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7.第917章 很繡虎

第917章 很繡虎

鴛鴦渚水邊的雲杪真身,被那一襲青衫擰斷脖頸後,竟是當場身形消散,化作一張絳紫色符籙,文字白金色,緩緩飄落。

陳平安伸手將那張替死保命的珍稀符籙捏在指尖,紫白兩色,寶光流轉,陳平安沒有將其收入袖中,輕輕抖腕,以武夫罡氣將其震碎。

舉目四望,暫時不見那雲杪蹤跡。

看來這位中土仙人,打架本事不大,逃命本事不小。

攻伐手段,要弱於萬瑤宗仙人韓玉樹。

遠處河面那處戰場,陳平安現學現用自吳霜降的那一道術法“花開”,更多隻是形似,神似不過三四分而已,不過陳平安用上了縮地符,所有如蓮花綻放的青衫客“花瓣”,其實都是一張縮地符,相當於一座座臨時渡口,可供陳平安任意顛倒山水,更換位置。

所以當下鴛鴦渚一條大江水面之上,七八十位青衫客立在水上,頗爲壯觀。

一位位年輕劍仙俱是眉眼飛揚,青衫長褂,腳穿布鞋,大袖飄搖,落拓風流。

至於吃了個大悶虧的仙人云杪,在祭出替身符籙之時,就已經收起了那尊法相,不知藏身何處。

不過肯定沒有走遠。

陳平安先前從一隻袖子裡邊抖摟而出的黃紙符籙,都已被拍岸巨浪撞碎,一張張符籙悉數崩碎,符膽靈光流溢,四處瀰漫,絲絲縷縷的靈氣,好像拉扯出一張漁網,要抓之魚,正是那位仙人。

這種以大量符籙廣撒網、勘驗戰場細微處的手段,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戰場使用過多次,已經相當嫺熟。

陳平安眯起眼。

找到了。

心意微動,一道劍光迅猛激射而出。

從鴛鴦渚岸邊,掠過十數裡水路。

劍光所指,正是仙人云杪的真身隱匿處,仙人遠遁離開鴛鴦渚島嶼之後,施展了一門障眼法,只是些許符籙靈氣的“繞路”痕跡,泄露了雲杪的蹤跡。

一位白衣仙人在河面上現出身形,一手捧白玉靈芝,盡顯仙家氣度。一手持雪白銅鏡,鏡面驟然亮如白日,光芒四射,寶鏡前方,一圈圈古鏡銘文,被九真仙館的獨門秘法,顯化爲一層層山水禁制,最內一層紫色文字,以“持鏡紫清”開篇,以“斬伐百精”首尾,首尾銜接,如蛟龍盤踞,居中鮮紅符文,三條火龍飛速旋轉,各銜寶珠一枚,最外一圈古鏡銘文,是一篇九真仙館崖刻在山門上的祈雨道訣,一層寶相光暈大如井口。

來自鴛鴦渚的那道劍光筆直一線,轉瞬即至,仙人云杪高高擡起手臂,心中默唸道訣,手持寶鏡迎敵。

寶鏡第一篇銘文陣法禁制瞬間粉碎,雲杪微微皺眉,定睛望去,確是一把本命飛劍,通體雪白。

第二圈的三條火龍,依舊疾速飛旋畫圓,其中火龍一枚所銜寶珠,砰然出現一絲裂痕。

但是那把飛劍勢如破竹的前行之勢,在打破第一層山水禁制之後,終於也出現了一絲凝滯,雲杪心中微定。

雲杪藏身寶鏡光亮之後,輕呵氣一口,紫煙嫋嫋,凝爲一條五色繩索,寶物異象一閃而逝。

是九真仙館在山上立身之本之一,是一門“天繩縛鬼神”的祖傳神通,更有“捉劍術”的美譽。雲杪的傳道恩師,那位飛昇境祖師能夠名動中土,這一門術法,立功不小,曾經讓不少桀驁不馴的劍仙吃過苦頭。

當那把飛劍完全懸停之時,或是被對方見機不妙想要撤回之際,雲杪就會讓這個膽大包天的劍修,領教一下飛劍被緝拿、再煉神魂碎劍心的滋味。

雲杪總覺得身後那些幾十個青衫客會礙事,便有一位身穿兵家金烏甲的陰神出竅遠遊,取走白玉靈芝,轉過身去,陰神手持靈芝,朝河面輕輕一指,腳下河水,河水滔滔,出現了一幕龍汲水的瑰麗異象,白玉靈芝隨之出現了一道青色痕跡,身披金甲的雲杪陰神,再用靈芝朝那些青衫客一點,一時間天昏地暗,烏雲密佈,以雲杪陰神爲圓心,鴛鴦渚方圓十數裡之內,霎時間變得白晝如夜。

江面之上,好似陰兵過境,出現了一支英靈鬼魅齊聚的騎軍,皆身水運凝聚而成,披青色甲冑,往下游踏波而去,煞氣騰騰,聲勢如雷。

雖是一支水運濃郁的陰兵大軍,氣象卻不顯污穢,畢竟九真仙館是一座久負盛名的仙家宗門,不是那些百無禁忌的邪魔外道。

三條火龍所銜寶珠都已經碎裂,寶鏡只剩下最後一層山水陣法,但是雲杪反而不再單手持境,而是雙手負後,顯得十分氣定神閒,好像篤定那把飛劍已經是強弩之末,破不開這把九真仙館鎮山之寶的仙兵禁制。

白衣仙人,頭戴高冠,鬢角飛揚,道氣清奇。

只說賣相,確實是極好的。

難怪九真仙館的練氣士,會被許多山水邸報譽爲山中幽人,由於九真仙館栽種有許多古梅,山中多蘭花,所以男子練氣士也經常被稱呼爲梅仙,女子被稱爲蘭師。

陳平安瞥了眼河面上的陰兵衝殺。

陰神遠遊,有些羨慕。

陳平安心中默唸一聲,“花再開。”

