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二章 高熲罷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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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站起了身,在廳裡來回踱了兩步,長嘆一聲:“恩師畢竟是一代名相,敗中求勝,反擊傷人都能如此不露痕跡,遠非蘇威這種刻意打壓別人,用心一看即知的粗鄙之人可比。他未必參與了太子的計劃,但至少是在路上看出了太子的用心,所以乾脆堅持到底,全力拼一把,最後再挑撥一下皇上對皇后的怒火。”

王世充點了點頭:“但我想高僕射的用意,越國公和獨孤皇后都能看出,所以今天夜裡實在是很關鍵,就看獨孤皇后如何做了,如果她能表現得非常謙恭,讓皇上在羣臣面前找回了面子,那太子和高僕射這招就算是徹底失敗,接下來他能做的就只有等着獨孤皇后的報復了。”

裴世矩的臉色一變,連忙說道:“你是說越國公已經看出了恩師的用心?”

王世充笑了起來,滿面塵土的臉襯托出一口白牙:“弘大認爲越國公跟着皇上回宮是作什麼呢?”

一天之後,思玉樓地下的密室裡,王世充與安遂家(春福)相對而坐,安遂家一遍遍地看着安遂玉的遺書,已經泣不成聲。

昨天宮中劇變,安遂家今天找了個採辦的藉口出了宮,王世充也知道現在是重要關口,爲了讓安遂家知道貓鬼案的全部真相,堅定不移地完全站在自己這一邊,今天他把安遂玉爲了保全自己和安遂家二人,甘心被高熲所驅使的事情也向安遂家透露了。現在對安遂家來說。殺妹妹的仇人是楊勇。而主謀是高熲,這個仇,不死不休!

安遂家擡起頭,抹乾淨了臉上的淚痕,咬牙切齒地說道:“行滿,我們一定要爲妹妹報仇,廢了楊勇,扳倒高熲!”

王世充點了點頭:“主要還是楊勇。高熲也沒想到會弄成這樣,楊勇爲了向皇帝邀功,說殺就殺,這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你放心,我已經離開了高熲,就是爲了找機會向楊勇復仇。昨天的尉遲女之事是個好機會,據我分析,此事應該是楊勇所爲,目的就是想奪獨孤皇后的寵。以保自己的位置,後來怎麼樣了?”

安遂家正色道:““昨天回宮之後。獨孤皇后一直跪坐在寢宮的門口等着皇上,皇上一回去,她便淚流滿面地向皇上請罪,乞求他的原諒。皇上在幾個重臣面前找回了面子,就又高興了起來,下令擺上酒宴,又讓歌姬樂師獻上歌舞,一直喝到卯時才讓三個宰相回去,還說今天休朝一天。也多虧這樣,我才找了個機會跑出來採辦,今天我的時間不多,得早點回去。”

王世充臉上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果然不出我所料現在的情況很明顯了,獨孤皇后又一次靠着她非凡的才華和見識挺過了這次危機。

接下來無論是高熲還是太子,都玩不出什麼花樣了,如果我料的不錯的話,皇后會在王世積的案子上打開缺口,矛頭直接對準高熲。

而獨孤皇后這次也鬧得太大,皇上在尉遲女身上嚐到了甜頭,只怕春心以後不可收拾,安兄,我估摸着宣嬪的機會可能要來了!”

安遂家滿臉興奮,狠狠地一擊掌:“好啊,太好了,不是不報,時候未來,看來報仇的時候要到了,行滿,你是說高熲要完蛋了嗎?哈哈,只要他一完蛋,那楊勇肯定也在東宮呆不了多久啦!”

