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院子裡,沉寂如水。三倆宮人們來回穿梭,個個垂頭低手,靜謐的氣氛,如同一座大山壓在心尖上。
彭明薇坐在臨窗的榻上,她只是一個七品的娘子,住的地方不過是一個小偏殿,裡外總共三間屋子。她每日做多的時光,都是坐在這臨窗的榻上,隔着窗子看着外面的風景,一日復一日的度過。
“小主,該喝藥了。”簾子掀了起來,貼身的大宮女茗湘走進來,手裡託着一個黃楊木的托盤,上頭放着一盞冒着熱氣的藥盞。
微苦的藥味,透過空氣似乎都能穿過來,直達彭明薇的鼻端。她有些厭惡的撇開頭去,“先放下吧,一會再喝。”
茗湘聞言將藥盞放在炕几上,笑着說道:“不如奴婢陪着小主在院子裡走一走,今兒個的天氣很好呢。”
彭明薇輕輕搖搖頭,年輕的面孔上卻帶着幾分空滯,“不用了,你去忙吧。”
茗湘心裡嘆口氣,“是。”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出了門,落下簾子,仰頭看着天空,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要熬到幾時。茗湘心裡嘆口氣,心裡卻想着如果有機會要是能離開這裡就好了,換個人伺候,也總比一日一日的在這裡苦熬好得多。
宮裡的日子誰不是熬出來的,便是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就算是盛寵的熙妃娘娘難道不是熬出來的?可是熬日子跟熬日子也是不一樣的,她還想着到了年齡能放出宮去,想和家人團聚,然後說一門親事,將來也能子孫繞膝。
可是現在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那樣的日子,她不想死在這宮裡,她想活着出去。
“茗湘姐姐。”
茗湘轉過頭去,就看到安靈靠了過來,對着她一笑,“你的活兒都幹完了?”
安靈點點頭,“早就幹完了,現在都沒什麼別的活計,每天都是做那些,早早的就做完了。”說到這裡將茗湘拉到一旁的角落裡,低聲說道:“茗湘姐姐,我……我想找管事姑姑給我調個差事,哪怕是去御花園當粗使宮女呢。我……我想求姐姐給我遞句話。”
茗湘一愣,看了一眼安靈,“怎麼忽然就說這個?可是聽說了什麼?”
安靈低着頭,雙手不安的握着衣角,好一會兒才說道:“我害怕,茗湘姐姐,我害怕。你說咱們小主得罪了熙妃娘娘,我們這些人還能得好嗎?喬小儀那邊的覓煙來的時候對着我一笑,我整宿的做惡夢,我真害怕,茗湘姐姐,我怕極了。”
安靈的手緊緊的抓着茗湘的手,力氣的大的都將她抓疼了,可是茗湘沒有推開她,只是低聲說道:“這事兒不是我能遞句話就成的,我……不一定能幫上你。”她自己也想離開,但是還不是走不了,又有什麼能力去幫安靈。
“我知道姐姐是最善心的,就幫我這一回吧。”安靈都要哭出來了,小主落水雖然是皇上救上來的,可是皇上根本就沒正眼看小主一眼。上岸後直接就甩袖子一路去了頤和軒,當時她們的心都涼了。她還記得小主半臥在冰冷的地面上的模樣,衣衫上的水浸透了青石板,縱然算不上傾國傾城,可也是我見猶憐,但是……皇上一點都沒心動不說,居然還避如蛇蠍的直接去了頤和軒。
熙妃娘娘到底有什麼手段,能把皇上的魂兒牽成這樣。
小主用這樣的手段勾引皇上,結果呢?現在滿宮裡誰見到她們不是面帶鄙夷冷笑兩聲。更何況,一直擔心熙妃娘娘那邊怎麼處置她們,這些日子她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再這樣下去,不等熙妃娘娘動手,自己就把自己嚇死了,她真的熬不下去了。
茗湘沒有說話,安靈有些着急了,看着她就急不擇言的說道:“茗湘姐姐,咱們都走吧,小主聽了喬小儀的話,一門心思的想要博盛寵。現在落得這樣的結果,再這樣下去,我怕我們都沒命走出這裡了。我還想到了年紀就出宮回家,我娘上回來看我,跟我說我家隔壁的二牛哥還在等着我。他娘打他半死讓他成親,他都沒答應,我不想讓他最後只等到了我的死訊……茗湘姐姐,咱們都走吧,去求管事姑姑,咱們一起去。”
茗湘的眼眶慢慢的紅了,擡頭看着安靈,小姑娘膽子小當差也盡心,這次真是被嚇破了膽,才怕成這樣。說起來也是,熙妃娘娘被小主打了臉想要奪寵,現在一直沒有動作,誰知道是不是等着好時候呢?