八十一位青衫客,人人一分爲三。

以一條大河作爲戰場,兩軍對壘,只不過雙方有些兵力懸殊。

鴛鴦渚岸邊,距離那位青衫劍仙不遠處,流霞洲仙人芹藻在內三位山上大修士並肩而立。

說實話,對方現身此地,三人都吃驚不小,芹藻率先移步,選擇遠離那人十數丈。

芹藻此刻看了眼那個神出鬼沒的青衫劍仙,以心聲與身邊兩位朋友笑道:“這一架,打得雲杪都要肉疼不已。”

嚴格點頭道:“此符珍貴,是要吃疼。尋常廝殺,哪怕遇到同境仙人,雲杪都不至於祭出此符。”

那是一張九真仙館祖師堂供奉多年的山上大符,名爲紫芝白鸞遁法符。

據說是仙館那位老祖師躋身飛昇境,出關之時,符籙於仙一脈的某位道門祖師,早年登山慶賀觀禮所贈。飛昇老祖身死道消之後,此符就傳承下來。

芹藻問道:“天倪道友,可曾看出這位劍仙的修行根腳?”

被稱呼爲天倪的老修士搖搖頭,“看不出,只是體魄堅韌得不像話,確實難纏。”

山上修士,如果與劍修或是純粹武夫捉對廝殺,多是依憑層出不窮的術法手段,靠那水磨功夫,一點點積累優勢。

攻伐法寶,防禦神通,隱匿手段,玄妙遁法,缺一不可。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三人,笑道:“戲好看?”

芹藻微微一笑,只當沒聽見。

劍仙嘛,脾氣都差,不理會就是了。

不然他芹藻還要出手?兩個仙人打一個劍仙?就算贏了,傳出去也名聲不好聽,輸了更是玩完,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嚴格與那位劍仙點頭致意。

不至於爲了個關係平平的雲杪,與這種腦子拎不清的劍仙交惡。

那個青衫劍仙的真身,依舊站在原地,擡起雙手,疊放身前,手背輕輕敲擊手心,神態顯得十分隨意。

雲杪剛要再次現出法相,總不能讓那個青衫劍仙只靠一把飛劍,些許古怪分身,就能夠在與一位仙人的道法切磋當中,好似局外人作壁上觀。

雲杪瞬間心絃緊繃,極快腳踩罡步。

又祭出了一件本命物至寶,是那九真仙館的一部神霄玉書。

腳踩七星,運神飛仙,同到玉京。神霄玉書,雲升上景,永居紫庭。

雲杪腳下河面,陣陣紫氣,浮現出一本白玉瑩然的仙家書籍,以至於附近百餘丈的整條河面,瞬間下墜,往河岸兩邊涌去。

剎那之間,雲杪真身,得以躋身一種玄之又玄的“水雲身”境地。

一把悄無聲息的飛劍,從雲杪真身脖頸一側,一穿而過。

這把軌跡詭譎的幽綠飛劍,只在雲杪“水雲身”的脖頸當中,拖曳出些許碧綠劍光,然後就再次消逝。

雲杪眼眸中,心口處,各大關鍵竅穴,一把幽綠飛劍穿梭不定,很快無數條劍氣流螢,就已經徹底纏繞一尊仙人云水身。

雲杪依舊不敢擅自祭出那條“五彩繩索”。

因爲第一把飛劍,好似先前始終在藏拙,被劍仙心意牽引,一股精氣神倏忽暴漲,竟是直接破開了最後一道陣法。

飛劍敲擊鏡面。

先是叮咚一聲,清脆悠揚,響徹兩岸。

然後是那好像一顆釘子緩緩劃抹青石板的聲響,令人有些本能的頭皮麻煩。

雲杪擡起一手,虛扶鏡面。

飛劍一撞,格外勢大力沉,以至於雲杪一人一鏡,竟是在水面上直接往後滑出數丈。

雲杪心中冷笑,那把飛劍下一次撞擊鏡面,鏡面出現陣陣水紋漣漪,飛劍瞬間被禁錮在鏡面水紋當中。

雲杪終於祭出那條五色繩索,如古藤纏樹,將那飛劍捆住。

天下練氣士,爲了剋制劍修,可謂殫精竭慮,費盡了心思。

哪怕是符籙於玄,年輕時候下山遊歷,也要精心煉製出幾百張瑣劍符防身,才願意出門。

鴛鴦渚島嶼這邊,陳平安身形突然消失。

兩位仙人一位玉璞,壓力驟然一輕,身爲大端王朝皇家供奉的天倪,不由得感慨道:“與劍仙待在一起,總覺得會莫名其妙捱上一劍,實在難受。”

芹藻眺望那處戰場,看熱鬧不嫌大,有些幸災樂禍,“雲杪連雲水身都用上了,接下來是不是就該輪到水精境界?”

嚴格說道:“那就算結下死仇,徹底撕破臉皮了。”

天倪點頭道:“聽說九真仙館的練氣士,心眼都不大。”

嚴格笑問道:“聽誰說的?”

天倪微笑道:“阿良。”

嚴格臉色陰沉。

天倪突然說道:“鰲頭山那邊,好像有位前輩,與雲杪的恩師,關係莫逆?”