王世充一下子不說話,站起身踱了兩步,最後長嘆一聲:“這應該主要取決於皇后是否肯網開一面了,本來貓鬼案上高熲維護了獨孤皇后,但昨天他的那句話遲早會傳到皇后的耳朵裡。

皇后何等的聰明之人,一定現在也在調查,是何人安排尉遲女在那個時刻出現在皇上面前。事發倉促,未必不會留下蛛絲馬跡,結合他的那句話,我想皇后經過此事後,會對楊勇和高熲徹底絕望,出手也不會念舊情。

當然,最後決定高熲生死的人還是皇上,高熲畢竟跟了皇上幾十年,感情還是有的。依我看來,皇上應該會奪高熲的官,但不至於下殺手,甚至很可能最後還會保留他的爵位。”

安遂家恨恨地說道:“那還是便宜他了,行滿,我這就回宮,宮中的事情瞞不過我,是誰最近和尉遲女接觸過,我很快就能查出來,然後會找機會向皇后透露。”

王世充站起身,笑着拍了拍安遂家的肩頭:“一切當心,千萬不要暴露自己。”

五天後,大興宮內,足可容納數千人的大興殿上,雅雀無聲,數百名文臣武將都是朝服正裝,誠惶誠恐地跪伏在大殿上,腦門貼着地板,有些人還在微微地發抖。

而楊堅與獨孤伽羅夫婦並肩坐在正上方的龍椅之上,難得地穿上了嶄新的皇袍鳳服,楊堅連冠冕也戴上了,冷峻陰沉的目光透過面前的十二條串着彩色小珠的旒,威嚴地直視着前面大殿上跪着的衆臣們,手中卻拿着一份供狀。

獨孤伽羅則是一身鳳冠霞帔,鳳目含威,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坐在龍椅邊上的一個加座,直勾勾地盯着臺下左首邊第二位的高熲,一言不發。

王世充穿着大紅官袍,跪伏於地,冷汗不停地從頭上冒出,“啪啪啪”,一滴滴地落在這地板上,卻是不敢擡手去擦。

昨天楊堅突然下令,今天要大朝會,在京的親王爵爺,五品以上的官員全部都要參加,地點則在這個只有在重大節日或者討論重大事件時才使用大興正殿。

右邊的武將隊伍裡,打頭的是晉王楊廣,而左邊的文臣行列裡,太子楊勇領銜,高熲次之。楊素則排在第三位。

楊堅夫婦今天都極難得地穿着皇帝皇后的正裝上朝。二人神情冷峻嚴肅。甚至透着股殺氣,全然沒有平時上朝前那種平易近人,跟各位上了年紀的老臣主動打招呼,噓寒問暖的作派。

楊堅今天一上來就拿出了一份供詞,正是那半年前被奪官下獄的涼州總管王世積在獄中的口供,楊堅反常地親自念起這份口供,上面都是王世積自已招認的一條條罪狀:

第一條罪狀,就是在楊堅代周之前。王世積曾秘密地跟高熲商量過,說我們都是大周的臣子,眼看社稷要淪滅,江山要易主,該怎麼辦?當時高熲聽了後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堅定地站在了楊堅的一邊,但他也沒有把王世積的這句話向楊堅舉報。

第二條罪狀,王世積在滅陳之戰中立有戰功,後來楊堅賞賜這些功臣,封他爲上柱國。但王世積覺得楊堅爲人刻薄小氣。猜忌心重,便成天在家喝酒。也不與當朝的重臣好友們討論政事。

結果楊堅以爲他喝酒喝出病了,召他入宮,還當即請太醫來幫他看診,王世積一看要穿幫,就詭稱這病在入宮前剛剛治好,趁着楊堅還沒回過神來,就溜回了家,這是欺君之罪。

第三條罪狀,前年王世積跟着漢王楊諒與左僕射高熲一起,率三十萬大軍徵高麗,結果無功而返,回京後被轉封爲涼州總管。沒過多久,他以前有一個叫皇甫孝諧的親信,犯了罪後爲了躲避處罰,逃到涼州找王世積尋求庇護。

結果王世積閉門不納,眼睜睜地看着這皇甫孝諧在自己總管府的大門前被抓走,於是這個皇甫孝諧就恨上了王世積。後來此人被流放到桂州,混得很悲慘,新仇舊恨一起上了心頭,便直接寫奏摺給楊堅,告發王世積圖謀不軌,意欲謀反。

