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祥福想了想，欲言又止。王艾扭頭，發現曲波還傻乎乎的在這等着，趕緊使個顏色，曲波如夢方醒，趕緊跟沈指導請了假說去上廁所，藉着尿遁跑了。
沈祥福搖搖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就這麼練體能還不好呢。再說，長跑可以鍛鍊我們隊員的意志力，在關鍵時刻可以撐下來，不至於崩了。”
“您是說蘇指導的82年世界盃預選賽吧？咱們碰上新西蘭，一平一負，加賽又輸了，咱們的球員叫人衝擊的七零八落。”
沈祥福搖搖頭：“我可沒這麼說。”
王艾聳聳肩，自顧自的道：“可能很多人從那以後開始注意到我們中國隊的體能問題了，但是啊，蘇指導那時候輸給新西蘭的體能和對抗能力問題，是跟他選人用人有很大關係。當時蘇指導是南派足球的代表，隊裡基本都是廣東籍的球員。南方球員的身高、體重比北方球員差但是技術比北方球員好，所以那屆的身體方面的劣勢表現的特別突出。”
沈祥福不置可否，對於足壇前輩，哪怕是已經移民加拿大的足壇前輩，王艾可以隨便說，他可不行，儘管心裡也認同了王艾的判斷但不能說出口。
“鍛鍊意志的方法很多，不一定非得通過長時間、大訓練量來實現。就從體能儲備來說，我們的這種方法也不值得推崇。”
沈祥福沒說話，擡擡下巴，示意：王博士，別藏着了，說吧，反正都說了這麼多了。
“沈指導，我覺得你們訓練很有點‘精神萬能論’的意思。堅持堅持再堅持，球員都累的不行了，還再堅持幾個回合，指望極度疲勞的時候還能扛得住。但我要說的是，這樣的扛住並不是最佳效果。咱就不說容易受傷這個問題，也不說賽後恢復期很長，影響狀態的問題，我就說一點，這種透支下的極限狀態，在比賽中的發揮上肯定是不如正常狀態的對不對？最起碼，累到極限的情況下，肌肉會搶奪屬於大腦的氧氣消耗，導致腦供氧量下滑，思考判斷能力降低。也就是說，靠透支體能來實現比賽進行，犧牲的是比賽的頭腦。我們有些比賽一旦形勢緊張，我們的隊員就會出現一些低級失誤。賽後你就怎麼罵，下次還有。儘管原因多樣，但和體能透支也有關係。”
“精神原子彈，畢竟不是真的原子彈。靠不斷透支體能的挑戰自我所帶來的自信和意志力，也是不如真正的狀態完好的挑戰自我所帶來的自信和意志力強大。”
沈祥福皺着眉不吭聲。
王艾拉着沈祥福的胳膊，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沈指導，我說別人你可能不喜歡聽，那就說我。你說我的意志力夠不夠？”
沈祥福上下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對這一點，他不能否認，且不說王艾在世界盃上受傷後忍着噁心還在強行控制自己，就是他平常的訓練刻苦程度也是出了名的。加練習以爲常，在任何一支隊伍都是如此，那意志力還用說嗎？
“但是沈指導，你可能不知道的是，當我感覺疲憊的時候，我的態度不是堅持而是累了就歇着。比如我今天訓練力量的時候感覺特別疲憊，那麼平時20個動作我可能就縮減爲15個，10個，甚至5個。有時候我甚至全然不練，就留在健身房裡，坐在器械上熬時間。”
沈祥福向不認識王艾一樣，吃驚的道：“難道就沒人告訴你堅持才能度過疲勞期嗎？”
王艾笑着搖頭：“有人說過啊，比如高指導，徐指導都說過，但是我不聽。”
沈祥福指着王艾失笑，這到是小王的性格。
