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安身之地無處安心

當那陣清風過處,從西楚京城大門到皇城大門之間,幾乎所有路人行人都沒有當回事,唯獨一個披頭散髮的老瘋子愣在當場。

這個老人被連遠在太安城的官員都引爲笑談,當時衣衫襤褸的老人像往常那樣穿巷過弄地敲更,尋常更夫都是夜間出沒,他不同,他只在白天敲更,逢人便說“都是死人”。起初那幾年,還會有些錦衣華貴的老人遠遠停車或駐足,看着這個瘋瘋癲癲的老更夫,愴然淚下,隨着歲月推移,老更夫身後便會跟着一大幫無所事事的稚童孩子,起鬨喊着死人啊死人啊,多半會很快被爹孃狠狠揪着耳朵抓回去,又過了些年,幾乎整座城都開始見怪不怪。等到祥符年間西楚復國,原本已經嗓子差不多喊啞的老更夫不知爲何,突然間又開始撕心裂肺起來,其中悲涼苦意猶勝當年。復國之前,老太師孫希濟和曹長卿還有尚未稱帝登基的姜姒,就曾經在街上碰到過這個年邁瘋子,老更夫曾經拿着更槌對孫希濟稱呼了一聲“死人”,把曹長卿稱爲“將死之人”,唯獨癡癡望着亡國公主姜姒,悲慟大哭,哭着要她那個僅剩的活人快走。當時等到老更夫跑遠之後,經由孫希濟揭開謎底,姜姒才知道老更夫本名江水郎,曾經三十九歲便執掌大楚崇文館,手底下管着足足三院館士和六百名編校郎,是被西楚先帝譽爲“文有江水郎,棋有曹得意”的讀書人,不同於許多西楚遺老的崇尚黃老清淨或是直接逃禪野林,江水郎就那麼瘋了,瘋了二十餘年,爲這座昔年的中原第一大城敲了二十餘年的更。

這個時候,老人的渾濁眼神一點一點恢復清明,手中銅鑼和更槌不知不覺墜落在街道上。老人突然掉頭奔跑起來,一路狂奔,幾次摔倒也根本不顧疼痛,爬起來就繼續跑,等到老人終於跑回那棟孤苦伶仃的破敗茅屋前,老人又開始眼神茫然起來,使勁抓頭,最後以至於蹲在地上沙啞嗚咽,像條滿身傷痕的癩皮狗,有些疼叫,不在嘴上,而是出自填滿陳年往事的心口,一口一口哀嚎。老人捂着頭滿臉痛苦地站起身,踉蹌衝進屋子,翻箱倒櫃,終於從牀底一大堆破爛中好不容易拔出一把二胡,蟒皮早已褪盡,琴絃更是早已崩斷,老人捧着那把連琴桿也不知所蹤的二胡,怔怔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起身後搬了條小破凳子,坐在了沒有臺階的屋前,老人正衣冠,閉上眼睛,然後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口水,在身前好似擺放有一部琴譜,又像被老人伸手翻開了,他這纔開始拉二胡,拉起了無琴桿也無琴絃的一把二胡。

老人心中那支曲子,叫《春秋》。

西楚的大江,東越的雄山,北漢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綢緞,後隋的巨木……

老人還叫江水郎的時候,西楚叫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國手李密,有春秋兵甲葉白夔,有御劍飛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書甲天下的趙定秀,有詩歌冠京華的王擎,有曹家最得意的曹長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中樞身着紫黃的孫希濟,有世間最講禮的曾祥麟,有精通百家學問的湯嘉禾……

老人流淚不止。

大楚亡了,是一隻在春秋荒原無所依無所去的孤魂野鬼了。

老人停下手,沒來由大笑起來。

最終老人低頭喃喃自語:“我沒瘋,大楚亡國,有人裝睡有人裝傻有人裝死,我江水郎不過是喝酒醉不得罷了。”

老人胡亂擦了把淚水,擡頭望向遠處,手指顫抖。

遙想當年,如今老人還未老,死人更未死之時,還記得有支曲子曾經傳頌朝野,傳遍大江南北,那支曲子爲大將軍葉白夔而寫,他江水郎譜曲,王擎作詞,趙定秀書寫。

曲名《將軍行》,有井水處必有人歌之。

老人慷慨高歌,但只是一句便泣不成聲。

“少年未及冠,浩然離故鄉!”

