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

第830章 圓臉姑娘

桐葉洲中部。

本該是雨生百穀、清淨明潔的大好時節,可惜與去年一樣,雨前嫩如絲的香椿無人採摘了,無數綠意盎然的茶山,更是漸漸荒蕪,雜草叢生,家家戶戶,無論富貧,再無那半點雨前春茶的香味。

北晉國承平太久,相較於一洲之地,又不幸屬於兵家必爭之地,以前與大泉王朝的姚家邊軍鐵騎,隔着一座八百里松針湖和金璜山神府,還算相安無事,等到一場天變,什麼縱橫捭闔、什麼勵精圖治都成了過眼雲煙,北晉國如今國已不國,山河萬里,破碎不堪。位於大泉王朝北方的南齊,也比北晉好不到哪裡去,最後只剩下一個皇帝久未露面的大泉王朝,由藩王監國、皇后垂簾參政,還在與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在做廝殺,但依舊是毫無勝算,步步敗退,大泉姚家邊騎十不存一。

南齊舊京城,已經成爲一座託月山軍帳的駐紮之地,而大泉王朝也失去大半疆土,邊軍傷亡殆盡,各路州府兵馬,只能退守京畿之地,據說等到打下那座名動一洲的蜃景城,軍帳就會搬遷。

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早年從桐葉洲西海岸登陸後,三十餘軍帳各有所指,按部就班,主攻那些根深蒂固的仙家山頭,大體上是由西往東蔓延、從南往北推進的兩條路線,對於沿途經過的人間王朝、藩國,不算太過重視,潮水淹沒,大肆破壞而已,沒有什麼招降,沒有什麼安撫,城破人死,再被枯骨王座大妖白瑩麾下大妖修士,煉化爲一支支累累白骨大軍,以死人殺活人,最終皆是死人。

北晉國舊山河,大日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雲海之上,六道虹光驟然懸停,然後往大地急急墜去。

天上大風,吹拂得六人鬢角飛揚,俱是年輕面容,男女各三。

他們破開了一個個雲海窟窿,視野豁然開朗。

其中一位以雪白綢帶系發的黑袍男子。

從天上落人間,最像謫仙人。

雲海之下,是一座城頭巍峨卻四處破損的巨大城池。

是一處州府所在,所剩不多還未被洗劫的北晉大城,差不多能算是一國孤城了。

這座州城的山水大陣,甚至要比許多藩屬小國的京城還要穩固,據說是因爲城內有兩位紅塵歷練的世外高人,一位精通陣法的金丹客,一位修爲不俗的元嬰,出力極多,才勉強守住了破敗不堪的州城。但這不是根本原因,真正讓城池僥倖成爲漏網之魚的,是因爲軍帳一位仙人境大妖,先前被坐鎮天幕,負責三垣四象大陣運轉的飛昇境荀淵突兀出手,擊殺於此地不遠處。故而一些個大妖嫌棄此地太晦氣,不願在此露面。

如果不是荀淵和姜尚真這兩個玉圭宗的難纏鬼,這些年依仗凝聚一洲氣運的天地大陣,專門針對軍帳仙人、飛昇大妖,桐葉洲要更早覆滅。荀淵是境界高,又以一洲作爲小天地,讓幾位飛昇境大妖頗爲忌憚,而那姜尚真雖然纔是仙人境,本命飛劍卻太過兇狠陰險,每次從天幕落劍人間,不去找飛昇境的麻煩,甚至都不願意與仙人境太過拼命,憑藉天時地利人和,以相當於一個半境界的優勢,專門斬殺那些玉璞境妖族修士。

一劍之下,原本能夠以一己之力撈取滅殺半國之功的玉璞境,非死即跌境。

仰止和緋妃兩位王座大妖,從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海域返回後,就專門尋覓荀淵和姜尚真的天幕蹤跡。

其中仰止與那荀淵有過一場傾力廝殺,各有傷勢,荀淵在那之後,就愈發隱匿身形。

唯獨姜尚真依舊時不時對人間戳上一劍,緋妃幾次順藤摸瓜,截住此人退路,姜尚真障眼法無數,逃遁之法更是神出鬼沒,竟是殺他不得。

反觀大伏書院山主的每次出手,則更多是一次次庇護王朝、書院的山水大陣,延緩蠻荒天下的推進速度。

隨着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後覆滅,桐葉洲再無三垣四象大陣,天時更換,成了荀淵和姜尚真身在蠻荒天下,尤其是飛昇境荀淵,在去年末,已經被仰止聯手緋妃,截殺過一次,傳言荀淵已經逃離桐葉洲,遁入一處海域秘境,然後有個“扎羊角辮子的小姑娘”,跟了過去。

黑袍男子手持長劍,先一劍破開山水大陣,再一劍劈掉數件呼嘯而至的攻伐法寶。

城中有那武廟香火祭祀的一位金甲神人,大步離開門檻,似乎被仙師提醒切莫離開祠廟,這尊曾是一國忠烈的英靈,仍是提起那把香火浸染數百年的寶刀,主動現身迎戰,御風而起,卻被那黑袍男子以本命飛劍擊裂金身,一身裂縫細密如蛛網的金甲神人,怒喝一聲,依舊雙手握刀,於虛空處重重一踏,劈砍向那頭年輕劍仙小畜生,只是飛劍繞弧又至,金身轟然崩碎,人間城池,就像下了一場金色雨水。

