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章 念念回首，即是靈山（22）
‘至心發願，十億五千一百二十萬息，懇請相見，無想尊能寺第十二代呼圖克圖。’
十億五千一百二十萬息……
二十息約莫一分鐘，十億五千一百二十萬息……
百年時間的每一次呼吸裡，都帶着自己所有虔誠的心願……
蘇午指腹磨砂着石碑上的那一列列字跡，他的面孔被黑暗遮蓋住了，令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在石碑前停留了很久。
旦嘉、哲丹、雲霓裳等人都默默站在他身後，不敢打攪他。
良久以後，蘇午仰起頭來，看着石碑後，探方坑土牆中間開闢出的門戶，他邁步朝那道門戶走去，身後幾人匆匆跟上。
步入門戶，
步入一道漆黑的過道。
那位蘇先生身形像是被黑暗包裹着，在此間靜無聲息。
丹加通過壁畫，同蘇午說：“今天與尊者告別。
那些僧侶形影支離，座下的馬兒也是傷痕累累。
‘虔誠叩拜三千五百二十五次轉輪大日王。’
——‘至心發願四千九百六十三萬息，懇請相見，無想尊能寺第十二代呼圖克圖。’
別去！
……
‘那幕嘉措法寺’呼圖克圖‘丹加天海藏’接受周圍諸法寺的進貢；
‘丹加天海藏’呼圖克圖被羈馬州共推爲‘賢師’，尊名之前，加稱‘賢師’，被尊爲‘丹嘉天海藏賢師呼圖克圖’；
‘丹嘉天海藏’講經諸地，傳播‘轉輪大日王密乘修行道次第輪’、‘大平等輪王經’、‘一切轉輪調伏經’，‘轉輪大日王’本尊一時威震密藏北域；
‘丹嘉天海藏’被北域尊爲‘宗師呼圖克圖’。
我願你永不朽壞。
她的面相與那幾個男人有些肖似。
聚成大湖。
他衣袖微動片刻後，又垂下了手。
但普布羣培看着那僧侶模糊不清的面孔一陣，又確信對方不是在看自己。
我等你回來。”
而殘弱不堪地衆僧侶中，有位被簇擁在中間的僧侶在畫面中正轉回頭來，看向畫面外——像是在看畫的普布羣培對視。
我們回返無想尊能寺。
那壁畫裡的聲音，在此時驟然間變得萬分悲慟：“尊者，尊者——”
這一次，黑夜裡奔出傷痕累累的猊獸——
能等我，與你相見。”
歷史又豈會迴應人的呼喚？
——在蘇午手指重重地觸點之下，最後一副壁畫上霎時遍佈無數裂痕，一旁的普布羣培看着壁畫在蘇午指下遍佈裂痕，一塊塊壁畫從牆壁上脫落，老僧侶頓時滿眼心疼。
——那就是丹加。
這一幅壁畫初看起來，似乎營造出了頗爲美好閒適的意境。
‘他’眼中的那個人，就在壁畫之外。
但石碑上的字跡，卻越發清晰，越發清晰。
別去！
陽光、草甸、行人。
尊者在大雪山上不知所蹤。
而那面相稚嫩的女僧身前，還有數個披覆綾羅綢緞，腰佩藏刀的高大男人。
畫面中的女僧轉頭回望：“我聽到了你出現在大雪山法寺裡的消息。
諸紅衣僧中，有個僧侶露出柔媚的側臉，似是男生女相。
可是壁畫裡發生的事情，終究已成爲歷史。
壁畫上，洪水傾覆曠野。
……
他伸手重重地觸擊着遠處的大雪山，內心嘶吼出聲——
大湖漸漸乾涸。
……
“哎……”
‘聽’到了壁畫裡的聲音：“尊者，我們還能再見嗎？
你還會回到無想尊能寺嗎？