“您還別光顧着笑。我們人體啊，是有狀態起伏的，我們可以在修辭上將我們視爲鋼鐵戰士，但畢竟不是真的鋼鐵，不是真的有金屬那種穩定。心情會有起伏，會有意外，比如您今天聽我說了這些，心情肯定不好，隊員也如此。而身體本身也有疲勞週期。我們要講意志，更要將科學。當我們的身體趕緊疲勞的時候，其實就是身體在給我們發信號，告訴你，我累了，我要歇着！那我們怎麼辦，講科學就要順應身體的反應，這就像餓了就要吃飯，渴了就要喝水一樣自然。我們不能因爲要什麼鍛鍊意志就餓了也不吃，渴了也不喝，那身體肯定得出問題。說到底，我們運動員，身體纔是本錢。搞壞了身體你就意志力再頑強又怎麼樣？保爾·柯察金的故事確實鼓勵我們奮進不止，但如果我是他，只要有條件我一定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絕不會輕易透支自己，這樣也不會年紀輕輕的就去世。多活些年不是能更好的爲祖國和人民奮鬥？”
沈祥福睜大雙眼，指着王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連《鋼鐵是怎樣練成的》都敢反駁，我，我……
王艾拍了拍沈祥福的手臂，嘆口氣搖搖頭：“沈指導，別懷疑我的愛國心。如果是戰爭年代，扛炸藥包、堵搶眼或者和平時期的攔驚馬我都認爲是正確的，如果易地而處，我也會這麼做，那是形勢使然，你不去犧牲就有別人更大的犧牲。但是現在是和平年代，寬鬆年代，不能把戰爭年代的一切東西都全盤照搬啊。”
“我舉個例子，假如啊，假如有一種藥，不是興奮劑，也不是違禁藥，我就這麼一說。假如有一種藥，可以在我腦震盪失去控制能力的時候給我注射，保證我立刻回覆，但代價是我一年踢不了球，你們會不會給我用？”
沈祥福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那好。”王艾嘆口氣：“我就不說用的合理不合理了，我也不說我個人怎麼想，我就說一旦用了之後會什麼結果。你信不信，我們的地方隊，俱樂部，立馬就會大量儲備這種藥，然後在運動會上，聯賽裡大量使用？你說這麼做是對的嗎？比如杜威在上海九運會，就用了這種藥，那麼現在國奧肯定就沒他，甚至連張耀坤、徐亮、曲波、安琦、于濤都不會出現在這支國奧隊裡。”
沈祥福的眉頭鎖成一個大疙瘩。
“總之，犧牲身體換來一時的成績是不對的，大夥都這麼犧牲，那代價就是一代更比一代差，後一代接手的盤子就越來越爛。外面都說我們現在是超白金一代的國奧，可是在我看來，這一個個的排骨隊，紙片人，都是長期透支體能的繃帶人，稍有風吹草動，馬上就會變成一地碎片。一看這一個個瘦的，那有一個肌肉發達、皮膚光滑、精神飽滿的？說是超白金一代，我看更像是一羣白金骷髏。”
沈祥福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好半天才儘量用緩和的語氣道：“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我們中國足球這些年不斷進步，成績不斷提高，已經證明了我們訓練方法的正確。”
王艾嗤笑一聲：“沈指導，你要這麼說，我且不跟你說咱們國家越來越富強，一代代的球員的營養結構越來越好這些原因。我也給你舉個例子。咱國少，就不說我這屆了，國少最好成績，世界盃八強，國青最好成績，你的16強，國奧最好成績，奧運會小組，國家隊最好成績，世界盃小組。爲什麼我們越是成年隊成績越差？以前我還認爲是成年隊不夠自律，越年齡小管的越嚴，或者我們超齡了所以少年隊表現好。但現在看來都不是關鍵。成年球員我們還是管的比外國嚴，超齡更是全球普遍現象，這都不是根本。因爲我們的隊員年齡越小，受這套訓練體系影響越小，越是靠天賦發揮，越是年齡大，這套訓練體系影響越大，越是靠訓練踢球，結果呢？越是靠天賦越出色，越靠訓練越平庸！一個個能進少年世界盃的天才，怎麼就越來越平庸了？你沈指導同一代的李華筠曾經和羅馬裡奧、範巴斯滕、鄧加、貝貝託齊名被認爲是未來足壇六大希望之星，謝育新曾和雷東多齊名，後來都怎麼樣了？外國人爲什麼不這樣？現在健力寶的四小天鵝又和幾年前相比差多少，這都是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