其餘五位妖族修士紛紛落在城池當中,雖然護城大陣並未被摧破,但是終究未能遮擋住他們的強橫闖入。

一位身高丈餘的妖族純粹武夫,落地後,環顧四周,挑了個方向,選擇筆直一線,橫穿城池衆多坊市,大小牆頭,各色建築,都被一撞而開,偶有運氣極差的人,被撞得稀爛,屍骨無存。一直撞到外城牆,再更換一條路線,以堅韌肉身作爲鋒刃,筆直切割城池,樂此不疲。

一位劍修,揀選了一處建築密集之地,緩緩而行,所過之處,方圓百丈之內,汲取活人魂魄、精血,變成一具具乾癟屍體。

有妖族相中了那座城隍閣,驀然現出大蟒三百丈真身,鱗甲熠熠,頓時瘴氣橫生,腐蝕木石,它將整座城隍閣團團圍住,再以頭顱一撞城隍閣高處,狠狠撞碎了一塊靈光流溢的北晉君主御賜匾額,它任由一道道鍊師術法、攻伐重寶砸在身軀,至於城隍爺與麾下日夜遊神、陰冥官吏的調兵譴將,驅使大量陰物前來刀劈斧砍,大蟒更是毫不在意。

一位身穿翠綠衣裙的妙齡女子,身材修長,她手掐劍訣,祭出本命飛劍“雀屏”,身後如孔雀開屏,現出九九八十一道由孔雀羽毛煉化而成的璀璨劍光,翎羽大放光彩,豔麗非常。

每一道纖細劍光,又有根根花翎擁有一雙好似女子眼眸的翎眼,盪漾而生出更多的細小飛劍,正是她飛劍“雀屏”的本命神通,凝化眼光分劍光。最終劍光一閃而逝,在空中拖曳出無數條翠綠流螢,她徑直往州府官邸行去,兩側建築被繁密劍光掃過,蕩然一空,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還有一位與她模樣相似的女子劍修,腳踩一把色彩絢爛的長劍,落在一處甲士齊聚的城頭。

雨四身形落在了一處豪閥世家的高樓屋脊上,他並沒有像同伴那樣肆意殺戮。

他這次只是被朋友拉來散心的,從南齊京城那邊趕來找點樂子,其餘五位,都是老熟人。

甲申帳那撥並肩廝殺的劍仙胚子,當然也是雨四的朋友,但其實原本相互間都不太熟。

雨四腳下這些尚未被戰火殃及摧毀,得以零星散落的大小城池,其中州城寥寥,像北晉這類大國的殘餘州城,更是難找,多是些個藩屬小國的偏遠郡府、縣城,被那軍帳修士拿來練手,還得爭搶,比拼戰功,不然輪不到這等好事。

雨四坐在屋脊上,橫劍在膝,瞥了眼已經雞飛狗跳的豪門府邸,沒有理會。

從劍氣長城被一斷爲二,城池“飛昇”遠去第五座天下,再到倒懸山舊址那邊開闢道路,爲大軍在海上鋪路,到今天攻下扶搖洲、桐葉洲兩個浩然天下大洲,其實比預期腳步慢了兩三年。不然這會兒蠻荒天下,不該是拿下金甲洲的半洲之地,而是轉爲將整個寶瓶洲都收入囊中。

在劍氣長城那邊折損太過嚴重,比甲子帳原先的推演,多出了三成戰損。

事實上,這還是甲子帳那邊有意說得輕巧了,雨四知道真相,是多出四成。

牽一髮而動全身,何況劍氣長城戰場的慘烈,何止是“牽一髮”能夠形容的。

甲子帳的既定策略,分兵三處不假,卻不過是以一小撮頂尖戰力,例如劉叉在內的三到四位王座大妖,率領一部分兵力,牽制婆娑洲,做做樣子罷了。至於扶搖洲,得吃下,但是對那金甲洲,不急於一時。因爲甲子帳最早制定出的主攻路線,是從桐葉洲一路北推,一鼓作氣拿下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然後用至多四年的時間,快速吞併且消化掉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的山河氣運,尤其是桐葉洲,在前年就該換手,成爲蠻荒天下的一部分疆域。

甲申帳不是劍修的領袖,少年木屐,曾經打過一個比喻,蠻荒天下大軍涌入兩洲陸地,是那撒豆入田壟。

上岸之初,尚未分兵,浩浩蕩蕩,看上去勢如破竹,但是相較於一洲大地,兵力還是太少,依舊需要源源不斷的後續兵力,不斷填補千瘡百孔的兩洲版圖。

再那之後,就是做成周先生所謂的“插秧水田間”,不能將兩洲視爲涸澤而漁之地,經過前期的震懾人心之後,必須轉爲安撫那些破碎王朝,拉攏漏網之魚的山上修士,爭取在十年之內,迎來一場秋收,不奢望碩果累累,但必須能夠將兩洲一部分人族勢力,轉化爲蠻荒天下的北征戰力,重點是那些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散落在江湖中、鬱郁不得志的純粹武夫,各種惜命的王朝文武,各色人物,最早歸攏爲一軍帳,選出一兩人得以進入甲子帳,要重視這撥人物的意見。

使得拿下寶瓶洲和金甲洲的蠻荒天下,站穩腳跟,至多交出去一座扶搖洲、半座金甲洲,歸還浩然天下便是,用來換取北俱蘆洲。

到時候蠻荒天下手握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

至於所謂的歸還扶搖洲,事實上,是甲子帳原本早有手段,衆多王座大妖會合力出手,使得徹底一洲陸沉,蠻荒天下拿不到一洲氣運,浩然天下也只算是收回滿地碎瓷片似的無數破碎“島嶼”,如此一來,光是修復距離蠻荒天下出兵口較爲靠近的那一洲舊山河,就會耗費中土文廟極大精力財力、以及人心。