芹藻笑道:“不至於鬧這麼大。”

那是一位不太喜歡下山的飛昇境大修士,名爲南光照,道號天趣。

在山上,飛昇境的朋友,往往都是飛昇境。

南光照與九真仙館的那位飛昇境老祖,是至交好友。

終究是在文廟地界,而且一位飛昇境大修士,本就規矩重重,不會輕易出手。

而且這位中土飛昇境,錯過了先前那場大戰,據說是剛好在閉關,出關才兩三年,所以這次文廟議事,與仙人芹藻一樣,都沒有被文廟邀請。但是沒有被邀請,南光照仍是悄悄乘坐渡船,一路上極其隱蔽,早早來了這邊,落腳後也深居簡出,只是在鰲頭山那邊,與相熟的老友一同看過傅噤與人下了局棋。從頭到尾,南光照都沒有參加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的酒宴,至於是同樣沒有被邀請赴宴,還是老神仙私底下婉拒了,就不得而知了。

陳平安“現身”於河上一位青衫客,笑言花落二字,原本與那陰兵迎面撞去的一位位青衫聚攏在身。

一襲青衫,腳踩水面,拉開拳架,遞出一拳,以鐵騎鑿陣式開路,問拳仙人。

仙人云杪的金甲陰神,手持白玉靈芝重重砸向那個……出拳武夫。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一擰,躲過那金甲陰神,身後江面被白玉靈芝一砸,好像在河牀處炸出一口百丈深的“水井”,水面頓時出現了一個漩渦。

雲杪神色凝重,果然如芹藻所料,不願讓那突然變成純粹武夫的青衫劍仙近身,不得不施展一門壓箱底的神通。

出現了一座水精境界小天地。

一襲青衫出拳後,卻如泥牛入海一般,在河面上不見身形。

雲杪鬆了口氣,正要繼續對付那把被五彩繩索約束住的雪白飛劍,捉劍再煉劍,就能以山門秘法兇狠煉化劍仙的魂魄,勢必傷及對方的大道根本。

不曾想剛剛生成的一座小天地,恰如一盞琉璃轟然碎裂。

雲杪心神大震,只知道一座水精境界,是被劍氣與一道雷法聯手打爛。

只是雲杪百思不得其解,兩把飛劍都在水精境界之外,這個劍修,難不成還有第三把飛劍?

一襲青衫懸在那高空處,手託法印,五雷蘊藉,道意無窮,浩然正大。

雲杪眼皮子微顫。

這廝又變成一位道門高真了?總不至於是一位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吧?

雲杪臉色鐵青,手心處懸停有一枚大道顯化的琉璃仙閣,攥手將其收起,同時迅速歸攏一座破碎水精境界的殘留道韻,還好,未曾傷及這件本命至寶的根本。

天上一道雷法砸下,五彩光柱大如山峰。

雲杪雙指併攏,輕輕一擡,寶鏡橫放,懸在頭頂。

一輪寶鏡,似月停空。

天上那位,手託法印,雷法不停,如雨落人間。

仙人寶鏡大放光明,出竅遠遊的金甲陰神也已重歸真身。雲杪輕輕揮動白玉靈芝,驅使江水凝聚而成的一條條青色蛟龍,往高空處衝殺而去,一條江河,處處是青龍出水的異象,拔地而起,飛身而去,與那墜落雷法,比拼凝練靈氣之多寡,道術高低。

寶鏡與五色繩索一起禁錮住的那把飛劍,同樣被飛劍和雷法震動,開始出現鬆動跡象。雲杪只能暫時困住飛劍,再無機會煉化傷及那劍修的心神。

至於那把碧綠幽幽的難纏飛劍,孜孜不倦,東來西往,上下亂竄,拖曳出無數條劍光,戳得一位白衣仙人變成了碧綠人。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位仙人,心中瞭然。

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無礙白雲飛。

這大概就是雲杪“雲水身”的道意根本。

可惜不是吳霜降,無法一眼就將這道術法“兵解”,而飛劍十五,出劍軌跡再多,確實如人過雲水,雲水聚散了無痕跡,所以這門九真仙館的神通,形神都難學。

可如果陳平安願意祭出籠中雀和井中月,雲杪的雲水身,就肯定沒這麼堅不可摧了。

只要飛劍夠多,竹密如河堤。依舊是一劍破道法的事情。

至於陳平安手中這方首次在浩然天下現世的五雷法印,是隻差“天款”的月盈印,地款之外的法印四面,總計刻畫有三十六尊神靈畫像,當陳平安全然不計較那點靈氣折損,躋身了玉璞境,靈氣積蓄,就財大氣粗了,再不用像中五境練氣士那般尷尬,每次切磋道法,總要落個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的處境。

故而一襲青衫四周,氣象萬千,幻象驚人,有那雷神擂鼓,電母掣電,風伯噓雲,雨師降水,更有天人神官各有寶相森嚴。

諸多駁雜神通術法,加上充斥有一股股沛然雷法道意,將那些騰空而起的水法蛟龍一一打了個稀爛。

不但如此,雲杪那些放出不管的河面陰兵,被雷法天然壓勝,幾乎不用陳平安如何心意牽引,甚至靈氣消耗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便自行演化出一座金色雷池的金色雲海當,先是撞開了那些烏雲,讓原本天色昏暗的鴛鴦渚十數裡山河,重現白晝,然後便有數百條雷電長鞭砸向河面上的陰兵,如同一條條彷彿從天幕垂落人間的金色龍鬚。

這就是爲何練氣士修行,最重“與道相契”一語了,己方大道,壓勝對手,同樣一記道法,卻會事半功倍。

先前河畔處,那位精通金玉篆刻的老客卿,林清讚歎道:“好個五雷攢簇,萬法一山,天下正宗。”

梅花庵仙子怯生生說道:“真不能開啓鏡花水月嗎?”

雷法絢爛,瞧得心神搖曳,這麼好看的仙家鬥法,獨樂了不如衆樂樂啊。

眉山劍宗的女子劍修無奈道:“千萬別亂來,劍仙性情難測,尤其最煩旁人看戲喧譁。”

密雲謝氏那位公子哥,早已起身,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青竹酒,喃喃道:“要吟詩,一定要吟詩一首。”

李槐咂舌不已,“李寶瓶,陳平安這麼猛了啊?”

李寶瓶神采奕奕,微笑道:“小師叔嘛。”

李槐都願意自降一個輩分了,與身邊嫩道人心聲道:“陳平安其實是我的小師叔。”

嫩道人滿臉微笑,實則揪心不已。老子的輩分豈不是又跌了?