————

離陽太安城宮城皇城內城,從裡到外三城皆有守城之人,當年柳蒿師是其中之一,如今吳家劍冢的老祖宗也是如此。

除了那幾位武道宗師,太安城本身又有以欽天監作爲中樞的兩座大陣,運轉不停。

西楚京城的那座恢弘大陣早已在山河破碎後,便被鳩佔鵲巢的廣陵王趙毅破壞殆盡,但是現在依舊有人守城看門,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呂丹田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尚未返回,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兩人,在今天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衆人視野之中,一人站在皇城大門之後,老態龍鍾,身材矮小,身穿大袖長袍,腳踩木屐,如同稻田旁的草人。一人站在宮門之前,遙遙望着前者的背影,同樣是古稀老人,這一位身穿蟒袍,既不是離陽藩王的樣式,也不符合當今西楚皇室的禮制,而是隻有舊年大楚廟堂上纔會看到的藩王蟒袍,這位曾經被大楚宗室除名的姜姓老人身材高大,卻死氣沉沉。

在兩位老人之間,是整整一千六百名精銳御林軍,一千六百鮮亮鐵甲,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如同披上了天庭仙人的金甲。

兩座城頭之上,更有近千張弓弩蓄勢待發。

只見那個膽大包天年輕人獨自站在大門外。

城頭上數名身披華貴甲冑的將領站在垛口後,個個冷汗直流,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都不敢率先發號施令。

天底下最大兩座城池的老百姓,是最相信世間有陸地神仙的,一座是離陽的太安城,第二座就是他們腳下這座。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爲一個人,大官子曹長卿。

東海武帝城的江湖草莽反而不如這兩城,因爲自稱天地第二的王仙芝從不自稱神仙,一甲子之間,無數高手來來去去,都敗在了人間匹夫王仙芝手下,順帶着武帝城裡的百姓也就對所謂的仙人不感興趣了。

但是曹長卿也好,王仙芝也罷。不管他們的武道修爲高到幾樓幾十樓去,城下這個雙手按住腰間刀柄的年輕人,最不濟也是與這兩人在一樓平起平坐的大宗師。

徐鳳年站在原地,直到這一天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那個羊皮裘老頭兒是西楚人氏。

徐鳳年咧嘴一笑。

記得當初太安城三人之戰落幕後,頂尖宗師如曹長卿和鄧太阿,都跟他問了同一個問題。

廣陵江畔一氣破甲兩千六的那位老人,到底有沒有跨入一氣千里的那道天人門檻?

當時徐鳳年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只是笑眯眯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然後讓兩人自己猜去。

一氣之長,千里之外又百里。

一口劍氣,千里之外起滾雷。

只要每當你能夠問心無愧的時候,比如一甲子前的青衫劍神,比如一甲子後解開心結的羊皮裘老頭,總是那麼輕輕鬆鬆就成爲了天下第一。

因爲你是李淳罡啊。

江湖這麼大,只有你不過是手中劍那短短三尺距離。

天下無敵的頭銜那麼重,也只有你李淳罡說放就放,想拿起就拿起。

徐鳳年突然有些怒氣。

可惜他想要發火的對象,已經不在這座城裡了,此時大概已經遠在太安城外。

曹長卿,當年不該讓你把她帶走的!

如果當年換成今天,你再來我跟前裝高手試試看?