雨四因爲身份特殊,遠遠不是甲申帳修士、託月山劍仙胚子那麼簡單,所以才能夠知道這些驚世駭俗的內幕。

一位女子劍修改了主意,御劍來到雨四這邊。

長劍品秩不俗,在空中劃出一條七彩琉璃色的動人劍光。

她名爲仙藻,與姐姐銀粟,是一雙姐妹,都是劍修,雖然沒有被列入托月山百劍仙,卻是蠻荒天下大宗門廣寒城的嫡傳修士,雪霜部女官,面容年輕,實則是三百多歲的女修了。

廣寒城是大妖緋妃麾下宗門之一,昔年緋妃與那曳落河共主仰止,相互間征伐多年,廣寒城雪霜、柳條在內六部女修,出力極多。

仙藻幻化人形後的模樣,是個下巴尖尖、模樣嬌俏的女子,她拎起裙角,施了一個萬福,喊了聲雨四公子。

雨四沒有起身,只是笑着點頭。

蠻荒天下,等級森嚴。誰要是禮數過多,只會適得其反。

仙藻收起佩劍後,坐在雨四不遠處,卻沒敢太靠近,她雙手托腮望向亂哄哄的城池,輕聲道:“雨四公子,真有些殺得乏了。浩然天下,怎的有這麼多的城啊,京城州城郡城縣城,城多,人更多,好在他們膽子太小,都是先把自己嚇了個半死,沒什麼反抗。起先吧,我還高興來着,想着總算不用像是在劍氣長城那般兇險拼命了,可是殺多了,一茬一茬的,怪膩味。”

雨四笑道:“這就是浩然天下啊,富饒,只要不打仗,沒有那大的旱水蝗災,就會人與人相處融洽,很少打生打死,所以人就多了。與我們家鄉是不太一樣。”

蠻荒天下,在託月山大祖現身之前,是那萬年亂世。

真真正正的世道很亂,大妖橫行天下,一座天下,以至於從無“濫殺”一說。

仙藻伸手指向城內一處,問道:“又瞧見了這類牌坊,好些地方都有,我和姐姐也認不得上邊的字,雨四公子,你讀過書,對浩然天下很瞭解,它們是做什麼的?”

蠻荒天下,文字古老,據說與浩然天下勉強算是同源,卻不同流,各有演化,可就因爲“文字同源”,哪怕勉強,儒家聖人的本命字,依舊讓所有大妖忌憚不已。蠻荒天下約莫千年之前,開始逐漸流傳一種被稱爲“水雲書”的文字,是那位“天下文海”周先生所創。

雨四解釋道:“這是浩然天下獨有之物,用來表彰那些學問好、道德高的男女。在書上看過這邊的聖賢,曾經有個說法,今承大弊,淳風頹散,苟有一介之善,宜在旌表之例。大致意思是說,可以通過牌坊來彰揚人善。在浩然天下,有一座牌坊的家族立起,子孫都能跟着風光。”

仙藻疑惑道:“這些人聽着很厲害,可是打了這些年的仗,好像完全沒什麼用處啊。”

不過她確實曾經遇到過些怪人,有那白髮蒼蒼的老嫗手持柺杖,站在家族祠堂門口,雖說最後只會死得好像一塊破敗棉絮,但是竟然不怕死,難不成是活得夠久了?她也曾見一位身穿儒衫的老人,雖說大難臨頭,只能束手待斃,但是死在了堆滿書籍的桌子旁,當時老人一手牽着一個稚童,要那孩子“大聲說話”,老人聽着晚輩牙齒打顫的哭腔言語,興許是那家訓,也可能是某本聖賢書上的言語?

不管如何,老人死的時候,神色要比許多雙手奉送法寶、神仙錢的山上修士,許多伏地不起的帝王將相,要更坦然。

可就算如此,又有什麼意義?仙藻覺得沒啥意義,反正老的小的,都是個死。

倒是許多原本被軍帳視爲“有的打”的地方,一處處戰場,一條條防線,一座座關隘,動輒數萬甲冑鮮亮的精騎、步卒,全是花架子,一觸即潰,一打就沒。

一些高城雄關,往往撐不過三兩下,就被攻破了。

甲冑太新,老卒太少。

不過一些個宗字頭仙家,和那七八個王朝的精銳兵馬,還算給蠻荒天下大軍造成了一些麻煩。

尤其是攻打那個叫太平山的地方,傷亡慘重,打得兩座軍帳直接將麾下兵力全部打沒了,最後不得不抽調了兩撥大軍過去。

雨四哭笑不得,很難跟她解釋這些虛無縹緲之物的無用和有用。於人心有教化之用,於打打殺殺自然毫無裨益。每座牌坊,太平世道,千金難買,亂世之中,好像又一文不值。

雨四看着一位元嬰氣象的老修士,終於按耐不住,已經離開陣法庇護之地,與銀粟他們絞殺在一起。因爲銀粟一路殺得太多,而且是故意殺給他看的。那個純粹武夫先前還故意扯了好些頭顱,隨手丟在大陣上,漣漪陣陣,好似鮮血塗抹在牆壁上。至於那個現出大蟒真身的,更是恢復人形,卻抓住了兩尊城隍閣神靈,按在大陣外壁上,將金身一點點擠壓崩碎。

能夠與他聊上一會兒,仙藻已經心滿意足,她站起身,歉意道:“雨四公子,我殺去了啊,不然姐姐嫌我偷懶,能絮叨好久。”

雨四擺擺手,笑着提醒道:“還是要小心那兩位人族地仙修士。不能因爲自己是金丹劍修,就掉以輕心。人族修士,活的時候,心眼多。下定決心後去死了,也會比較果斷。”

