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齊英目光忽地定格，凝視着那個喊自己名字的人，直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想起對方是誰。
“李大爺？”
齊英擡頭望了宅院一眼，終於知道這是哪兒了。這裡是一開始到王都的時候，十三爺帶他住的地方，面前的人，是這裡的一個做飯廚子，年歲大，府里人都叫他李大爺，點心做得極爲好吃。
李大爺在褲子上搓了搓手，疑惑地看向齊英：“少爺，我可是聽說，您現在已經在齊家了啊……圓月節到了，月亮都要掛老高了，您在這兒幹什麼？”
“我……”
齊英想說什麼，喉嚨卻跟被堵住一樣十分難受，什麼話也說不住來。
他嘆了口氣方欲轉身離開，李大爺卻熱情地拽住了他：“少爺是來探望燕老爺的吧？他沒在府上，圓月節不在家過了……我這邊有親手做的‘月餅’，府上現在也沒幾個人，您嚐嚐我的月餅吧，有棗泥的，有五仁的。我還記得，你來府上第一天，一口氣吃了十八個我做的‘肉龍包’呢！”
被李大爺這麼一拽，失神落魄的齊英甚至都沒想起拒絕，就被拉進了宅院。宅院裡很冷清，燕十三不在府上，丫鬟和僕役們大多也回家團聚過節去了，只有李大爺夫妻還有幾個把家安在這裡的雜役與護院還在府上。
見到齊英回來，正在一起準備飯菜的人們都很驚奇。齊家齊英公子的名字，早就隨着《明月幾時有》傳遍整個王都，他們全都知道，以前府上的那位齊英少爺，已經成爲王都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了。
誰也沒料到，在圓月節的時候，他竟然一副丟了魂魄的樣子回到了燕十三的府上。
但誰也沒敢多問什麼，一個個人，都在熱情而恭敬地招呼着齊英。
李大娘親切地把齊英拉到座位上，給他擺上碗筷，夾上飯菜，隨後李大爺端來了一盤雕地很精緻，還微冒着熱氣的月餅。
一個黑衣護院端起酒壺，給齊英面前的酒杯倒滿：“齊英少爺，這是家鄉的酒‘河天遮’，也是府上最好的酒了……少爺心情不好的話，嘗一嘗家鄉的酒，忘了那些煩心事吧！”
“……”
齊英怔怔看着眼前熱情的人們，他們的熱情，和之前一個個對自己點頭哈腰，滿臉諂媚人們的熱情，截然不同，從他們的眼神中看不到一絲巴結奉承，有的只是真摯的關切。
這時，有一個人走到了廳內，還在笑着：“聽說齊英少爺來了，我們可是好久不見了啊……”
齊英轉過頭，望了那人一眼，鼻頭又有些發酸。眼前的人一隻袖管空蕩蕩的，臉上還有兩道縱橫交錯的疤，不是當初從血月殺手裡救下自己的鬥獸場黑大，又是誰？
他還未來得及說話，肩膀已經被黑大一隻手摁住了。
黑大坐在了齊英旁邊，一手端起酒杯，示意齊英與他碰一個。
齊英連忙端起酒杯，強打起一絲笑意：“老哥哥，好久不見，沒想到您也來了王都，齊英一直都沒來看過您，真是慚愧。”
“慚愧什麼？少爺您還能喊我一聲老哥哥，我就受用不盡了啊！”黑大把酒杯與齊英碰了碰，接着竟一仰脖把酒都灌到了嘴裡，全嚥下去以後痛快地咂了下嘴，臉上已經泛起紅暈，語氣像是感慨，“當初我被血月殺砍了一條胳膊的時候，感覺一輩子就完了，可現在，照樣活得好好的，來了天下最繁華的都城，天天有飯吃有酒喝，齊英少爺還能記得我，喊我一聲老哥哥，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十三爺對老哥哥真是不薄啊。”
齊英笑了笑。
“唉！”黑大嘆了口氣，轉而盯住了齊英的眼睛，“我爲他賣命十年，他給我養老半生，也就情到意至了——可齊英少爺，我現在可沒有閒着，你看這偌大一個燕府，上下的護院幾十號人，都是我一手，而且是一隻手，訓出來的。我沒了條胳膊，不代表我是廢人，不代表我要怏怏不樂地痛苦過完餘生。”
“……”
齊英呼吸一滯，湊到嘴邊的酒杯也懸停下來。
黑大繼續說着：“少爺啊……這些年，黑大掉淚的時候很少，今年掉了兩次，一次是在天河郡，我兄弟死的時候……還有一次，就是前幾日，聽到您作的那首詩的時候。‘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詞是真好……
“人生啊……它就是一個操蛋的東西，你開心的時候，偏要給你潑一桶冷水，你以爲自己要成功的時候，會給你迎頭一棒。你怎麼不舒服，它就怎麼給你搞事。
“但你不能被這些小事搞得不自在。男人，凡事都要靠自己，不能和娘們一樣，動不動因爲一點小事就和天塌了一樣。哪怕是再大的打擊，只要還沒死，不就還有希望嗎？
“老哥哥才疏學淺，大字都不認識多少，但也知道一句話，‘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當你覺得自己被人生作弄，整個人都在黑暗中的時候，他偏偏就會給你投過來一絲光明。
黑大說的話很長，有時候說完一句，就要猛灌一口河天遮，也不給齊英插話的機會，直說到最後，一劈手把齊英手中的酒杯奪了下來：“齊英兄弟，我斗膽再這麼喊你一次，我沒有把你當少爺，我只是把你當成和我曾經生死相依，共同作戰的兄弟纔給你說這些話的——世上沒有絕望的處境，只有對處境絕望的人。若你自己都對未來不抱希望的話，那就誰也幫不了你，真的絕望了。但只要你稍微奮鬥，努力，處境總會比現在更好，不會比你沉淪下去什麼都不幹更糟吧？”
聽到這裡，齊英的眼淚已經止不住了。他從未想到，當自己最走投無路，覺得天下所有人都放棄自己的時候，會是這些自己竟然從沒怎麼放在心上的人，給了自己像家一樣的依靠，撕開眼前的黑暗，把一絲光明投給自己。
“老哥哥……齊英敬你一杯！”
齊英再度拿起一杯酒，站了起來，仰頭把酒一飲而盡：“世上沒有絕望的處境，只有對處境絕望的人……謝謝你了，老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