徐鳳年雙手手心抵在北涼刀和過河卒的刀柄上,深深呼吸一口氣。

氣貫長虹。

當徐鳳年雙手握緊刀柄,剎那之間,巍峨莊嚴的皇城大門就被他一腳踏碎。

西楚京城內,平地起驚雷。

大門的粉末碎屑肆意飛揚。

守在皇城大門外的矮小寬袖老人無動於衷,屏氣凝神,雙手向前攤開,彎曲中指,依次做了一次彈指狀。

每一次彈指,兩袖鼓漲如裝滿清風的老人就向後倒滑出去數丈。

在瘦小老人和高大城門之間,一左一右在老人指尖生出兩條蛟龍。

一黑一白。

————

皇宮西北的江湖畔玲瓏水榭中,氣氛凝重,披掛一副金黃甲冑的御林軍副統領何太盛站在階下,神情尷尬。

劍道宗師呂丹田雖然是名義上的四千御林軍一把手,要比何太盛在內的三名從三品副統領都要高出一階官品,但是呂丹田只不過掛個虛銜,並不真正任職當差,所以真正的兵權其實就在何太盛此時負責宮門守備的顧遂手中,至於另外一名齊姓副統領早就被排擠得整日只知喝酒澆愁,在年初就很少點卯統兵。何太盛和顧遂又不太一樣,顧遂是家中有兩位遺老在朝中遮天蔽日的世家子弟,所以在官場上左右逢源,而何太盛是普通士族出身,是靠着這兩年戰事中積攢下來的顯著軍功,和暗中依附權貴才艱難攀爬到這個位置,越是來之不易,就愈發讓人彌足珍貴,此時何太盛的心情尤爲複雜,既有對那位年輕女子皇帝的愧疚,內心深處也有一絲不爲人知的陰暗,當了二十來年的離陽子民,何太盛其實對大楚西楚已經沒有老一輩的那種執念,國姓是姜還是趙,對當打之年且野心勃勃的何太盛來說,都不重要,當時是覺得自己有望成爲扶龍之臣之一的開國元勳,這才奮勇殺敵,在全殲閻震春騎軍一役上大放光彩,回京述職的時候很快就被身邊這位宋家俊彥宋茂林拉攏,搭上宋家這條乘風破浪的大船後,何太盛平步青雲,甚至連宋家都想不到,認爲他是奇貨可居的慧眼人物,其實還有隱藏在這座城裡的趙勾大人物,已經許諾給他一個鎮護將軍,要知道整個離陽王朝的雜號將軍多如牛毛,但是在實權將軍並不多,四徵四平八人可謂“大將軍”,接下來是四鎮四安,然後就要輪到宋笠去年獲得的橫江將軍,以及他何太盛唾手可得的那個鎮護將軍,一般來說,在那十六個將軍之下,手握實權的鎮護將軍橫江將軍其實已經比一州將軍毫不遜色。

何太盛的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瞥向那名女子。

大楚皇帝。

加上胭脂評的美人。

再加上女子劍仙的身份。

這名御林軍二把手的心頭就像有火爐在熊熊燃燒。

爲何你宋茂林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卻可以堂堂正正表達愛慕?爲何我何太盛就要對你卑躬屈膝,每次酒席上舉杯敬酒的時候,酒杯都要刻意低你半隻杯子才能心安?

宋文鳳在聽到何太盛稟報的緊急“軍情”後,仍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依舊站在一根廊柱附近,老人微笑道:“陛下是不是覺得那人突兀出現在京城,就萬事大吉了?”

老人沒有得到答案,自顧自道:“他的出現,是有些出人意料,照理說他要站在京城外,也該等到那一萬北涼蠻子拼死突破吳重軒大軍和我大楚數道防線,但是老臣只能說這位年輕藩王勇氣可嘉,可惜啊,運氣真是差。老臣從宮中獲知曹長卿的確離開京城北行後,以我宋家爲首的三大豪閥就開始佈局,原本是用來針對萬一曹長卿聞訊趕來的最糟糕情況,卻不是用來對付那個姓徐的年輕人。陛下是初來駕到,說到底還是太年輕,許多秘事都不清楚,當然了,陛下也從來都是無心朝政的……”

說到這裡,宋文鳳言語中第一次流露出譏諷,“畢竟是女子操持國柄嘛,心思豈會真正放在興亡之上。”

臉色蒼白的宋茂林剛要開口,被知子莫若父的宋慶善扯住袖口,怒目相視。

宋茂林欲言又止,但在父親的眼神警告之下,這位名動南北的風流人物,最終還是低下頭,雙拳緊握,滿臉痛苦。

作爲當代宋閥家主的宋文鳳伸手撫摸那根朱漆廊柱,“人心反覆啊,當初大楚滅國,趙毅入主此城,很快就泄露了大陣細節,但是等到咱們趕跑了那個離陽藩王,又有人主動跑來告知大陣內幕,說當年趙毅毀去的只是一半大陣。陛下你瞧瞧,一樣東西分成兩份賣,而且還都賣出了天價,厲害不厲害?老臣以前只是個死讀書讀死書的迂腐文人,比逃到深山老林的湯嘉禾好不到哪裡去,但是這二十年冷眼旁觀,才明白熙熙攘攘名來利往,誰不是商賈?尋常商賈求利,我輩讀書人求名,死了也要名垂青史,其實歸根結底是一樣的。”