仙藻使勁點頭。

雨四公子,身份尊貴,卻總是這般性情隨和,言語溫柔。

雨四看着仙藻御劍離去的身影,還是沒打算出手。

在劍氣長城那個地方,雨四出入戰場太多次了,戰功不少,吃虧不多,其實就那麼一次,卻有點重。

蠻荒天下在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後,雖說在這座陌生天下的腳步,稍稍慢了點,可就像兩個元嬰練氣士,辛苦打殺了一個難纏至極的金丹劍修,再來收拾一羣人心渙散的下五境修士,當然會覺得很輕鬆,甚至是無聊。

雨四站起身,低頭望去。

一位錦衣玉帶的少年,大概能算書上的面如冠玉了,他躲在書房窗戶那邊望向自己。

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人更是有意思,瞧見了仙藻御劍往返的仙家景象,他一路飛奔,爬上了鄰近屋脊,壯起膽子,顫聲問道:“你是來救人的山上仙師嗎?”

雨四用桐葉洲雅言笑道:“你這北晉官話,我聽不懂。”

不曾想年輕人立即將官話更換爲雅言,“仙師,我能不能與你修行仙法?”

雨四搖頭道:“我是妖族,不是仙師。自然不是來救人的,是殺人來了。”

那年輕人錯愕不已。

雨四揮揮手,“趕緊躲去,熬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定還能活。”

那個年輕人突然臉色一變,眼神炙熱道:“我知道府上藏錢藏寶物的地方,我願意幫你帶路,我以後能不能跟着你?”

雨四微笑道:“可以啊,帶路。我還真能送你一份潑天富貴。天翻地覆之後,確實就該新舊氣象更迭了。”

反正閒來無事。

而且想起了甲子帳木屐的某個說法,說何時纔算蠻荒天下新佔一洲的人心大定?是那所有在戰後活下之人,自認再無退路,沒有任何改錯的機會了。要讓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依舊沒有了活路,因爲一定會被秋後算賬。唯有如此,這些人,才能夠放心爲蠻荒天下所用,成爲一條條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兇、殺人更狠的走狗。例如一國之內,臣子在那廟堂之上弒君,各部衙門推選一人必死,一家一姓之內,同理,而且還要是在祖宗祠堂內,讓人行大逆不道之事。山上仙家,讓弟子殺那老祖,同門相殘,人人手上皆沾血,以此類推。

儒家辛辛苦苦訂立的一切規矩禮儀,皆要崩塌。推倒重來,廢墟之上,此後千百年,所謂道德具體爲何,就只有周先生訂立的那個規矩了。

聽說木屐如今不但跟隨周先生身邊,還得了個賜姓。

雨四飄落在地,伸手一抓,將那覺得好似騰雲駕霧的年輕人帶到身邊,雨四故意沒看見對方的汗流浹背,緩緩而行,轉頭笑問道:“有沒有想要得到的物件?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位女子。有沒有想殺的人,比如你最恨的某個富貴人。最想得到的,最想要殺的,你都說了,我可以幫你。”

那個年輕人一咬牙,點頭道:“我不要什麼東西,我覺得都該是主人你的,我一件都不敢要。但是我想要殺兩個人!”

雨四好奇問道:“哪兩個?”

跟在雨四身邊的年輕男子咬牙切齒道:“一個叫韓誠意,是這個宅子的少爺,另外一個叫韓淑儀,是韓誠意的姐姐,是個省親返家的女子。”

雨四笑道:“你與那姐弟,有什麼深仇大恨嗎?”

看得出來,此人是府邸僕役,說不定還是那賤籍出身的家生子。

年輕人默然,搖搖頭,然後雙手攥拳,身體顫抖,低着頭,說道:“就是想他們都去死!一個天生命好,一個是不要臉的賤貨!”

雨四停下腳步,讓那人擡起頭,與他對視,年輕人滿頭汗水。

雨四微笑道:“浩然天下的壞人,就是蠻荒天下的好人,放心吧,你不會死了。我還會讓你遂願,只不過我跟在身邊,擔心你放不開手腳,做不來以往被視爲惡事的勾當,殺人之前,你可以多做些做夢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殺兩個不夠,那就多殺些。我在這邊等你,不用怕我久等,我很閒的。”

說話間,雨四摘下腰間一枚小巧玲瓏的黃綾袋子,被他手指觸碰後,立即有云霓透出,一條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一時間水霧瀰漫。

雨四將黃綾袋子輕輕一抖,墨色小蛟墜地,化爲一位雙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將袋子輕輕拋給年輕人,“收好,以後這頭蛟奴會擔任你的護道人,傳你仙家術法,幫你做那桐葉洲的人上人,別說是什麼韓氏子弟,便是苟延殘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見着了你,都要對你低頭哈腰,喊你一聲……對了,你叫什麼來着?”

年輕人雙手接過那袋子,神色激動,顫聲道:“主人,我叫盧檢心。檢點的點。曾經還有個哥哥,叫盧教光。”

雨四會心笑道:“教於幼正大光明,檢於心憂勤惕勵。都是好名字,你爹幫你們與家塾先生求來的吧?”