你說這裡不是伱的家，你的家沒有人吃人，沒有狗吃人，你的家裡，一切平等——尊者，假若真的營造出了那樣的世界，你便會回來嗎？”
隨後，他又偷瞧了神色沉默的雲霓裳一眼，心裡又搖了搖頭，
進而將目光看向最前方默立不動的蘇午。
起初他以爲轉頭回望的僧侶是在看自己，在看畫面外每一個與其對視的人。
天上的太陽毒辣而猛惡，灑下的光芒更有種要將草甸上奔行的僧侶煉成灰燼的熾熱感。
這一夜，蓮花宮殿崩塌。
那明豔大氣、偏偏氣質陰鬱的女僧-丹嘉天海藏騎着馬，身後伴隨着諸多紅衣大僧侶，她們的隊伍彙集成了長龍，漫過豐美的草原，
遠處的大雪山頂若隱若現。
又寫了一遍漢文：天海寺；
巨碑四下的曠原裡草木枯了又生，生了又枯，一座座碉樓在石碑之後拔地而起，女僧日復一日地穿梭於諸多碉樓經堂之間；
她研修‘轉輪聖王’遮跋陀帝的‘轉輪法’；
她從轉輪法中提煉出了‘一切平等轉輪十法’；
她進一步將‘一切平等轉輪十法’與‘蓮日經’中的‘遍一切處，光明遍照’之理結合起來；
她首講‘轉輪大日王密乘修行道次第論’；
她釐定‘轉輪大日王密乘八道次’；
‘轉輪大日王’的塑像終於供奉在了‘大經堂’的主位，那一身明黃僧袍、修長的頸間佩戴珠串，明豔又陰鬱的女僧站在空無一人的大經堂中，看着最高位面貌與蘇午有七八分相似、身側一條條手臂張開，各結手印的‘轉輪大日王’銅鑄塑像。
普布羣培摒去腦海裡多餘的念頭，看着在蘇午細細擦拭下，漸漸顯露出雕繪圖案的壁畫，那些壁畫從入口綿延至甬道盡頭，接連起來，像是在講述一個遙遠又悲傷的故事。
普布羣培激靈了一下，趕緊收回目光。
湖中央，
依舊立着那座巨大的石碑。
她先寫了一遍密藏域文字：那幕嘉措法寺。
蘇午看着壁畫，聽着壁畫裡的聲音，一路走了過去。
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
蘇午凝視着那隱在草原盡頭的大雪山，目光顫抖。
‘蓮花宮’再一次出現於曠野，
但稍後就反應過來。
巨大的向日葵花盤搖轉着，從此間脫離。
那女僧領着諸多僧侶，在曠野的中心立下了一塊巨大的石碑。
蘇午根本未有注意普布羣培的小動作，他的目光終於從那扭頭回望的稚嫩女僧面孔上挪開——那在所有人眼中，皆是面相模糊的僧侶，在他眼中，卻眉目清秀，脣齒清晰。
蘇午聽見壁畫裡最後的聲音。
那面貌稚嫩的女僧，已成長爲容貌明豔大氣、氣質卻陰沉鬱氣的那幕嘉措法寺呼圖克圖。
但只要仔細一看，便會發現壁畫勾勒出了整個世界對那一隊僧侶至深的惡意，天上的太陽、割破馬蹄的野草、流動的風，每一樣外界事物，都在瘋狂地排斥這一隊僧侶。
——那幕嘉措法寺的發展與破滅，都在清朝時期，距今已經有數百年時間。
那些壁畫上的泥垢尚未被清理，在塵泥覆蓋下，只顯出了些微的雕繪輪廓。
明明壁畫雕繪並不精細，但營造出的畫面感、氛圍感卻能直通自己心底，尤其是那個扭頭回望的僧侶，明明‘他’的面孔雕琢得模糊不清，然而普布羣培就是感受到了這個僧侶的目光，正看向畫面外。
普布羣培轉頭四顧，看了看神色忽恍的旦嘉、哲丹，內心裡搖了搖頭，確定她們倆並非畫中僧侶扭頭回望的那個人。