老人似乎感受到一股冷意,下意識拉了拉領口袖口,“陛下啊,老臣請你擡頭四顧一番,現在的大楚朝堂上,誰不是在待價而沽?誰不是自謀退路?那些真正對陛下忠心耿耿的人物,有,而且不少,但可惜都已經身在戰場不在京城嘍,他們難逃一個死字,即便僥倖從戰場上活下來,我們這些人也絕對不會讓他們活下去。相信離陽趙室對此事會樂見其成,文人殺文人也好,文人殺武人也罷,從來都殺人不見血,關鍵是能夠殺得對手死後都沒辦法在史書上翻身。”

不知何時,大楚皇帝依舊盤腿而坐,但是已經面朝江湖背對衆人,她也已經收起了那一摞摞先前很用心擺放的銅錢。

她不輕不重說了句大煞風景的稚氣言語,“你是在嚇唬朕嗎?”

宋文鳳哭笑不得,這感覺就像一位草聖嘔心瀝血寫就一幅龍飛鳳舞的名篇,桌案旁站着個斗大字不識的莽夫,問寫得如何,回答說一個字都看不懂。

她接着說道:“雖然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麼,但朕真不是嚇大的。”

她其實有句話沒有說出口。

我是被欺負大的。

倍感對牛彈琴的宋文鳳不知爲何生出一股暴戾之氣,猛然擡手,就要給這個年輕女子一巴掌。

那一刻,老人從未如此豪氣干雲。

但是突然之間,地面劇烈震動,老人差點一頭撞到廊柱上。

————

皇城大門口,兩條氣勢洶洶的蛟龍撲面而來。

徐鳳年沒有抽出任何一把刀,而是舉起雙手,五指張開,竟是直接死死抓住了兩顆碩大蛟龍的猙獰頭顱。

五指之間光彩炸開。

兩股罡風何等磅礴凌厲,吹拂得徐鳳年雙鬢髮絲向後飄蕩。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

黑白兩條蛟龍就像被強行按下腦袋喝水的粗憨老牛,毫無掙扎之力地一頭撞在水中。

徐鳳年身側左右頓時被撞出兩個巨大坑洞,蛟龍有多長,窟窿便有多深。

徐鳳年看着那個面無表情的矮小老人,“我不爲殺人而來,但是你別得寸進尺。”

二十丈外的那個老人冷然一笑,雙手交錯而過,在身前畫了一個大圓。

氣機旋轉,漣漪陣陣。

最終形成一道寬厚鏡面,就像端起了一盆水,將水盆撤去,但是那盆水卻懸停在了空中。

老人死死盯住這個好似獨佔江湖鰲頭的年輕藩王,皮笑肉不笑道:“老夫不過是枯冢野鬼,但仍有心結未解,就是一直沒有機會跟人貓韓生宣比試,所以至今不知道誰纔是真正的指玄境第一人。”

鏡面之中,高樓殿閣栩栩如生,如空中閣樓,如海市蜃樓,如飄渺仙境。

若是仔細端詳,纔會看清竟是整座西楚京城的景象,纖毫不差。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往下一敲。

一敲復一敲。

總計五次。

西楚京城的高空,頓時就像有一道天雷從九天之上,破開雲層筆直砸下,砸向年輕藩王的頭頂。

仙人一怒,五雷轟頂。

第一道牽引天地異象的天雷在徐鳳年頭頂三尺處,轟然炸碎。

四散絮亂的洶涌氣機在徐鳳年四周流瀉到了地面,瞬間將地皮削去了三寸。

老人眼中流露出一抹驚喜。

但是老人很快就愕然。

第二道天雷竟然不是砸在年輕藩王的腦袋上,而是在一丈之上,第三道更高,至於最後一道,就真是雷聲大雨點小了。

眼前不知名老人的這份通天手筆,分明是以西楚殘餘氣運作爲躋身天象境界的終南捷徑。

這些僅剩的家底是她的。

而那個傻丫頭,是連一文兩文銅錢的得失都會鬱悶或是高興很久。

所以徐鳳年二話不說開始前掠。

下一刻,徐鳳年站在了矮小老人身後,“就你也配跟韓生宣爭指玄第一?”