盧檢心擦了擦額頭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學多才。”

雨四揮揮手,“以後跟在我身邊,多做事少說話,溜鬚拍馬這一套,就免了,你會死的。”

盧檢心再不敢多嘴,彎腰作揖,飛奔離去,身後跟着那條墨蛟扈從,讓年輕人既心生畏懼,又驀然膽氣十足。

雨四打算讓這個盧檢心當這州城之主,讓年輕人過一過土皇帝的舒坦日子。再讓墨蛟詳細記錄下來,將那數年間的一城風俗變遷,交給木屐觀看。

至於盧檢心爲何獨獨對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曉得。

可能是衣衫單薄的某個大冬天,瞧見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賞雪公子哥,愈發自慚形穢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爾相對路過,那女子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是她的那個不經意眼神,就說了一切。

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無所謂真相如何,真正讓雨四覺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從盧檢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輕人對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種願意豪賭一場,不惜性命的毅然決然。盧檢心分明願意以一時之快意淋漓,打殺所有心中長久不快。蠻荒天下,需要這些性情容易走極端的可憐人,越多越好。這些人,大概會成爲木屐所說的那種儒家填墳人。周先生曾經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讀書人,太喜歡假道學真小人,真以爲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睜眼瞎瞧不見,實則不然,一種是年復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種則是心心念念成爲那種人,所以其實一直在自掘墳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衆人來填土平墳了。

雨四突然擡起頭。

天地間有大氣象,從極遠處迅猛蔓延至此,是飛昇境的大神通無疑了。

不然不可能連他雨四都在這裡都能夠清晰察覺到那股磅礴氣機。

一位雙眼猩紅的女子出現在雨四身旁,輕聲道:“公子,煩請暫時離開此地。那玉圭宗荀淵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殺,再給蕭𢙏追殺,跟着進入了那座海底隱匿秘境,徹底打爛了,逃無可逃,荀淵以法相出現在了東海之濱,打算將桐葉洲一分爲二,極有可能會殃及此地。”

雨四搖搖頭道:“你只需要護住我與仙藻他們便是,我倒要近距離看看,荀淵到底是怎麼分開的桐葉洲。”

王座大妖緋妃點點頭。

雨四皺眉問道:“那蕭𢙏呢?”

緋妃說道:“那處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給荀淵被暫時騙去了別座天下。可能荀淵此次逃竄,就是打算故意引開蕭𢙏。”

她突然一閃而逝,片刻之後,返回原地,臉色微變,“蕭𢙏終於出劍了。”

雨四舉頭望去,在桐葉洲東海上空,天幕處破開一處大門,蕭𢙏以一劍破開別處天幕,得以“飛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淵高達萬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劍光,氣勢全然不輸白也在扶搖洲所遞第一劍。

那一道有那舉世無匹聲勢的劍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擰纏在一起。

緋妃仰頭望去,輕聲說道:“老東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淵真不算老。”

緋妃微微一笑,然後說道:“我去爲公子搶幾塊琉璃金身。”

雨四剛想要搖頭,緋妃已經一掠而去。終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總不能隨隨便便訓斥阻攔。

況且緋妃又以心聲言語“小心”二字。

雨四不動聲色,在這座豪門宅邸內閒庭信步。

驟然之間,雨四四周,光陰長河彷彿無緣無故凝滯。

雨四卻沒有如何驚懼,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緋妃贈送,可以抵擋一位仙人劍修的傾力數劍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術法或是飛劍,緋妃只要不是隔着一洲之地,就能夠轉瞬即至。

雨四轉頭望去一處屋脊上,一個身穿頭戴高冠、金色長袍的俊美男子,輕輕拋着那隻墨蛟瘋狂遊曳卻掙脫不出的黃綾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難得有瞧見了就想要的物件,不過還是我這條小命更值錢些。”

雨四抱拳道:“見過姜宗主。”

姜尚真擡起一手,輕輕揮手道:“不像話,客氣什麼,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後記得讓那小婢緋妃,幫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補上了些孝道。”

雨四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問道:“墨蛟奴護着的那個年輕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與一位俊哥兒互換了,估計等下光陰長河一散,會比較懵,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個啥?”

雨四問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淵,反而跑來這裡跟我嘮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殺,遠在天邊的人又爲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聰明起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們豈能預料。”

姜尚真撇撇嘴,“再說了,你這野兒子就是個小廢物,緋妃那賤婢竟然捨得將本命法袍送你,我膽子小,宰了你丟掉一把劍的買賣,不划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撿了這件半仙兵的黃綾袋子,已經很滿意了。”

雨四默不作聲。

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於“鎖劍”,比那杜懋吞劍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當誘餌,捱上姜尚真那號稱“一片柳葉斬仙人”的一劍。

姜尚真將那黃綾袋子收入袖裡幹坤當中,凝滯不前的光陰長河恢復正常。

雨四問道:“你爲何不去找那賒月,或是豆蔻?”

一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是候補之一。

關鍵是她們不像自己和灘,並沒有一位王座大妖擔任護道人。

姜尚真微笑不語。

一處書房,一位衣衫華美的俊哥兒與一個年輕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沒了墨蛟扈從的護衛,光憑力氣也能打死韓家小公子的盧檢心,這會兒竟是給人騎在身上飽以老拳,打得滿臉是血。“俊俏公子”躺在地上,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後悔不已,早知道就應該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個“盧檢心”仗着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氣力,滿臉淚水,眼神卻異常發狠,一邊用陌生嗓音罵人,一邊往死裡打地上那個“自己”,最後雙手使勁掐住對方脖頸。

姜尚真微笑道:“行了,緋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長得那麼好看了,爲何不敢見人。”

緋妃竟是從那件雨四法袍當中“走出”,與雨四說道:“公子,只是一種秘法幻象,大致相當於元嬰修爲,姜尚真的真身並不在此。”

姜尚真點頭道:“那是當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我從不出手,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來殺我。這次過來就是與你們倆打聲招呼,哪天緋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記得讓雨四公子乖乖躲在軍帳內,不然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姜尚真最後幻象消散之際,至於腰間那枚黃綾袋子,並未隨之離去,姜尚真沒傻到這份上,先前不過是逗一逗雨四罷了,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卻也有可能是最後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傷,他轉頭望向東海那邊,一位飛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開始崩散,落幕之時再風景壯麗,終究有那好死不如賴活着的道理,在心間縈繞不去,讓人難受。

