口鼻,慢慢地推開房門。
出乎意料,撲面而來的空氣反倒比通道里的空氣清新一些,只是有股子塵土的味道。出現在諾諾面前的是間乾乾淨淨的小屋,一張雙人牀、一個牀頭櫃、一個寫字桌加一把椅子,還有一臺小冰箱,這就是楚天驕的全部傢俱。
屋子的一角拉了幾根鋼線,應該是用來晾衣服的,因爲現在上面還掛着一件夾克外套。水泥地面和牆壁上也沒有任何的裝飾,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被褥也整整齊齊,更沒有隨手亂丟的泡麪碗,真不像是個男人獨居的地方。
“還好還好,老楚這人蠻愛乾淨的,從來不在房間裡放吃的,老鼠都不稀罕進來。”中年人說,“你隨便看,有什麼東西有用隨便拿,我說姑娘你莫不是公安吧?”
此刻諾諾正沿牆角緩慢地行走,感受着這間屋子的每個細節,那種審慎和敏銳的感覺讓中年人產生了新的猜想。
“不是,”諾諾輕聲說,“我是他兒子的……同學。”
她說了假話,但她實在無法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身份。
“哦哦。”中年人心想這老楚的兒子還蠻有人緣,當年的女同學還代他來拜祭父親。
“我可以單獨待會兒麼?”諾諾說。
“行啊行啊,”中年人點點頭,“我正好去設備間看看,下來了就順便乾點活兒。”
門關上了,小屋裡只剩下諾諾一個人,風不再流動,壓縮機的聲音也被隔絕在門外。
諾諾緩緩地踱步,審視着小屋裡的每件東西。牀頭櫃上擺着一張照片,毫不意外地是張全家福,女人明豔照人,男孩看起來只有四五歲,男人穿着白襯衫和毛呢褲子,梳着油頭,面帶驕傲地摟着女人的腰。
女人是蘇小妍,男人就該是楚天驕了吧?從那張還算英俊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就是那種二線城市裡生活還算湊合但沒什麼成就的男人,楚天驕是這種男人,叔叔也是這種男人。
那男孩就是楚子航麼?四五歲的楚子航?諾諾凝視着照片中男孩的小臉,試圖喚醒自己的一些記憶,但她想不起來。她不認識這個男孩,他們從未見過。
找到幾本雜誌,都是最常見的《知音》《故事會》之類,在這種二線城市裡人人都看這種雜誌。
桌子上有幾張發票,都是吃飯捏腳洗桑拿什麼的,想必是跟老闆出門幫老闆買的單。其中一張上寫着“阿里巴巴捏腳城”,十足的二三線城市氣息。
諾諾在牀邊坐下,緩緩地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構建着楚天驕這個人……什麼樣的人能夠在地下室裡住那麼多年呢?與世隔絕,聽着單調的壓縮機聲,愛吃滷大腸和超級辣的烤雞翅,給“嫁入豪門”的兒子攢着結婚的禮金。
很矛盾,這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身上有很多特質是相互衝突的,無論諾諾怎麼集中精神,他的感覺都很模糊。事隔多年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可他留下的信息還是在跟諾諾玩捉迷藏的遊戲。
諾諾不得不進入更深度的側寫,這種體驗並不好,有點像做噩夢,側寫者在半清醒半模糊的狀態下思索,有時候那個人那件事會忽然清晰起來。如果控制得不好,會看到側寫者自己很恐懼的景象,這就是通常所說的“走火入魔”。
諾諾的意識半浮半沉,隱隱約約聽到了雨聲,雨聲、黑夜、長途大巴……車上下來的人。
對的,多年之前,某個沒有過去的男人坐着大巴來到這座多雨的城市,他來的時候正是雨夜……那是楚天驕,他獨自行走在雨中,拎着沉重的箱子……對的,他來的時候拎着一個很大的箱子!
他穿着什麼呢?也許是一件長長的黑色風衣,對……黑色風衣!
秋天,落葉,溼透的枯葉落在黑色風衣的肩膀上……他在這座城市的深夜中漫步,在買小吃的路邊攤前坐下,要了一份小菜……滷大腸,對!他要了一份滷大腸!
乙炔燈的微光中,穿着黑色風衣的男人不急不緩地吃着一份滷大腸,沉重的箱子就擱在他的腳邊。
諾諾的眼角微微抽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這是腦力過度消耗導致的,這種半夢半醒的深度側寫之後,側寫者總會筋疲力盡頭痛欲裂。但沉浸在其中的諾諾仍在試圖逼近楚天驕,想要看清那個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