這位黃衣老者,四處張望起來,他孃的,倒是來個飛昇境啊,年輕隱官今天這麼跳,都沒個英雄好漢來打壓一下他的囂張氣焰?來個飛昇境,就好與他過過招了。嫩道人這個剛取的名號,能不能在浩然天下揚名,就看今天老天爺給不給機會了。

鴛鴦渚上邊,有與龍虎山天師府關係不錯的仙師,更是驚疑不定,“劍修,符籙,雷法,是那個小天師趙搖光?”

一旁好友搖頭道:“小天師如今身在文廟議事。而且趙搖光怎麼都不會是純粹武夫。”

“先前那拳架,瞧着驚人。得有武夫幾境?遠遊,山巔?”

“難說。反正我如果站着不動,扛不住那一拳。”

“不會一個不小心,真能宰了雲杪祖師吧?”

“雲杪的這個仙人境,悉心打磨數百年,肯定沒那麼不堪。咱們看着就是,相信雲杪一定還藏有後手。不然這場架打下來,九真仙館就算名聲爛大街了。”

雲杪抖了抖法袍大袖,撒出一大把巴掌大小的金色花錢。

百餘道金光,沖天而起。一條條金色長線凝聚不散,與此同時,雲杪一個呼吸吐納,施展了一門九真仙館半道門半兵家的祖師堂術法,存神內照,將眼耳鼻肝脾在內的道家所謂“十內將”,煉爲外將,顯化爲十尊雷部神將,儼然森嚴列陣在外。雲杪爲了煉就這門神通,曾經專門外出尋覓雷雲百餘載,服雷吞電,最終在一處誤入其中的遠古秘府雷澤禁地,行持雷法,又潛心修行數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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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杪要以雷法,問道雷法。

以十位雷部天君,與那法印雷部領銜的諸部三十六將,一分高下。

天上河上,對峙雙方,身邊俱是雷法森嚴。

電閃雷鳴,金色光線照射之下,使得整個鴛鴦渚地界都顯得金光燦燦,好像一處憑空出現的金色雷池。

相信鰲頭山、鸚鵡洲和泮水縣城那邊,都有人察覺到這邊的動靜,已經在趕來路上了。

都會好奇,誰敢在文廟議事的緊要時刻,擅自鬥法鴛鴦渚?

雲杪以手指畫掌心符,輕輕虛握,驀然放開,震雷轟然。

陳平安隨手一袖,將身邊一道雷法打碎。

雲杪畫符不停,握拳又鬆手,仙人滿手雷霆。

陳平安輕輕一推,五雷法印稍稍升空,自行運轉大道,雙指併攏,隨意輕輕一劃,將身前一道雲杪雷法切開。

鴛鴦渚那邊愈發議論紛紛,有人急眼了,“他孃的,這傢伙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到底是武學大宗師,還是劍仙難纏鬼?!”

設身處地,若是與那雲杪互換位置,估計沒有那雲水身,早給飛劍戳死了,不然就是一個近身,沒有那紫芝白鸞遁法符,就給擰斷脖子了,到時候什麼金丹元嬰、魂魄陰神,還不是給那人隨便跟上,幾拳就碎?

雲杪看似一連串仙家術法,行雲流水,仙氣飄飄,其實是有苦自知,山上鬥法,鬥來鬥去,所消耗的靈氣,與那法寶折損,都是大堆的神仙錢,消耗的,更是自身和山門底蘊。山上練氣士,爲何那麼討厭劍修和純粹武夫,一個問劍,一個問拳,切磋起來,被問之人,往往是談不上有任何大道砥礪的。

雲杪又起神通。

雙手掐訣,腳踩七星,腳下那本玉書,寶光煥然,演化爲一座道場法壇,最終雲杪身後出現一座巍峨涼亭,金字匾額上書“雨亭”二字。

其中站立有一位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仙人。

涼亭四周,天地晦暝,大雨流淹。

雲杪一手持長劍,一手捏霓符,神色肅穆,心中默唸一道遠古法訣:“演底白雲,霧靄降臨,先迷日月,後化乾坤,山山生氣,水水升騰,四海五嶽,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山巔敕神,海底斬蛟,一劍授首,頭顱付與西方白童子,敕!”

仙人身形紋絲不動,只是身前出現了一把飛劍。

鴛鴦渚那邊,芹藻手腕一擰,多出一支青翠竹笛,輕輕敲打手心,笑道:“雲杪看樣子真要搏命了。”

得小心被殃及池魚了。

雲杪這一手,可是聽都沒聽過。極有可能是九真仙館用來壓棺材板的殺手鐗了?

天倪說道:“堂堂仙人,一場切磋,好像被人踩在腳下,擱誰都會氣不順。”

嚴格舉頭眺望那座巨大亭子,尤其是當中那位縹緲“仙人”,有些驚心動魄,“這是?何方神聖?”

芹藻笑嘻嘻道:“天曉得,有位飛昇境的傳道人,當然闊綽啊。”

芹藻雖然笑顏笑語,但是心中一樣吃驚不小,冥冥之中,只覺得那位看不清容貌的“神人”,只是在那座雨亭歇腳,並非出身遠古水神一脈。

果不其然。

雲杪身邊又起一座仙家閣樓,匾額卻是“火爐”二字,猶有一位仙人坐鎮其中,大道氣息相近。

兩座建築內的仙人,各持一劍。

陳平安凝神望去。

總覺得有些古怪。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在桐葉洲飛鷹堡,出門之時遇到的那個漢子,明明認不得容貌,但是總是覺得有些熟悉。

當然不是說亭中兩位“神人”,是那漢子。而是讓陳平安依稀記起了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人,與姚老頭關係極好,卻不是窯工,與劉羨陽關係不錯,陳平安當窯工學徒的時候,與老人沒有說過一句話。只聽劉羨陽提起過,在姚老頭盯着窯火的時候,兩位老人經常一起聊天,老人去世後,還是姚老頭一手操辦的白事,很簡單。

在陳平安就要祭出籠中雀之時。

轉頭望去,一位御風來到鴛鴦渚島嶼上空的老人,身形懸停後,冷笑道:“小小玉璞劍修,也敢在文廟重地造次?”