姜尚真喃喃道:“罵了你那麼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時候,教人真真傷心,以後討句罵都難了啊。”

姜尚真最後只剩下一顆頭顱尚未靈光消散,剩下的那點幻象,俯瞰着那對身份一個比一個古怪的主僕,微笑道:“新舊兩筆賬,一筆是欺負我女人,一筆是算計荀老兒,以後姜某人陪你們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們耗上了。”

霜降時分。

值此節氣,陽下入地,陰氣始凝,秋燥傷津,宜外禦寒、內清熱。

於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習俗,聽說可以補筋骨,入冬脣不裂。

一場小雨過後,在一棵如掛燈籠一盞盞的柿樹下,霧濛濛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襯得那一粒粒鮮紅顏色,格外喜慶。

一個瞧着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微胖身材,圓乎乎的臉龐,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腳跟,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枯樹枝,將五六顆柿子打落在地,然後隨手丟了樹枝,彎腰撿起那些紅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後她蹲在一塊縣界碑前,一邊啃着柿子,一邊打量着石刻碑文,正中刻着“奉官立禁,永寧縣界”,左邊還刻有一行小字,寫着國號年號。

她覺得很厲害,就這麼一塊老百姓過路都不會多看幾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鄰兩處地盤給敲定了。

在她家鄉那邊,便不成。沒這樣的講究,也講究不起來。打架太兇,脾氣太差,容易什麼都留不住。

到了這邊後,她一路遊歷,各國官制金銀銅錢,文房四寶小九侯,諸子百家書籍,她什麼都收集,見啥都有眼緣,反正到了一處戰後城池,越是門多的大戶人家,越是沒了門,一路逛蕩,就可以隨便撿,遍地都是,比屍體還多。吃柿子,還需要打柿子落樹,但是拾取那些據說原本能賣不少錢的玩意兒,容易多了。

如今這座桐葉洲,北邊的世道,其實不如南邊安穩。

桐葉洲仙家山頭,是浩然天下九洲裡邊,相對最不多如牛毛的一個,多是些大山頭,相對而言。其實在任何一個疆域廣袤的大洲版圖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訪仙,還是很難尋見,不比瞧見皇帝老爺簡單,當然也有那被山水陣法鬼打牆的可憐漢。

如今桐葉洲越是窮鄉僻壤、越靈氣稀薄的山水,到了亂世,反而越不招災殃。許多偏居一隅的小國,哪怕有幾位所謂的山上神仙,還算消息靈通,也早早恨不得帶着一座山頭祖師堂一起跑路,哪裡顧得上他人。上了山修了道,該斷的早斷了,一個個輕舉遠遊,餐霞飲瀣,哪來那麼多的牽掛。

如果不是她比較喜歡遠遊,又不貪那軍帳戰功、天材地寶和風水寶地,說不定這永寧縣的人,得過個好幾十年,才能遇到她這樣的外鄉存在。

是來自很遠的外鄉,卻不是什麼外鄉人。

她吃過了柿子,撿起一根樹枝,站起身,背靠界碑,翹起腿,輕輕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縣城文廟外,大概因爲是霜降時分的緣故,有官員帶着一幫儒生,在吟誦祝詞,或耕或織,免風免雨。宜爾子孫,實我倉庾……

反正她都聽不懂,只學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葉洲雅言不會說,聽不來,各國官話、方言更是半點不知,只是瞧着那幫讀了書當上官和尚未當上官的,湊一堆,爲民請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只是那個穿官服的,是不是過於肥頭大耳了些,紅光滿臉,連脖子都快瞧不見了。讀書人難道不都該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

有一羣騎竹馬嬉戲而過的孩子,玩那擡轎子娶媳婦的過家家去了。

先前瞧見了那個站在石頭旁的女子,孩子們至多瞥了幾眼,誰也沒搭理她,小婆娘瞧着面生,又不俊俏。

她繼續獨自遊歷。

循着靈氣運轉的蛛絲馬跡,總算瞧見了一處仙家門派,是個小門戶,在這桐葉洲不算多見。

不過山上修道之人,好像出門了,她便沒去登門拜訪,最後在數百里之外,兩座山頭之間,山霧茫茫,如溪澗緩緩流淌,在那山峰之間,有那仙家練氣士們,佈置了一道術法大網,是要捕獲一種鳥雀,宛如山下捕魚,驅逐魚入網,有幾位御風的練氣士身形,不斷驚嚇鳥羣,一些個尚未能夠御風的下五境修士,便在山中不斷長掠飛奔,發出動靜,故意驚起飛鳥。

棉衣女子坐在一處低矮山頭的樹枝上,安安靜靜,看着這一幕。

好像蠻荒天下到了桐葉洲之後,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不斷有驚鳥飛掠,然後一頭撞入大網。

只是不曉得那些原本視山下君王爲傀儡的山上神仙,等到死到臨頭,會不會轉去羨慕她當下眼中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螻蟻。

應該顧不上吧,生死一瞬間,哪怕是那些所謂的得道之人,估摸着也會腦子一團漿糊?