“好,我替你在管事姑姑跟前說句話,但是能不能把你調出去我可不敢保證。”
“那姐姐呢?”安靈抓着茗湘的袖子不肯鬆手,一雙眼睛緊緊的盯着她。
“自然是也要走的,只是咱們倆不能一起走。一來小主跟前沒人伺候不行,二來也得岔開,不然太引人矚目。”
安靈就鬆了口氣,千恩萬謝的謝了茗湘,就把自己這幾年在宮裡攢下來的體己銀子拿出來,都塞給了茗湘讓她去打點,“要是還不夠,我攢了月例再補上。”
茗湘收了荷包,打點人需要銀子,她確實替安靈付不起這個開銷,不過能出一個也是好的。她膽子這樣小,在這裡整日擔驚受怕還不如出去換個主子伺候。
至於她……
茗湘嘆口氣,她要走怕是不太容易,畢竟是貼身伺候的。
打發走了安靈,茗湘想了想又回了屋子裡,彭娘子還在發呆,碗裡的藥都已經涼透了。她嘆口氣上前把藥碗收起來,端了出去吩咐小丫頭把藥重新熱一遍,自己又走回來,看着彭娘子低聲勸道:“小主,再這樣下去您的身體也吃不消的,何苦自己爲難自己呢?”
彭明薇聽到茗湘的話,轉過頭來看着她,忽然脣角勾起一抹微笑,“安靈求了你讓她走是不是?”
茗湘面色一白,“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忙說道:“小主,並不是這樣的,奴婢們心甘情願伺候您的。”
彭明薇擡擡手讓茗湘起來,伸手拿出一個荷包遞給她,“這裡頭有些銀子,你替她去打點,她既然想走就走吧,你要是想走也走吧。我要是把你們攆出去,以後在這宮裡你們再也擡不起頭來,倒不如求了管事姑姑私下裡給你們換個差事。”說到這裡頓了頓,“我們主僕一場,你們伺候我盡心盡力,我能爲你們做的也就這麼多了,算是全了咱們的主僕情意。”
茗湘白着一張臉,那荷包如千斤重,她握在手裡燙的手心直疼,最後咬咬牙說道:“小主,奴婢今兒個就說句大膽的話,您……您以後不要再聽喬小儀的話了,就跟以前的似的過日子也挺好的。奴婢好好地伺候您,盡心盡力,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不好嗎?”
彭明薇看着茗湘,知道她是爲她想,卻搖搖頭,“已經晚了,我已經走上這條路,無法回頭了。”更何況,他能回頭也不能回頭,家裡頭還在等她的好消息,期盼着她能一飛沖天呢。
她父親的差事出了差錯,被人捏住了把柄,她不管如何都要保住父親的性命。他們生她養她一場,她真的沒有辦法坐視不管。喬小儀的話她明白是什麼意思,可是這宮裡又何止一個喬小儀盯着她。
深陷泥潭,無法自拔,就不要連累身邊的人了。
“不然奴婢去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素來公正,一定會護着小主的。”
皇后娘娘?彭明薇低頭一笑,輕輕搖頭,“不用了,皇后娘娘怎麼會沾手這些事情?”就算是娘娘心如明鏡,也絕對不會爲了她爲了她們家,而去跟皇上作對的。
說起來這些事情的源頭都是因爲熙妃的父親,若不是他上摺子說什麼一年三收,她父親又怎麼會被人陷害,她也不會被人威脅,做出這些不要臉面的事情來。她也是父母捧在手心裡長大的,何曾……何曾這樣顏面落地人人嗤笑過?