蘇午與她對視着。
——‘頂禮雪贊至高至大無上天海尊。’
但普布羣培看着他，耳畔卻分明聽到一聲長長的、沉沉的嘆息。
那幕嘉措法寺奉‘轉輪大日王’爲最高本尊，自今時起，法寺之內，禁絕一切‘瑜伽密乘之法’，所有本尊，皆現‘寂靜相’。”
‘至心發願四千九百六十三萬零二息，懇請相見，無想尊能寺第十二代呼圖克圖。’
那石碑上寫：‘那幕嘉措法寺。’
那石碑上銘刻的字跡，尤在不斷跳動着，變化着。
‘虔誠叩拜三千五百二十六次轉輪大日王。’
別去！
第二幅壁畫上，描繪了一座建立在高山上的法寺。
面相稚嫩的女僧目光在諸僧侶、佩刀的男人之間遊移，最終移轉向了畫面外，再一次看向畫面外的某處。
普布羣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伸手細細擦拭着泥垢的蘇午，他直覺那幕嘉措法寺裡隱藏的秘密，或許與這位蘇先生極深關聯。
——他心底深覺奇異。
“‘轉輪大日王’破除愚昧邪見，掃滅一切所謂‘方便法門’，棄絕‘樂空雙運’之道。
“尊者，我萬分虔誠，願你成佛。
目光看向第三幅壁畫。
石碑已經在歲月的侵蝕下，遍生孔洞。
他看到稚嫩女僧繼位‘無想尊能寺’呼圖克圖的第二天，僧院之上，便有巨大蓮花宮乍然顯現，將整座僧院籠罩於蓮花宮下；
漫山遍野的黑山羊排着隊鑽進了蓮花宮中。
尊者，尊者——
過道的石牆上，遍佈一副副壁畫。
高懸於‘那幕嘉措法寺’之頂。
可理智讓他只能否定自己的直覺。
——那僧侶眼中另有他人。
女僧在男生女相僧侶的陪伴下，領着其他諸多僧侶從無想尊能寺逃亡；
這或許就是佛陀的旨意？
萬分虔誠，盼望我們能夠再見。”
——‘虔誠叩拜三千五百二十四次轉輪大日王。’
那法寺內外被土兵層層包圍。
“他們不是我的家。”
‘至心發願四千九百六十三萬零一息，懇請相見，無想尊能寺第十二代呼圖克圖。’
尊者，你失蹤在那裡，今時又出現在那裡。
蘇午微微張口，喉結滾動。
但在他心疼的目光下，
那最後一副壁畫從牆壁上脫落以後，
其下卻又浮現出了一副壁畫——
一個現代人，怎麼可能與數百年前的一座法寺有關聯？
他看到了她們走過無數個晝夜，終於在一片荒蕪曠野中落腳。
最後一副壁畫——
第一幅壁畫，雕刻了大日高懸，碧綠草甸上縱馬奔行的一羣僧侶。
壁畫裡，
那稚嫩女僧外罩紅色披單，內着明黃‘東嘎’，端坐於金銅所鑄、鑲嵌寶石的雙層法座之上，與她相貌肖似的幾個男人們被‘男生女相’的僧侶領着幾個高大紅衣僧，按倒在法座臺階下，朝向稚嫩女僧磕頭跪拜。
寺廟內的一部分紅衣大僧侶被刀兵環繞，另一部分則跪倒在那面相稚嫩、卻眉眼蕭殺的女僧腳下，幾個高大的紅衣僧將她簇擁在中間。
從最開始至結束，每一幅壁畫裡的那個女僧，皆轉頭看向壁畫外，看向壁畫外的某個人。
“這些壁畫裡的女僧，爲何總是被雕繪成轉頭看向壁畫外的動作？”雲霓裳輕輕發問。
普布羣培雙手合十，嘆了口氣：“或許是因爲——
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