她突然想要找個能聊天的,不奢望會說蠻荒天下的話語,好歹是會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如今不太容易找見,小地方的城隍廟,山水神祠,都沒用,肯定只會桐葉洲的一洲雅言。可惜那些書院儒生,要麼戰死沙場,要麼剩下點,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葉宗兩處了,大王朝的五嶽山君,肯定都死了,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掙錢避難功夫都太厲害,很難抓到。

至於上五境修士,她先前倒是有幸見過一個,是個躲在深山老林、也未開宗立派的,大概就是所謂浩然天下所謂的隱士了,她當時遇見了,沒理睬,主要是懶得動手,因爲先前去一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有那金丹、元嬰地仙坐鎮,聊得不太愉快,被她一拳一個,打死了。不差了,剛上岸那會兒,還有個她忘了問名字的玉璞境,不也是一拳打死。

有數位下五境練氣士的年輕男女,在她視野中緩緩下山,有那女仙師手捧剛剛摘下的菊花,霜降殺百花,唯此草盛茂。

棉衣女子雙手撐在樹枝上,對那些女仙師沒什麼興趣,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思緒飄遠了,聽說浩然天下有個地方,叫百花福地。而百花神主當中,好像此花神位很高。它雅稱極多,而且都很動聽,霜蕊,笑靨金,至於日精、周盈的說法,就怪了些。棉衣女子比較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早年在家鄉的修行路上,就一直覺得浩然天下,有趣的事情太多,所以一定要來這邊走走瞧瞧,至於打打殺殺的,對她而言,意思不大。

她先前之所以在蠻荒天下“從天上返回人間”,再來這桐葉洲,還是因爲那頭王座大妖荷花庵主,給董三更出劍斬殺了的緣故,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與荷花庵主算是個鄰居,當然說是鄰居,其實離得極遠。蠻荒天下,有那三月懸空,可明月與明月之間,只是相互間瞧着近罷了。偶爾只有那個叫曜甲的,會來她家中串個門。

那些男女行走山間,有人說那月夜秋雲沒落水,火燒寒澗鬆爲燼,然後多有旁人的詩詞唱和,有些是書上的,有些是自家肚子裡的墨水。

棉衣女子什麼也聽不懂,就有些煩,擱以前也就忍了,一路跋山涉水,她都是個過客,只是剛想着要找人聊天來着,她就有些惱火,一惱火就習慣性伸出雙手,一拍臉頰,動靜不小,惹來了那些耳目靈光的年輕仙師,有些人眼神不善,有將她視爲蟊賊之流的,也有嫌棄她長得不好看的?還有那看她如那投網飛鳥差不多的,最惹她嫌。

只是當她最後瞧見了一個圓臉小姑娘瞪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模樣,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言語不通,她就擡臂招手,算是跟那個小姑娘打招呼了。

小姑娘趕緊使勁朝那陌生姐姐揮手示意,然後在師兄師姐們朝她看來的時候,立即雙手負後,擡頭看天。

看得棉衣女子笑眯起眼,圓臉的姑娘,就是最可愛。

那一行人最終沒說什麼,更不知道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兒,回山去了。

棉衣女子依舊雙手撐在樹枝上,笑道:“你就是姜尚真?”

一位男子站在一處樹梢上,笑着點頭道:“賒月姑娘圓圓臉,好看極了。所以我改了主意。”

棉衣女子依舊眺望遠方,說道:“我也不是你想殺就能殺的啊。惹誰不好,惹我做什麼。”

姜尚真坐在她身旁,陪着她一起等着月色來到人間,問道:“可曾見過陳平安?”

她想了想,“路過劍氣長城的時候,見過一眼,長得不如你好看。”

姜尚真哈哈笑道:“沒有的事。”

不過賒月似乎是比較執拗的性情,說道:“有的。”

姜尚真拎出一壺仙家酒釀,愜意喝酒。如今那座山頭的釀酒人沒了,那麼每喝一壺,人間就要少去一壺。

賒月問道:“你跟那年輕隱官認識?”

姜尚真點頭道:“是那關係頂好的兄弟。可惜如今難兄難弟了,患難與共嘛。”

棉衣女子伸手撓撓臉,隨口問道:“爲何不乾脆離開桐葉洲?玉圭宗將破未破之時,你就該去那邊送死了。”

姜尚真飲盡酒水,丟了酒壺,玩笑道:“世道人心洶洶奔流去低處,我偏要逆流而上,要去那山巔扯嗓子喊上幾句,不然顯不出姜某人的英雄氣概。”

棉衣女子沒搭話,聊這些太沒勁,轉而問道:“會不會說我家鄉言語,好久沒聽着了,挺懷念的。”

姜尚真搖頭嘆息道:“我連劍氣長城都沒去過,哪裡會說蠻荒天下的言語。”

她嘆了口氣,“那你不如那個年輕隱官,在我家鄉那邊,他惹出好大的陣仗,後來打聽了些事情,覺得他是真喜歡那個叫寧姚的女子,我沒覺得年輕十人什麼的,有什麼意思,只覺得一個男人能那麼喜歡一個女子,很了不起。就有些羨慕他們。”

其實先前姜尚真悄悄盯了她好久,也沒見她出手殺人,反而沒少見她在集市廟會上偷吃食,明明聽不懂話語,每逢戲臺唱戲,一雙眼眸能瞪得跟臉一樣圓。

姜尚真轉過頭,望着這個身份古怪、脾氣更古怪的圓臉姑娘,那是一種看待弟媳婦的眼神。

這麼個腦子不太正常的姑娘,當弟媳婦是正好啊。反正陳平安的腦子太好也是一種不正常。

要是能夠拐了她當弟媳婦,自己也算立下一樁天大功勞了。

陳平安肯定是不認的,沒關係啊,她認就行。

圓臉姑娘望向天上,輕聲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劉材的劍修?就是養劍葫比較多的那個。聽周先生說,其實除了心事和立即,這傢伙還有一長串品秩低一些的養劍葫。”