老修士與雲杪心聲言語道:“雲杪!瘋了不成?還不速速收起這道術法!”

正是飛昇境大修士,南光照。

九真仙館的這門秘術,如果達到巔峰狀態,會出現五位持劍神人,修士一旦祭出,相當於五位飛昇境劍修助陣,同時遞出傾力一劍。

可惜在九真仙館的老友手上,耗費無數天材地寶和神仙錢,也只能煉化出水、火、木三道敕令,攻伐威勢,大打折扣,雲杪繼承道統之後,依舊只能再多出一道土法敕令。

關鍵是這座大陣,只有一次出手機會。如果沒有外人,南光照說不定都要對那雲杪破口大罵,用過就廢,你就浪費在一個玉璞境劍修身上?

至於雲杪是不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狠了心,決意要劍斬那人,又或是以此與南光照表明心意,藉機求援,南光照當下都懶得多想了,雲杪這傢伙畢竟是老友的唯一嫡傳,他不能不管。

雲杪猶豫了一下,還是聽從南光照,收起了這道施展一半的術法。

如釋重負。

陳平安笑道:“雲杪老祖搬救兵的手段,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雲杪微笑不言,依舊小心翼翼運轉寶鏡,防止這廝狗急跳牆。

既然願意耍嘴皮子,你就與南光照耍去。

來了,終於來了,飛昇境修士來了!

嫩道人搓手不已,急不可耐,眼饞不已,仍是小心翼翼問道:“公子?”

李槐則問道:“寶瓶?”

大概這就算一物降一物。

李寶瓶想了想,“可以自保的前提下,攔上一攔。”

李槐點頭,轉頭與那個手癢不已的黃衣老者說道:“小心些,打輸了,就趕緊認慫,沒什麼丟臉的。”

嫩道人抹了抹嘴,“好說,好說。”

不給那陳平安廢話機會,這位嫩道人大笑一聲,扯開嗓子嚷嚷一句,“嫩道人來也”,身形化虹而去,直奔鴛鴦渚那位飛昇境。

整座鴛鴦渚罡風大作,天上雷鳴大震,異象橫生,如天目開睜,橫七豎八,出現了一座座歪斜的巨大漩渦。

充斥天地間的那股巨大壓迫感,讓所有上五境以下的練氣士都要幾乎窒息,就連芹藻這種仙人,都覺得呼吸不順。

李槐揉了揉下巴,這個老夥計,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啊。

怎麼在老瞎子和阿良那邊,半點飛昇境的高手架子都沒有的?

李寶瓶問道:“你不知道桃亭的修爲?”

李槐說道:“知道啊,不過就只是知道,從來沒有多想。”

不然一多想,還怎麼窩裡橫?

陳平安收起那方五雷法印。

雲杪這才順勢收起多數寶物、神通,不過依舊維持一份雲水身境地。

至於那把被五色繩索禁錮住的飛劍,雲杪覺得有些燙手,歸還?留着?

方纔在南光照現身那一刻,就沒有這個問題。這會兒,雲杪心中惴惴,總覺得有些懸。

南光照畢竟是恩師好友,不是九真仙館的祖師。

但是那個聲勢驚人的飛昇境,自稱“嫩道人”,天曉得是不是這位劍仙的師門長輩。

陳平安心聲笑道:“等到鴛鴦渚那場架打完,我們再繼續,所以飛劍你先留着。不然飛劍還給我了,到時候公平起見,我還得再交給你,你再祭出這條繩子,麻煩不麻煩,而且落在外人眼裡,容易鬧笑話,孩子過家家呢。”

雲杪心中大恨。

一半是恨這劍仙的陰陽怪氣,一半是恨那嫡傳李青竹的惹禍上身。不成器的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平安好像看破仙人心事,微笑道:“別怪青竹兄,上樑不正下樑歪,家裡沒教好,就別怪晚輩出門闖禍,等到需要幫着擦屁股了,就別怨屎難吃。”

雲杪冷哼一聲。

那人繼續道:“放心,只要你最後的下場夠慘,很多看熱鬧的人,都只會說我的不是,不會講究先後順序,不談問緣由是非的。”

而這些“後續”,其實正好是陳平安最想要的結果。

陳平安一邊與那位白衣仙人閒聊,一邊留心鴛鴦渚那邊的神仙打架。

很意外。

意外其中一位飛昇境的名不副實,更意外那位“嫩道人”的戰力,可能與劍氣長城的老聾兒,相差無幾。

很快就有了勝負結果。

不到半炷香,在一處漩渦“大門口”,黃衣老者咧嘴而笑,身形微微佝僂,正將一把雷電交織的長刀緩緩歸鞘。

連斬南光照的法相、真身,這會兒那個連他都不曉得名字的狗屁飛昇境,身上法袍被割出一道傾斜裂縫,真身流血不止。

南光照滿臉遮掩不住的驚駭神色。

雖說一開始是因爲身在文廟周邊,束手束腳,不敢傾力施展,可不曾想一個不留神,就完全處於下風。

嫩道人將長刀歸鞘一半,笑問道:“咋說?我可是給你臺階下了。要麼乖乖認輸保命,要麼咱倆訂立個口頭的生死狀?”

南光照臉色陰晴不定。

該如何收場?難道真要大打出手一場?打是肯定打不過,可總不能就這麼灰頭土臉返回鰲頭山吧?