根據皇甫孝諧的舉報,王世積曾經找道士給自己看相,那道士說他當爲國主,而夫人則有皇后之相,王世積大喜,當場賞賜了那道士不少錢。

後來王世積被轉封爲涼州總管時,有親信進言,說涼州一向盛產天下聞名的精兵猛士,可以圖大事,而王世積想了半天,才說涼州地廣人稀,非用武之地。

皇甫孝諧把自己知道的這兩件事向上舉報,楊堅看了後勃然大怒,直接召回王世積,下獄交大理寺審查。

結果這一查,把前面兩件陳年舊事都查出來了,甚至連王世積給高熲、左衛大將軍元旻和右衛大將軍元胄贈送過好馬的事也給抖了出來,於是他又多了條結交重臣和宿衛將領,存心不良的罪名。

最後一條罪名,也是最可怕的一條,在審訊的過程中,大理寺的官員還發現王世積作爲一個長年在外的將領,對一些宮中之事竟然也知道不少,訊問之下,王世積最終交代這些事情是和高熲閒聊的時候聽到的。

楊堅開始是在龍椅上一條條地讀這些供詞,讀到後來聲音語調越來越高,情緒也變得越來越激動,最後站起了身,走下了臺階,直接站到了跪在地上的高熲面前,火山爆發一樣的聲音在這寬敞的大殿裡迴盪着,清楚地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裡。

讀完了供狀的最後一個字,楊堅把這十餘頁的供詞一卷,狠狠地扔在高熲腦袋前的地上,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拂袖,頭也不回地走回了自己的龍椅,剛剛坐定,仍餘怒未消,一擡手,重重地拍在右手的龍頭扶手上,“咔啦”一聲,那上等榆木所制的龍椅扶手竟然被他一拍兩斷。

“大理寺卿趙仲卿何在?”

趙仲卿叩了個響頭,一下子從地上站起,整了整自己的朝服,不慌不忙地上前兩步:“臣在。”

楊堅也不管那給拍斷的龍頭扶手,站起了身,大聲問道:“王世積此案,該如何處理?”

趙仲卿擡起了頭,黑黑的臉膛上透着一股殺氣:“上柱國、涼州總管王世積,多年來對皇上心懷怨恨,有圖謀不軌的言行,外加窺探宮中、私結重臣、欺君,數罪併罰,已經於半年前賜死於家中,妻子家人籍沒爲奴。”

楊堅點了點頭,神色稍緩,嘴裡迸出幾個字:“他是該死!”緊接着楊堅那犀利如電。鋒芒似刀的眼神一下子落到了高熲的身上。

趙仲卿一看楊堅的眼神。心中早已有數。事實上這份供詞他在半年前就給了楊堅,當時楊堅初看時也沒這麼憤怒,尤其是主動讓他隱瞞了高熲向王世積泄露宮中秘事之一條,現在卻在這個場合公然大做文章,矛頭直指高熲,連個傻子都看出楊堅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真正想打擊的是高熲。

趙仲卿也早就在心裡打好了草稿。一看楊堅的意思已經如此清楚,便再無顧忌,朗聲道:“臣以爲,按蘇納言所制訂的大隋律,不僅王世積圖謀不軌,其罪當誅,與之相關聯的高熲,元旻和元胄三人,身爲大臣,私受其禮物而不上報。爲臣不忠。

尤其是左僕射高熲,王世積在陛下登基前就忠心可疑。還試圖拉攏高熲,這些高熲當年就知情不報,近幾年來不僅繼續與王世積往來,還將宮中機密泄露與此賊,臣請陛下將依律追究高熲的責任。”

趙仲卿說得一臉正氣,擲地有聲,說完後還偷偷地看了一眼蘇威,卻發現他毫無起來幫自己說話的意思,又掃了一眼楊素,只見他動也不動,心中一下子有些忐忑起來,低下了頭,等着楊堅的決定。

只聽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陛下,臣以爲高熲這麼多年來一向忠心耿耿,勞苦功高,就爲了這麼一些小事罷他的職治他的罪,似有不妥!”