原來老人的頭顱已經不再,拎在了年輕藩王的手中。

那個退隱多年的大楚姜姓老人,猛然間睜開眼睛,氣勢暴漲。

徐鳳年隨手將腦袋拋向那一千六百鐵甲身前的地面上。

頭顱滾動,鮮血流淌。

此時,有負劍三騎沿着御道一路疾馳而來,其中有個洪亮嗓音在徐鳳年身後響起道:“徐鳳年!退出京城!”

在那三騎臨近皇城大門的時候,已經紛紛抽出長劍,一時間劍氣縱橫御道。

這已是呂丹田之外的全部西楚劍道大家。

徐鳳年不動聲色地說了“滾出去”三個字。

並駕齊驅的三匹駿馬在即將衝出城門孔洞的時候,就像撞到了一堵堅硬如鐵的城牆之上,馬頭盡碎。

三未在大楚江湖成名已久的劍道宗師雖有察覺,棄馬躍起,各自以手中劍刺向那堵無形城牆。

但是無一例外,沒有任何留力的長劍都砰然折斷。最爲力大的劍客更是整個人都撞在了那道氣機牆壁之上。

以三根細針刺大幅宣紙,紙不破而針斷。

高下之別,一眼可見。

三名已經傷及內腑的西楚劍道宗師面面相覷。

徐鳳年根本沒有轉頭,看着遠處那些人多勢衆卻如臨大敵的鐵甲御林軍,冷聲道:“讓開。”

當徐鳳年踏出一步,前方第一層鐵甲就開始向後撤退一步。

當徐鳳年右手抓住左腰的過河卒。

那座密密麻麻的步軍大陣越發擁擠不堪。

四面城頭之上終於有將領下令射箭。

但是一千多張弓弩的箭矢都在離弦不到一丈的距離,詭譎地靜止不動,然後緩緩掉轉箭頭。

一千多根冰冷的尖銳箭頭,像一千多條吐信的陰冷毒蛇。

有人咽口水,有人冒冷汗,有人顫抖。

但是沒有一人出聲,沒有一人撤退。

那名姜氏皇族老人向前踏出一步,捏碎了手心一件物品,然後擡起一拳重重錘在心口。

本就高大魁梧的身形,突然達到絕非凡人身軀可以生長而成的一丈四尺高度,金光流溢。

看到這熟悉一幕,好像重新置身於國子監門口,徐鳳年沉聲道:“你真是該死!”

那尊天庭戰神擡起雙臂格擋在頭部前方。

徐鳳年身形掠過鐵甲步陣,右手過河卒一刀劈在金色巨人的手臂上。

後者撞開了宮城大門。

在徐鳳年走入大門,塵埃中雙膝微蹲的金色巨人站直身軀,朗聲道:“再來!”

徐鳳年一閃而逝。

金色巨人再度倒退,堅硬地面上劃出一條溝壑。

這一次根本不用金色巨人出聲提醒,徐鳳年就已經一刀將這尊以西楚氣運凝聚不壞金身的砸入地底下。

徐鳳年提刀前行。

身後那個坑中碎石濺射,金光四射,巨人朝着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大踏步前奔,快如奔雷,每一步都震顫大地。

徐鳳年左手握住了右腰的北涼刀。

其實這把涼刀已經在跟陳芝豹廣陵江一戰中折斷,而過河卒也出現了細微裂紋。

那一戰,徐鳳年捅了陳芝豹一刀。

代價是被青轉紫的梅子酒槍頭撞在肩頭。

徐鳳年轉身左手一刀。

那半截涼刀,如夜間的弧月橫放在了人間。

被劈砍在脖子上的金色巨人竟然沒有被割掉頭顱,而是轟然擊飛,整個軀體都撞入城牆之上。

這尊足以媲美佛門大金剛境界的巨人雙手扒開城牆,就要破牆而出繼續再戰。

徐鳳年身體前傾,雙手持刀,一掠而去。

————

那座江湖的水榭附近,不斷有消息傳遞過來,何太盛臉色越來越凝重。

宋文鳳臉色陰晴不定。

年輕女帝好似對那邊的激烈戰況根本不在意,望着死寂水面,偶爾會有一道水柱濺起。

也許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就是這座小湖在短短大半個月以來,水位暴漲了數丈有餘,可是因爲宮中宦官宮女都是西楚新人,不知道以往的光景,只當作是入春以後小湖便理該如此。

她雙手託着腮幫,凝望遠方,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這一次輪到她譏笑道:“怎麼,你們這就怕了?”