嫩道人嗤笑一聲,“不用爲難了,不砍掉你幾斤肉,老子都沒臉去見公子。”

對於鴛鴦渚修士來說,那輪懸空大日,從初虧到食既,最終食甚,不過是剎那之間的事情。

天地昏暗。

數百位練氣士,盡在那黃衣老者的一座小天地中。

偷天換日的大手筆。

李寶瓶突然懊惱道:“不該幫忙的,給小師叔幫倒忙了!”

李槐心一緊。

李寶瓶說道:“怪我,跟你沒關係。”

李槐哦了一聲。

陳平安以心聲與兩人笑道:“沒事。”

————

先前文廟那邊,站在門口的經生熹平,與阿良說了句話。

阿良轉述給身邊幾個。

左右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看不出絲毫變化。

齊廷濟笑道:“雲杪?九真仙館主人,如果沒有記錯,是仙人境。隱官大人什麼時候都能打個仙人了?”

記得評選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時候,陳平安當時好像還只是元嬰劍修,山巔境武夫。

陸芝說道:“墜崖撿着武功秘籍了?”

阿良疑惑道:“陸姐姐,你是認真說事,還是在開玩笑?”

阿良再轉頭看着閉目養神的左右,“真不管管?你要是覺得打個仙人沒意思,我來啊。”

左右睜開眼,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九真仙館和大雍王朝又沒長腳。”

九真仙館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頭。

姓氏後邊加個“子”,不容易的。

除了河邊的陳平安,其實文廟附近一座小天地禁地,還有個。

加上河畔議事,就是一分爲三,陳平安像是真身背劍,登上託月山,陰神出竅遠遊,陽神身外身去往了鴛鴦渚河邊釣魚。

至於禮聖爲何如此作爲,陳平安沒有多想。

合道劍氣長城之後,原本這種地仙常有事,都成了奢望。

陳平安發現此處,有點類似劍氣長城的那三座“作坊”。

當下陳平安站在一長排屋子的其中一處門口,裡邊是十數位出身諸子百家的練氣士,正在鑄造一件機關傀儡。

屋內桌上圖紙一摞摞,四處堆積了許多天材地寶。

是一場諸子百家練氣士的分工、協同,鑄造,煉製,疊加,符籙,機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一場戰爭,無非是物資,錢,人。戰術,戰略,人心。

禮聖說要打,就是最大的戰略。此外其實還需要無數個細節的累加,幫助浩然天下變優勢爲勝勢。

一位老修士擡起頭,望向門口的陳平安,臉色不悅,“你來這裡做什麼?”

認得眼前這位年輕人,是那劍氣長城的隱官,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去文廟議事,站着坐着躺着都沒關係,別來這邊瞎摻和。

陳平安只好說道:“來這邊看看。”

總不能坦白說是被禮聖丟到這邊的。

老修士譏笑道:“精通術算?擅長機關術?是工匠名家出身?”

一連串的問題。

陳平安只是搖頭,然後說道:“我就看看。”

確實好奇。

老人像是聽見了個笑話,“不然你還能做啥?”

陳平安笑着點頭,“不能做什麼,只敢保證不耽誤各位師傅忙正事。”

出門在外,有兩個稱呼,哪怕不討巧,也不會惹人厭。

一個是先生。一個是師傅。

碰到像是讀書人的,喊先生。碰到手藝人,就喊師傅。

老人大概是覺得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這小子識趣,總不好繼續埋汰對方。

陳平安對此確實很習慣,半點不覺得窩囊。

輕輕跨過門檻後,雙手籠袖,很快就停步,仔細打量起屋內的一切。

陳平安喜歡這裡的氛圍。因爲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覺,好像回到了年少時的龍窯窯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職,所有該說的言語,都在手頭。

就像一座避暑行宮,也未必歡迎某位大劍仙的造訪。跟劍修的境界、劍術高低無關,不過是術業有專攻。

在春幡齋,晏溟,納蘭彩煥,韋文龍,每天算賬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宮的扛把子,米大劍仙在那邊,桌子爲何靠近大門?當然是每天當那門神,做做樣子而已。米裕心寬,每天還能喝個小酒兒,翻幾本雜書,優哉遊哉,就那麼打發光陰。

所有的一技之長,其實都是一座小天地。

龍窯燒瓷的老師傅,肯定沒有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錢,但是小鎮富裕門戶,如果要買瓷器,去窯口那邊挑選“次品”,那就別拿捏有錢人的架子了,乖乖捎上幾壺好酒,見了面,放下酒,開口說話,還得次次在姓氏後邊加個師傅的後綴。

陳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靜靜當個木頭人,約莫一炷香功夫,始終一言不發,才悄然離去。

老修士瞥了眼門口那邊,覺得這個年輕隱官,還算守規矩。

在另外一處,陳平安發現屋內一撥人,好像精通長短術。

又一處,牆壁上懸有一幅幅堪輿圖,練氣士在對照文廟的秘檔記錄,精心繪製畫卷。是在紙面上,拆解蠻荒的山河地理。

又一處,陳平安駐足良久,屋內修士脾氣極好,雖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師,沒有認出陳平安的隱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臉。

原來是計然家。別出商家,自成一脈。正在計算幾條跨洲渡船的賬目結算一事。

在鰲頭山那邊,劉聚寶所在府邸,這位皚皚洲財神爺,正在掌觀山河,大堂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

他的妻子,已經自己忙去,因爲她聽說鸚鵡洲那邊有個包袱齋,只是婦人喊了兒子一起,劉幽州不樂意跟着,婦人傷心不已,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們,跟她一起逛蕩包袱齋,每每相中了心儀物件,可是難免要掂量一下錢袋子,買得起,就咬咬牙,看順眼又買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婦人一想到這些,立即就開心起來。

除了劉幽州,還有兩位劉氏供奉,雷公廟沛阿香和柳歲餘。

還有兩個外人,鬱泮水,與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胄。

少年皇帝神采奕奕,“這個隱官大人,暴脾氣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氣大,脾氣暴,逮着個仙人,說幹就幹。

劉幽州嘿嘿笑道:“我家裡書房那幅畫,這下子肯定老值錢了。”

柳歲餘坐在椅子上,姿態慵懶,單手托腮,嘖嘖稱奇道:“他就是裴錢的師父啊。”

沛阿香在看見畫卷中那鐵騎鑿陣式的一拳,疑惑道:“壓境有點多了。與一位仙人廝殺搏命,是不是有些託大了。”

劉聚寶輕聲笑道:“鬱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鬱泮水點點頭,揪鬚眯眼,“手法很繡虎了。”

————

河畔,老秀才沒有繼續登山,而是讓陳平安繼續登頂,獨自返回河邊。

老秀才憂心忡忡,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真的不成?”

