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天涯海角，綠蔭花地
這一日，鹿不二見證了王國的誕生。
他踏在齊腰深的暗質洪流裡，一步步沿着青銅的石階登山，眼前卻有一尊赤紅的巨龍沖天而起，盤踞在無盡的暴風雨裡，酷熱的高溫蒸騰了雨水，蒸汽便瀰漫開來，像是雲霧。
巨龍盤踞在天空裡，宛若紅蓮！
被燒紅的夜空裡似乎亮起了神聖的異象，彷彿真的能看到天國的大門在洞開，雲層深處隱有諸天神佛的虛影顯現出來，齊聲梵唱着莊嚴肅穆的聖歌，像是在恭迎新王的登基！
這簡直是讓人無法理解的一幕，登臨第十界的異象是如此的神秘奧妙，彷彿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人類進化者五百年來的摸索，似乎也只是觸及到了神國的邊緣。
天上燃燒的火焰是如此的莊嚴神聖，梵唱的聲音伴隨着焚風迴盪在天地間，遍及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那尊懸浮在聖山之巔的鋼鐵蓮花被熾熱的焚風席捲，竟然浮現出一絲焦黑的痕跡，本該永恆不可侵的領域似乎在一寸寸崩塌湮滅，那是極盡昇華的焚天之力在強行入侵！
這一刻，這一秒。
全世界彷彿能感受到一道高大偉岸的背影屹立在天地間，淡漠的嗓音貫穿了風和雨，在無限的寂靜裡迴盪：“我爲新紀元第十五位王國締造者，此國名爲大紅蓮無間地獄，以此問鼎神聖之名，守護此間淨土。於此，我將向全世界宣告……”
那道偉岸的背影彷彿籠罩着無盡的佛光，像是在地獄裡受難的僧侶，分明燃燒着世上最暴虐的火焰，聲音卻如水般淡漠平靜：“地獄的大門已經開啓，諸神復甦的時代必將到來，我於神國的邊緣感應到巨大的浩劫，那是無可避免的毀滅。然地獄的最深處必有光明隱現，無盡的浩劫以後，終將抵達那片淨土。”
“牢記身爲人類的良善與慈悲，絕不可染指黑暗之物，使得靈魂墮落，心靈蒙塵。神明的力量固然誘人，但依賴此法永生永世只能接近神明，卻不可超越神明。須知人類血戰五百年，最強大的武器從不是戰力，而是那顆懷着勇氣和希望的決心。”
真不像是龍雀能說出來的話，這個人看起來平靜溫和，實則內心裡充滿了殺性，而此刻他卻能平靜得像是得道的高僧。
大抵是龍雀早已看淡了自己的生死，而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於放下了曾經的過往，多年前他因爲命理過於強大而內心失控，曾經獨自穿越過茫茫大雪的雪區荒原，尋求佛法解惑。
至今他都記得那座籠罩在風雪裡的寺廟，多位得道高僧講經三天三夜，晨鐘暮鼓間迴盪着浩蕩的梵音，但最後的結果卻是他體內的焚天之力再度失控，就連廟堂之上的佛像都被熔燬了。
大師說他殺性太重，對命運對世界都太過憤怒，一如地獄中的修羅，連佛祖都無法度之，唯有自我超脫。
事實證明大師所言不假。
當他走完人生最後的這段路。
他真的放下了。
此刻屹立在天地間的那個男人平靜地看了一眼這個風雨裡的世界，輕聲說道：“我曾踏足山巔，跨過大海盡頭，抵達淨土彼岸，昔日所造諸多業障，恍若昨日一夢，此刻終得內心平靜。”
沒有震怒。
沒有暴虐。
沒有痛苦。
唯有解脫的釋然和欣慰。
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終於還是達到了此生的巔峰，再次感受到了世界的美好，還能夠親手了結自己的夙願。
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因此他平靜地斬出一劍。
這一劍沒有任何浩蕩的聲勢，世上卻再無如此寂寞的劍光，就像是禪院裡落下的枯葉，在昏黃的夕陽裡燃燒。
灼熱的弧光彷彿把世界也給切斷了，無匹的光芒斬斷了漆黑的洪流，也把那些如妖魔般亂舞的影子化作焦炭。
劍光如此的灼目，落入龍翎的眼瞳裡。
有那麼一瞬間，隨着劍光的一閃而逝，世間彷彿盛開了一朵灼熱的紅蓮，於生死之刻綻放無盡光芒，黑暗便無所遁形。
永恆的領域，如鏡花水月般消散。
龍雀閉上眼睛，一步破空消失在原地，穿越了破碎的領域，彷彿也穿過了八年的光陰，萊瓦汀之劍刺破空氣發出尖嘯，帶着無盡灼熱的愛和恨，再一次落向那個女人的胸膛。
龍翎就這麼看着他。
神明的震怒，終於壓過了人性的溫柔。
時空的洪流再次席捲開來，酷烈的雷光在她的指尖亮起，彷彿世界上最鋒利的矛，賦予那個男人最殘酷的死亡！
稍縱即逝的瞬間。
姐弟倆的眼神落在了一起。
他們的眼瞳裡彷彿能倒映出那湮滅的過去。
這是永恆的一刻，世上根本就沒有人能夠親眼見證，他們的動作都如此簡單單調，更沒有什麼滔天的威勢，但就蘊藏着無窮盡的生命波動，也暗藏着宇宙的真理和奧秘。