再也沒有比這一回,更後悔自己進宮的。
也沒有這一會,更怨恨熙妃的。
茗湘知道自己勸不動了,心裡漸漸的涼了下來,小主……
頤和軒裡,姒錦手裡捏着一道摺子,看得入了神。對面的蕭祁還在運氣,臉黑如鐵,拼命地壓制自己的怒火,但是赤紅的雙眼卻表明他此時心情波動何等厲害。
看完摺子之後,姒錦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安慰蕭祁了。
驍龍衛調查出來的事情真相,真是令人震驚。因爲她父親提出的一年三收,蕭祁令司農寺下屬的農桑署做實驗。結果這些想要分一杯羹的世家們,從蕭祁這裡劈不開口子,居然暗中陷害彭達,並捏着他所謂的“犯罪證據”要挾彭明薇與她爭寵,要挾彭達暗中提供實驗數據跟種子。
這……這都是什麼神奇的腦回路。
也足夠大膽。
在蕭祁的眼皮子底下就敢做出這樣的事情,現在想想死in也有些後怕。她現在懷有身孕,又是最要緊的前幾個月,要是她跟蕭祁的感情基礎弱一些,要是蕭祁稍微把持不住,指不定彭明薇就能成功了。出現一個彭明薇,就能出現第二個,到時候自己有孕在身又要照顧長子,自顧不暇,哪裡還有多餘的精神與這些人爭寵。
若是心交力瘁,指不定還會流產之類的,這些人居然想要讓蕭祁後院生亂,讓他無力自顧農收之事,到時候這些人就可以暗中動手腳謀利。
簡直膽大包天!
罪不可赦!
不要說蕭祁,姒錦都要氣個半死,運運氣,再運運氣,不行壓不下!
這纔是躺着也中槍好不好?
摺子不敢摔!
茶盞是蕭祁才從他的私庫裡拿出來給她的一整套的琉璃做成的,這個時空的琉璃相當的珍稀,她也捨不得摔!
最後只能抓起抱枕使勁揉了兩下!
蕭祁看她這樣子反而被逗笑了,自己的氣倒是散了大半,他就喜歡看她這小家子氣把他送的東西當寶貝的模樣。
“行了,彆氣了。”得,他反而得先來安慰她。
姒錦重新運下氣,這纔看着蕭祁,問道:“這些人怎麼就敢這樣做?那彭達怎麼說也是從三品的大官,他們說動手就動手了?”
蕭祁嗤笑一聲,“這算什麼。”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看着姒錦跟她解釋道:“也是彭達倒黴,他管着的正是京都糧食積儲、倉廩還有京官的祿米供應等事情。這些事情又瑣碎又繁雜,最是容易被人動手腳的。再加上他們家正好有個女兒進了宮,可不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現成靶子。不過,心智如此不堅容易受人拿捏蠱惑,這樣的臣子不要也罷!”
姒錦沉默了一下,如果……如果彭達能據實上奏給蕭祁,也許還能救他一救,結果他卻鼓動女兒與豺狼爲伍。蕭祁最生氣的其實不是彭達所管轄諸事被人動了手腳而不自知,而是他這麼快的就妥協給那些世家們。
他選中的官員如此的沒節操,這就等於是一巴掌狠狠的甩到了蕭祁的臉上,簡直不能容忍。
至於彭明薇,姒錦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心情去看待她。
同情?
可憐?
怨恨?
不管哪一種,都無法表達她此時複雜的心態,這個時代的女人,總是容易被身後的家族所操縱。
彭家,完了!
姒錦知道,蕭祁不會就這樣放任彭達繼續蹦躂下去。他的存在會時時刻刻的提醒蕭祁他做下的蠢事,更不要說他的確犯了律法。
“那這件事情……”姒錦想要問都是哪些世家摻和其中,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及時改口說道:“這件事情還是不要鬧大的好,就悄悄地遮掩過去纔是最行得通的辦法。”
科舉開考在即,若是這個時候爆出這樣的醜聞,最難看的會是朝廷跟帝王。
“哼,朕豈能如他們意!”蕭祁幾乎是咬着牙說道,將摺子收起來,看着姒錦,“跟你說這些,是不想讓你自己整天胡亂猜疑。”說着就看向她的肚子,“你開開心心的,她也能開開心心的。”說着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姒錦的肚皮。
姒錦一愣,這個時候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胎教,也沒有這個意識。但是蕭祁居然會這樣說,還是讓她感到很驚訝,自己也跟着摸摸肚子,然後才說道:“你知道我是最容易開心的人,不用擔心。”
蕭祁卻一本正經的看着姒錦,“我身邊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姒錦這一刻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如同擂鼓。
環繞在蕭祁身邊的人,不管是後宮還是朝堂,多是謀取利益的人。人人都想要從他身上得到數之不盡的利益跟權勢,想要從這些人心裡分辨出一顆真心,無異於火中取栗。
所以在這之前,蕭祁從沒有跟她提到過忠誠跟信任。縱然兩人的感情越積越深,越來越穩,但是姒錦還是知道他們中間隔着一層膜。
現在蕭祁親手打破了這一層隔膜,姒錦一下子就笑了,回視着他的眼睛,“君若不悔,我便一生相隨。”
蕭祁也笑了,抵着姒錦的額頭,兩人同時笑出聲來,緊緊相擁在一起。
“我這一生,從未想過,這輩子能有一個可依靠可信任的人,並肩前行。”
“我這輩子,也從未想過,能跟這麼多女人共同有一個男人。”
他們沒有相同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因緣際會穿越時空命運從此交織在一起。一個只是將後宮當成平生朝政的砝碼,一個只是想要在這後宮裡生存下來,當命運將他們捆綁在一起之後,誰也不會想到他們能走到今天。
女人總是更容易感性,所以蕭祁抱着又是哭又是笑的姒錦,忽然有點擔心,再生出來的這個,要使性子古怪的小傢伙怎麼辦?