宋文鳳冷笑道:“陛下難道真以爲那北涼王能夠全身而退?難道真以爲能夠跟着他一起遠走高飛?”

正是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

但是一隻黃鶯不知爲何墜落在湖面。

她用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呢喃道:“我不走。”

宋文鳳厲聲道:“姜姒,你別忘了你生是大楚姜氏的人,就算死,也應當是大楚姜氏的鬼!這個天下,你可以死在任何一處,唯獨不能死在那北涼!那裡既不是你姜姒的安身之地,更不會是你的安心之地!”

宋文鳳怒極反笑,轉頭惡狠狠盯着這個年輕女子,“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驍的嫡長子,卻要把大楚姜氏的皇帝救出這座牢籠?!陛下,我宋文鳳最後一次以大楚臣子問你一句,即使大楚無人攔阻,你姜姒敢跟他走嗎,你又有何顏面去面對姜氏列祖列宗?!”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陌生卻溫醇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老王八蛋,閉嘴好嗎?”

宋文鳳如遭雷擊,竟是不敢第一時間轉身回頭。

宋慶善宋茂林都好不到哪裡去,御林軍副統領何太盛更是汗流浹背。

那個終於走到這裡的年輕人,風塵僕僕,而且左側肩頭滲出了一些鮮血。

所以他下意識去擦了擦左肩。

就像個在田間勞作的村夫,回家敲門前先把汗水擦乾淨,不讓媳婦看到他的疲憊。

何太盛悄悄向後退了一步。

腳步移動的時候,鐵甲錚錚,這讓原本對身上那副華貴甲冑很滿意的副統領,第一次如此痛恨它的不合時宜。

那個年輕人做了個環顧四周的姿勢,然後故意不去看風度翩翩的某位宋家風流子,而是對着上了年紀的中年人宋慶善笑道:“哦,你就是那個啥宋茂林吧,是挺人模狗樣的。”

宋慶善和宋茂林頓時同時臉色鐵青。

宋文鳳眯起眼,看不出所思所想,不愧是宦海沉浮了大半輩子的老狐狸。

徐鳳年伸出手指朝他眼中的中年“宋茂林”勾了勾,“宋茂林你小子站出來,我要跟你說道說道。”

宋慶善憤怒至極,怒斥道:“徐鳳年,你大膽!這裡是我大楚京城……”

啪一聲。

捱了一巴掌的宋慶善橫飛出去,重重摔在幾丈外的地面上,抽搐了兩下,然後就生死不知了。

真正的宋茂林剛要說話,也被如出一轍地一巴掌摔出去,某人還碎碎念道:“他孃的長得比老子差了十萬八千里,也敢大白天出來裝鬼嚇唬人……”

水榭中背對他們的她,好像肩膀偷偷摸摸聳動了一下。

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徐鳳年會心一笑。

見到她,哪怕只是背影,他也很開心了。

大氣不敢喘息的何太盛眼觀鼻鼻觀心,對眼前的悲劇持有置若罔聞視而不見的姿態。

可惜結果仍是被那個蠻不講理的年輕人一腳,在空中踹成一隻蝦,撞斷了一顆粗壯柳樹上,吐了一大碗鮮血才暈死過去。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上臺階。

宋文鳳步步後退,靠着廊柱才發現已經無路可退。

徐鳳年按住他的腦袋往廊柱上狠狠一推。

這位執掌大楚門下省的從一品官員頓時翻着白眼癱軟在地。

她面對江湖,他背朝江湖。

他儘量平聲靜氣柔聲道:“看夠了沒,看夠了就跟我走。”

她默然無聲。

他繼續說道:“如果沒有看夠,我可以等。”

她仍是不說話。

在重逢後,兩人久久無言以對。

徐鳳年重複先前的話語,但是提高了嗓音:“跟我走!”