禮聖點點頭,將那陳平安一分爲三之後,已經驗證一事,確鑿無誤,與老秀才說道:“早年在書簡湖,陳平安碎去那顆金色文膽的後遺症,實在太大,絕不是隻少去一件五行之屬本命物那麼簡單,再加上後來的合道劍氣長城,使得陳平安除了再無陰神、陽神之外,註定煉不出本命字了。”

禮聖停頓片刻,看了眼託月山上走在最後的那個年輕人,說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個字,到最後,只是輕輕跺腳,老人唯有一聲長嘆,“那個知錯不改的小鼻涕蟲唉。”

禮聖說道:“歸根結底,不還是崔瀺有意爲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許久,點點頭,“其實更怨我。”

禮聖說道:“不全是壞事,你這個當先生的,不用太過自責。”

白澤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縣城。

先前鄭居中分心來此沒多久,傅噤就過來屋子這邊,與顧璨下棋。

顧璨棋術一般,傅噤就用與顧璨棋力相當的落子。

鄭居中坐在主位那邊,對棋局不感興趣,拿起幾本擺在顧璨手邊的書籍。

顧璨在白帝城和扶搖洲,修道之餘,都會翻看百家學問和諸多文集,雜書看得更多。

比如當下鄭居中手中兩本,一本是綠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計工費之法。

一本是科舉作弊寫本,字小如蟻,密而不緊,疏朗有致。

這些書籍,別說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書院儒生,都不太會去碰。

對於鴛鴦渚那邊憑空多出一個陳平安,鄭居中其實比較意外,所以就一邊翻書,一邊揮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盤,顧璨就直接投子認輸。

傅噤點點頭。

畫卷上,所有人的心聲言語,都清晰入耳。

對此,顧璨和傅噤都習以爲常。

陳平安與於樾和林清對話,都被白帝城這幾位,聽在耳中。

傅噤笑道:“這位隱官,確實很會說話。”

鄭居中放下書籍,笑道:“只有學問到了,一個人肯定他人的言語,纔會有誠意,甚至你的否定都會有分量。不然你們的所有言語,嗓門再大,無論是疾言厲色,還是低眉諂媚,都輕於鴻毛。這件事,傅噤已經學不來,年紀大了,顧璨你學得還不錯。”

傅噤點頭道:“就像陳平安的那枚小暑錢,就是一處隨人而走的行亭。所以只要陳平安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遇到了蘇子,蘇子就願意走入行亭落座。因爲真誠。山巔修士如蘇子,詞篇豪邁如蘇子,都不會拒絕這份晚輩的誠意。那麼蘇子即便對陳平安在別處,有些不佳的觀感,也會被無形打消。”

這其實是問劍,是問拳,而且他還能悄無聲息贏下一場。

因爲顧璨的關係,傅噤對這個陳平安,瞭解頗多。

顧璨點點頭。這個道理,很淺顯,就是知易行難,因爲人生路上,往往需要有極多學問來支撐一個看似簡單的道理。

師父說過,任何一個完整的道理,都是一座屋舍,不是幾根樑柱。

這些年,他走過不下百次的那座書簡湖,當然可以發現一事,從劉老成,到劉志茂,再到章靨,田湖君等等,這些人性情各異,人生經驗履歷、登山修行道路各異,可對陳平安這個賬房先生,哪怕心存敵意之人,好像對陳平安都無太多惡感。沒有聰明人看待傻子的那種輕蔑,沒有境界更高之人看待半山腰修士的那種鄙夷。尤其是劉老成和劉志茂這麼兩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元嬰,都將那個當時境界不高的賬房先生,視爲不容小覷的對手。

鄭居中笑道:“陳平安有很多這樣的“小暑錢”,等於他建造起了衆多的歇腳行亭。至於披麻宗,春露圃,雲上城,龍宮洞天,已經不單單是行亭,而是成爲了陳平安的一座座仙家渡口。陳靈均離鄉走瀆,在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能夠順遂,道理就在這裡。”

鄭居中說到這裡,搖了搖頭,“韓俏色太懶,而且學什麼都慢,所以修行幾門術法之外,萬事不多想,反而是好事。傅噤本來可以做到這些,可惜心有大敵,是你的劍術,也是小白帝這個稱號。你們三個,身爲修道之人,總不能一輩子都只像個離開學塾的市井少年,每天與人拳腳往來,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樂此不疲,膽子大些,無非是持棍提刀。”

傅噤說道:“否定之否定,是肯定之基石。”

顧璨默默記下。

鄭居中指了指那幅畫卷,突然笑問道:“他爲何如此作爲?”

傅噤說道:“這位隱官,在爲自己畫出一條線。”

有意側重劍修身份,稍稍與文聖一脈拉開距離。

顧璨低下頭,看着那落子不多的棋盤。

鄭居中點頭道:“有人原本已經開始佈局了。”

幕後人大概需要三五年功夫,就會讓陳平安在浩然天下“水落石出”。要將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塑造成爲一位功業無瑕之人。陋巷貧寒出身,授業於驪珠洞天齊靜春,齊靜春代師收徒,遠遊萬里,志向高遠,心性,道德,不亞於一位陪祀聖賢,事功,功業,更是年輕一輩當中的魁首,這麼一個纔不惑之年的年輕修士,就只是在文廟沒有一尊神像而已,必須萬人敬仰。

韓俏色在門口那邊扭頭,問道:“如果沒有李青竹、雲杪這樣的機會,又該怎麼辦?”