地上的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名五十多歲,鬚髮斑白的老將軍慨然出列,傲立於堂上,正是大隋名將,滅陳的首功之臣賀若弼。

開皇十二年的時候,楊素當上了右僕射,而賀若弼一直盯着的宰相位子落在他人手中,更是憤憤不平,經常作詩抒發胸中的怨氣,結果被人舉報。

楊堅剝奪了賀若弼的官職,貶爲庶民,一年後又恢復了他的爵位,但不再安排任何實際職務,只是在逢年過節和大型朝會上邀請他參與。

但此人畢竟是一代名將,也有幾分傲骨,過去也多次頂撞過楊堅,王世充看到他仗義執言,心中冷笑,高熲爲相二十年,人脈果然不是蓋的,現在就是這些被他舉薦過的人出來站隊報恩的時候了,只是這一回,他們恐怕錯判了形勢,王世充看了看跪在前面的裴世矩,只見他微微地發着抖,卻沒有一點站出來的意思。

有了賀若弼帶頭,又有幾人起身上前爲高熲求情,其中有吳州總管宇文彌,刑部尚書薛胄,兵部尚書、駙馬柳述,民部尚書斛律孝卿等。一時間,“臣附議,請陛下赦免高僕射”,“請陛下念在高僕射多年忠心爲國,勞苦功高的份上,饒過他這一回吧。”之類的聲音不絕於耳。裴世矩咬了咬牙,也跟着站了出來,卻是沒有說一句話。

刑部尚書薛胄說,第一條罪狀裡所謂的沒有告發王世積,那時候大家都是北周的臣子,連楊堅也是當時的北周丞相,大隋還沒有建立,高熲此舉並非不忠於大隋。

至於宮中之事泄露出去,朋友間有時候喝酒聊天高興了有意無意地說漏一些事情,不能完全算是有意,所謂的圖謀不軌、與人串通、企圖背叛皇上的罪更是談不上。

楊堅初始看到賀若弼站出來時,就嘴角抽了抽,等看到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尤其是自己的女婿柳述都爲高熲求情時,更是氣得臉色鐵青,眉毛不停地跳動,隨時都要發作。

突然,一直坐着不說話的獨孤皇后站起了身,聲音低沉,卻透着一股不容質疑的威嚴:“本宮知道各位卿家都是高熲的多年同事好友,也有些是他的門生後學,但要論與他關係的親近,有誰能與本宮相比?”

獨孤伽羅看了一眼仍然伏地不起的高熲,聲音變得痛緩而憂傷:“高熲年輕時就是先父的門客,甚至被先父賜姓獨孤,連皇上這麼多年也是直呼其獨孤公而不是叫他高僕射,試問在座各位,哪位有此殊榮?皇上這麼多年一直對他信任有加,除了看中他的能力,更看重他的忠誠!

可是這位高僕射又是怎麼做的呢?仗着皇上對他的信任,仗着他和我們獨孤家的關係,一直肆無忌憚的結黨營私!甚至還在宮中布有耳目,打探起皇上的言行!

與那王世積就不用說了,在高大人眼裡,他跟此人的朋友關係要勝過和皇上的君臣之誼,連謀逆之言都不告發,還把宮中的禁事向其泄露。還有賀若將軍,你此刻肯出來爲他說情,不就是因爲和高熲的關係非同一般嗎?”

賀若弼一聽,馬上跪倒在地,摸着自己的胸口,激動地說道:“臣對陛下的赤膽忠心,天日可鑑,從未與高大人有過任何私人交情,就是臣子間正常的互相走動和來往,也是幾乎沒有。”

獨孤伽羅冷笑了一聲:“賀若將軍好健忘啊,想你在滅陳回來之後,在這朝堂之上自稱功勞第一,誰也無法與你相比,不要說韓擒虎韓將軍了,就是連當時作爲你上司的高僕射,當時你也沒放在眼裡,這纔過去了七八年,你就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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