但是她就是不說話。

徐鳳年放低聲音,“好不好?”

姜姒,已經不再是那個北涼王府可憐丫鬟小泥人的她,微微擡起頭,語氣不帶感情說道:“他們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眼前那座江湖。

在今年開春以後的大半月內,爲何會水位上升?爲何京城內外經常有飛鳥墜落?爲何湖畔呆久了就會讓人感到寒意沁人心脾?

因爲湖中藏劍十萬柄有餘!

從天下各處飛過千萬裡,紛紛落在小湖中。

她緩緩道:“我已經讓呂爺爺把劍匣還你了。”

他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輕輕嗯了一聲,“我收到了,等你回去拿。”

她平淡道:“你走吧。”

他說道:“我以後不再欺負你了。”

他咧嘴笑了笑,“真的。”

她沉默片刻,“你走!我既然沒有去西壘壁,這輩子就不會離開這裡。你如果不走,要麼我死,要麼你死!”

她猛然站起身,依舊面對小湖。

隨着她的起身,一同“起身”的還有那十萬柄貨真價實的湖中長劍!

天地之間滿劍氣!

她怒道:“你走!”

徐鳳年安靜坐在她身邊,看着那雙被她歪扭擺放的靴子,他彎腰把它們擺放齊整。

他彎腰的時候,抽了抽鼻子,滿臉淚水。

她看不到。

第234章 百無一用是(中)第45章 新狼煙舊餘暉第104章 仙人撫我頂第178章 指玄對指玄第10章 溫酒敲鐘再觀景第73章 金戈鐵馬入夢來第18章 東西一線上的攔路石第27章 茶與血第127章 魔頭第77章 兄弟二人,北涼袍澤第43章 人屠第97章 到此一遊第23章 人留劍返山第106章 他鄉遇故知第27章 最是能殺人第165章 事後黃三甲第316章 袍澤第64章 遊獵第175章 能飲一杯無第49章 白日見鬼第123章 紫氣東來第1章 倒酒七十一顆第65章 三碗再三碗第65章 不要臉的喜歡第42章 一張簾子一字請第96章 英雄總要遲暮第141章 女子剎那第193章 新舊江湖,先後兩詩第52章 起手撼崑崙第12章 湖中有老魁第94章 滿城皆敵.第201章 雷池和道理第61章 天師府上小天師(上)第50章 鬥雞眼老頭兒第171章 摘刀撕面第100章 父子並行第9章 李淳罡兩願天下劍士第116章 大雪龍騎夏日出第118章 黑白買太平第380章 北涼悲涼第71章 大雪坪上欠劍第173章 歌謠第404章 大雁南飛,鐵蹄向北第272章 青梅竹馬的將軍和寡婦第122章 狹路相逢第4章 面首三百第119章 在等在念(上)第141章 以南第153章 書生和書生第132章 八方雷動第26章 人情世故秤上放第43章 一騎當先,一夫當關番外第五章第82章 攬雀收覆水第47章 家門口坐田邊第27章 茶與血第157章 截殺截殺截殺第207章 欠債不還錢,說與山鬼聽第107章 星空下第25章 山下女子是老虎第398章 北涼無梟雄第148章 曲水談王霸第359章 劍開雲海第90章 逍遙遊第384章 西楚雙璧(上)第228章 大珠小珠落玉盤(下)第149章 待客之禮第55章 當下憂鬱啊第39章 赤腳第56章 秋愁煞人更殺人第106章 疼第49章 呵呵姑娘第68章 高手風範第65章 蜀蛟第146章 古謠第341章 有人與國同齡第2章 風聲雨聲讀書聲第9章 李淳罡兩願天下劍士第11章 家務事第303章 西楚霸王(五)第28章 大好河山騎驢瞧第128章 皇后第204章 南北共分天下第193章 女俠第64章 好第358章 如今江湖亦有癡人第116章 離陽失其鹿(上)第38章 你是禪第44章 白衣戰黑衣,白頭殺白頭第92章 女俠和錢囊第128章 菩薩過河第205章 碗裡來碗裡去第116章 大雪龍騎夏日出第125章 書聲第135章 真龍第103章 大軍開拔和狹路相逢第179章 想不想坐那張椅子第51章 廟堂老樑,北涼青壯第371章 儒家有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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