顧璨捻起兩枚棋子,攥在手心,咯吱作響,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平安肯定會找他們的師父,眼前這位白帝城城主做買賣。

不管是鴛鴦渚,還是泮水縣城或是問津渡,總歸肯定會有那麼一場風波。

傅噤說道:“陳平安只需要給人一個印象就夠了。讓人知道,他其實是一個……”

坐在門檻上的韓俏色隨口接話道:“一個脾氣其實沒那麼好的人?”

傅噤搖搖頭,“還是個年輕人。”

年少輕狂,年輕氣盛。年輕人,脾氣不好,很多時候就是對的。太過老成,反而有城府深重的嫌疑,容易讓年輕人忌憚,老人不喜歡。

韓俏色恍然。

劍修,隱官,止境武夫,落魄山山主,儒家子弟,文脈嫡傳,寧姚道侶……所有的身份,頭銜,全部都是其次。

因爲年輕,所以學問不夠,可以治學,修養不夠,還是可以多讀幾本聖賢書。只要年輕,是個年輕人,那個隱官,就可以爲自己贏得更多的迴旋餘地。

韓俏色說道:“肯定還有人能夠想明白這件事。”

傅噤說道:“腦子正常的,都想得到。”

韓俏色白了一眼,繼續塗抹腮紅。

顧璨說道:“不是防着這些想得到的人知道,他是在小心其他人的‘自以爲知道’。”

傅噤笑了起來,“所以那個於樾,如果幫忙出劍了,陳平安的所有謀劃,就會功虧一簣。”

韓俏色瞥了眼這位小白帝,笑起來的時候,確實俊俏得很,可惜還是不如顧璨討喜嘛,這就是眼緣了。

傅噤繼續說道:“好心幫倒忙的人和事,確實不少。”

因爲一旦於樾出劍,隱官的身份,就會壓過那個“年輕人”的印象。

一個年紀輕輕的隱官,半個劍氣長城的劍修,回了家鄉,就能夠讓一位剛認識的浩然劍修幫忙出劍,當然會極其招人眼紅、記恨和挑刺。這與陳平安的初衷,當然會背道而馳。

顧璨猛然擡頭。

鄭居中微笑道:“總算後知後覺了。”

九真仙館的李青竹,是心魔作祟。

本心依舊,但是一粒芥子大小的心念,會驀然變大。

而那座九真仙館,正是當年“圍剿”白帝城的仙家勢力之一,至於那飛昇境的身死道消,當然是鄭居中的幕後手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根本不用鄭居中真正出手。一個正值閉生死關的老修士,從宗門的山水大陣,到本該幫忙護陣的得意嫡傳弟子,再到一位山上仇家的悄然潛入,都變了天,還怎麼活?

鄭居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隨口說道:“雲杪的道侶,算是你的半路師姐,在白帝城不記名。不然以她的修行資質,到不了仙人。”

顧璨問道:“陳平安知道嗎?”

鄭居中笑道:“不然?肯定猜到了,反正確定與否,都不耽誤他在鴛鴦渚大鬧一場。我不過是順水推舟,給他一個登門拜訪的足夠理由。”

顧璨不再言語。傅噤亦是默然。

鄭居中對傅噤說道:“我來幫顧璨接着下棋。”

傅噤搖頭道:“必輸。不下。”

鄭居中也沒有強求此事,就自顧自下了一盤棋,棋盤上落子如飛,其實依舊是顧璨和傅噤的棋局。

人生路上,對於很多看客而言,不過打個棋譜而已,擦個脂粉罷了。

顧璨突然說道:“其實陳平安更適合白帝城。”

鄭居中笑道:“何處不是白帝城,都適合。人生行到水窮處,恰是月到天心時。”

(本章完)

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223.第223章 小街一戰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70.第70章 天亮51.第51章 對峙389.第389章 行走四方941.第941章 刻舟求劍383.第383章 棋盤上184.第184章 別有洞天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082.第1082章 青萍劍宗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672.第672章 何謂從容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757.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903.第903章 劍斬十四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98.第98章 山神作祟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1006.第1006章 花實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732.第732章 煉劍(一)796.第796章 解契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864.第864章 書信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1005.第1005章 眼神72.第72章 黑雲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694.第694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232.第232章 又見城隍爺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57.第57章 養劍葫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1106.第1106章 謎底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25.第25章 離別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24.第124章 鬼打牆905.第905章 齊聚314.第314章 馭劍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209.第209章 也是木劍788.第788章 人生夢復夢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龍擡頭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1058.第1058章 吾爲東道主(四)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232.第232章 又見城隍爺496.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84.第84章 我有一劍453.第453章 拳劍皆可放1006.第1006章 花實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
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223.第223章 小街一戰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70.第70章 天亮51.第51章 對峙389.第389章 行走四方941.第941章 刻舟求劍383.第383章 棋盤上184.第184章 別有洞天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082.第1082章 青萍劍宗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672.第672章 何謂從容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757.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903.第903章 劍斬十四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98.第98章 山神作祟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1006.第1006章 花實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732.第732章 煉劍(一)796.第796章 解契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864.第864章 書信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1005.第1005章 眼神72.第72章 黑雲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694.第694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232.第232章 又見城隍爺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57.第57章 養劍葫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1106.第1106章 謎底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25.第25章 離別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24.第124章 鬼打牆905.第905章 齊聚314.第314章 馭劍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209.第209章 也是木劍788.第788章 人生夢復夢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龍擡頭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1058.第1058章 吾爲東道主(四)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232.第232章 又見城隍爺496.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84.第84章 我有一劍453.第453章 拳劍皆可放1006.第1006章 花實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