周先生要她找到這個劉材,其它什麼事情都不用做。

姜尚真點頭道:“認識。”

她轉過頭。

姜尚真繼續笑眯眯道:“可惜他不認識我啊。賒月姑娘,不聊那劉材,與你說些我那兄弟的事情吧,反正咱倆都是閒着沒事,我可以請你喝酒。”

她重新轉過頭,“你別煩我,煩別人去。”

姜尚真哀嘆一聲,“我都快要被整個桐葉洲煩死了,能找誰訴苦去。”

她說道:“那就去死啊。”

姜尚真笑道:“賒月姑娘真會聊天,所以咱們就更該多聊點了。”

漸漸的,月上柳梢頭,月光盈盈水,月色滿人間。

圓臉女子一拍臉頰,姜尚真微微一笑,告辭一聲。

她緩緩起身,不知爲何周先生會如此重視那個金丹劍修。

她神色微變,御風而起,去往天幕,然後憑藉她的本命神通,依稀看到相距極遠的寶瓶洲天幕多處,如大坑凹陷,一陣陣漣漪激盪不已,最終出現了一尊尊乘隙而入的遠古神靈,它們雖然被天地壓勝,金身縮減太多,但是依舊有那彷彿五嶽的巨大身姿,與此同時,與之對應,寶瓶洲大地之上,彷彿有一輪大日升空,光線過於刺眼,讓圓臉女子只覺得煩躁不已,恨不得要伸手將那一輪大日按回大地。

剎那之間,一片柳葉悄無聲息來到她眉心處。

賒月身形轟然消散,在千里之外的一處人間山巔,她由滿地月光重新凝聚出魂魄皮囊,甚至連那棉衣、靴子都不損分毫。

而且姜尚真那突兀一劍,似乎也根本沒讓她惱火,她的心神依舊久久沉浸在那寶瓶洲的異象中,以至於站在山頂,顯得有些怔怔發呆。

姜尚真出現在她身側,一件金色法袍,大袖飄搖,金袍裡邊,好像披着多件法袍,此人愧疚道:“弟媳婦,誤會,誤會啊。”

然後又是一片柳葉洞穿了對方眉心處。

棉衣女子再次在別處凝聚身形,終於開始皺眉,因爲她發現方圓三千里之內,有許多“姜尚真”在守株待兔,“你真要糾纏不休?”

“惡狗怕亂棍,好女怕郎纏嘛。”

姜尚真雙手籠袖,眯眼笑道:“只是既然老話不管用,賒月姑娘竟然心無半點男女情思,那姜大哥就只能違背良心,冒着天打雷劈的風險,也要辣手摧花了。”

賒月說道:“隨你。姜宗主開心就好。”

接連六次出劍過後,姜尚真追逐那些月色,輾轉騰挪何止萬里,最後姜尚真站在棉衣女子身旁,只得收起那一片柳葉,以雙指捻住,“算了算了,委實是拿姑娘你沒辦法。”

一位位身穿不同法袍、腰間懸掛不同法寶的“姜尚真”,不斷與賒月身旁之人融爲一體。

然後在三千里之外的某處深澗,一道劍光砸在一片月光中。

賒月最終從水中浮現升起,小小水潭,圓臉姑娘,竟有海上生明月的大千氣象。

她嘴角滲出竟是雪白的血絲,死死盯住那個站在水潭岸邊的男子,臉色陰沉道:“姜尚真,真要互損大道?!”

出劍之人,正是姜尚真之真身。

姜尚真被追殺極多,能夠次次逃命,當然還是有點本事的。

姜尚真當然不是要跟她鬧着玩,瞥了眼遠方,收回視線,以心聲與她悄然言語一句,然後大笑着消散身形。

(本章完)

267.第267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358.第358章 雨停709.第709章 年紀輕輕二掌櫃134.第134章 這一年585.第585章 壓下一條線(一)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32.第32章 桃葉264.第264章 一道符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989.第989章 重提730.第730章 學劍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779.第779章 兩位劍客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986.第986章 後手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38.第38章 九境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8.第8章 稗草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329.第329章 畫中人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780.第780章 不是書中人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1005.第1005章 眼神1169.第1169章 那麼些師徒們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384.第384章 彩雲局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834.第834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999.第999章 跌境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448.第448章 沒有變的陳平安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913.第913章 持劍者64.第64章 三陳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56.第56章 點頭549.第549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733.第733章 煉劍(二)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606.第606章 琢磨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877.第877章 最難是個今日無事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1095.第1095章 不陌生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1216.第1216章 借拳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1014.第1014章 下宗132.第132章 學生崔瀺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295.第295章 馭劍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1147.第1147章 童年是個楔子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844.第844章 不能白忙一場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
267.第267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358.第358章 雨停709.第709章 年紀輕輕二掌櫃134.第134章 這一年585.第585章 壓下一條線(一)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32.第32章 桃葉264.第264章 一道符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989.第989章 重提730.第730章 學劍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779.第779章 兩位劍客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986.第986章 後手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38.第38章 九境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8.第8章 稗草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329.第329章 畫中人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780.第780章 不是書中人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1005.第1005章 眼神1169.第1169章 那麼些師徒們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384.第384章 彩雲局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834.第834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999.第999章 跌境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448.第448章 沒有變的陳平安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913.第913章 持劍者64.第64章 三陳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56.第56章 點頭549.第549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733.第733章 煉劍(二)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606.第606章 琢磨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877.第877章 最難是個今日無事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1095.第1095章 不陌生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1216.第1216章 借拳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1014.第1014章 下宗132.第132章 學生崔瀺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295.第295章 馭劍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1147.第1147章 童年是個楔子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844.第844章 不能白忙一場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