孕期嘛,男人總是要更加忍耐些的,就算是兩人告白了一遍,蕭祁也只能又抱又揉又搓的黑着臉會崇明殿繼續辦公去了。
姒錦抱着靠枕要的都要直不起腰來,這一刻這段日子以來的鬱悶全都煙消雲散了。
變故永遠是感情最大的催化劑,就比如現在姒錦其實什麼都沒做,別人就把蕭祁推到她這裡來了。
有的時候,無慾無求,其實反而是一件好事兒。
滿血復活的姒錦又開始在頤和軒整天溜娃,而別人的日子未必就有那麼好過了。
先是彭達被問罪,被彈劾以廢充好,勾結殲商用陳年祿米換取當季新米,以充當官員祿米發放,又以次充好調換倉廩積儲,謀取暴利。玩忽職守,屢次彈墨,愧負皇恩!
一條一條的罪狀羅列出來,當朝彭達就被押入獄中,刑部聯合都察院徹查此事。
然而不等結果出來,彭達於獄中自殺身亡。
前朝還未平息下來,後宮裡也跟着平地起波瀾,彭娘子懸樑自盡!
姒錦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陪着大皇子玩捉迷藏。當時看着姜姑姑她就愣住了,看着她追問一句,“可是真的?”
“是,彭娘子的屍首剛被發現,皇后娘娘已經趕過去了。”
后妃自縊乃是大罪,將會禍及家族,彭明薇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她爲了家人都能做出勾引蕭祁的事情來,怎麼會用自縊這樣的行爲牽連家裡人受罪。
這不太可能!
姒錦就看了一眼姜姑姑,姜姑姑對上主子的眼神,默了一下,這纔開口說道:“事情傳出來的是這樣,具體的奴婢也還不清楚。皇后娘娘到了後就封了彭娘子所在的地方,任何消息都不許傳出來。”
若不是事情有異,皇后不會這樣做的。姒錦手心緊握,然後看着姜姑姑說道:“知道了,你去查一查喬小儀跟貴妃的行蹤。”
蕭祁顧及不到後宮的時候,她就要做他的眼睛,以前姒錦不願意摻和後宮的事情,但是經過蕭祁的告白,她覺得自己應該主動承擔點什麼了。
比如,皇后娘娘的封鎖消息的意圖到底是爲了什麼?
比如,貴妃之前找她聯盟,現在彭明薇的死跟她有沒有關係?
還有那個無處不在的喬靈夷,在這件事情裡,她扮演了什麼角色?
還有……
一直沒有動靜的太后,這樣的安靜反而處處透着詭異。
姒錦看着離開的姜姑姑,伸手摸着肚子,看着跑歸來的兒子,牽起他的手。在這宮殿深深的後宮裡,如果必要,她也是可以做一把衝鋒陷陣的尖刀!
只要她願意!
彭明薇的死,讓姒錦再一次見識了這波雲詭譎的後宮裡殺人不見血的手段。她是不肯相信,爲了家人做出那樣事情的彭明薇,會做出牽連族人獲罪自縊的事情。
如果,想要以彭明薇跟彭達父女的死,以彭氏家族的覆滅來毀滅一切證據作爲這次事情的結局的話,姒錦知道蕭祁絕對會吐血三升。他在前朝君臨天下,她就在這裡爲他而戰!
進宮數年,這一刻破繭而出。
迎着日光,緩步前行,從此時此刻起,她將會成爲那個名符其實的寵妃娘娘!
皇后看着被放下來的彭娘子的身體,童姑姑站在她旁邊命人覆上白布,看着皇后說道:“娘娘,你不用看這些污糟的事情,奴婢會替您盯着。”
皇后搖頭搖頭,眼睛落在彭明薇的屍首上半響,又轉頭看向窗外,輕聲對童姑姑說道:“她的死,吹響了後宮的號角。”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