轟隆一聲！
彷彿雲開霧散，暴雨停歇。
這一刻日出東方，燒得通紅的天空彷彿裂開了一道縫隙，一束悲憫的佛光落在了聖山之巔，照亮了悲苦的二人。
龍翎怔在原地。
那雙震怒的美眸裡浮現出一絲惘然和痛苦。
灼熱的淚水從眼角滑落。
因爲龍雀的一劍，根本就沒有刺向她。
而是擦着她的髮梢劃了過去。
動作是那麼的溫柔。
就像是當年他們在院子裡切磋時。
她的劍，也總是從他的眼角滑落。
龍雀低頭看了一眼被貫穿的胸口，感受到女人的手在顫抖，便流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容：“其實有那麼一刻，我突然想明白了。我這些年之所以痛苦，無法從往事裡走出來，不是因爲我親手殺了你。而是因爲，你早早地承受了那麼多，我卻始終沒有發現。直到你變得陌生的那一刻，我纔開始追悔莫及。”
“或許當年跟你一起死在聖山，我就不會那麼煎熬了。只可惜時光無法回溯，往事不能重來。命運終究是待我不薄，給我了重新選擇的機會。這一次……換我留在這裡了。”
他舉着右手，反轉劍鋒。
咔嚓一聲！
灼熱的鐵劍貫穿了龍翎胸膛。
也沒入了龍雀的心臟。
世界響起了巨大的轟鳴聲，彷彿天地崩潰。
那是龍翎體內有什麼東西在瓦解的聲音。
因爲神明的降誕居然被破壞了，一簇永不熄滅的赤紅之蓮在她的體內燃燒起來，看似渺小卻內藏了一個世界，那就是新紀元以後誕生的第十五個王國，大紅蓮無間地獄！
她的體內隱有火焰燃燒的轟鳴聲。
如此的酷烈。
又是那麼的溫柔。
“贏了神一次，也贏了你一次，我很滿足。我不想殺你，也無法殺死你，但我不會讓你得償所願，去毀了我們的世界。”
龍雀輕輕撫摸着她絕美的側臉，高大偉岸的身體在一寸寸碳化崩裂，嗓音卻輕柔得一如當年：“就這樣吧，看着遠方，不要哭，別回頭。如果伱的那部分還能醒來的話，那就去尋找我們曾夢想過的地方吧，或許那裡……已經開出了花。”
他的聲音，像是遠方席捲而來的潮聲。
伴隨着潮聲褪去，他的左手鬆開了劍柄。
一頭白髮在狂風裡飄搖，身體從山崖下墜落。
指尖擦過女人的臉頰。
彷彿也帶走了最後一絲的溫熱。
龍翎就這麼愣在原地，她的右手從男人胸膛抽離的一瞬間，彷彿也把屬於她的一部分給帶走了，成爲神明是她多年以來的無法遏制的慾望和野心，但在這一刻被無情的摧毀。
她的內心有無法遏制的憤怒和絕望。
卻又那麼……悲傷。 轟隆一聲。
懸浮在天地間的鋼鐵蓮花被燒成了焦炭，在巨大的聲響了一寸寸崩潰瓦解，落下的灰燼飄搖在她的身邊。
隨着紅色的裙襬飄搖。
餘燼落在雪白的肌膚上，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這就是你的選擇麼？”
她閉上眼睛，仰天倒下。
·
·
聖山的暗質洪流已經被蒸發了，那些復甦的妖魔也被燒成了灰燼，唯有古樸巍峨的青銅宮殿屹立在廢墟里。
彷彿古老的壁畫，歷經千年不朽。
伴隨着天空中落下的佛光和狂風裡飄搖的灰燼，鹿不二終於登上了第不知道多少層臺階，接住了那個墜落下來的男人。
分明如此高大偉岸，但此刻卻輕盈如落葉。
“我之前說過什麼來着，一個人在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畢竟你總要有個人來替你收屍，趕緊說後事吧，我聽着。”鹿不二的嗓音略微沙啞，神情看起來是如此的平靜，只是有點壓抑。
不。
太壓抑了。
壓抑到令人想要發瘋。
事實上面對生死離別，他沒有感覺到強烈的撕心裂肺，就像是當年得知父母的死訊一樣，只是一瞬間心裡空蕩蕩的，也說不上多麼的難過和悲傷，平靜得像是一個失去了心的木偶人。
他不喜歡這種氣氛。
很累。
很煎熬。
還要等着最後的遺言。
多麻煩啊，不如回家睡覺來的痛快。
但他又不能不來。
鹿不二不來，世上就沒人給他收屍了。
“到最後，好像給你添麻煩了？”
龍雀還有一口氣，但已經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了，但是僅憑聲音就知道此刻靠在誰的身上，他微微咧開嘴，露出一個慘烈的笑容：“我最後的時刻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很威風？”
鹿不二跪坐在地上，把他的頭擡了起來，好讓讓他順一下氣：“嗯，棒極了，我羨慕死了。”
“沒關係，你以後會變得更強。”
“當然，這是應該的。”
“我把她的成神儀式打斷了。”
“嗯，幹得不錯。”
“她的記憶也會支離破碎。”
“嗯？”
“我是說，她本來能想明白，你纔是她要找的那個人。但我粉碎了她的記憶，她就很難再想起你了。”
鹿不二心中微動，原來直到這個時候，這傢伙還在惦記着他的安全：“我不在乎，就讓她來找我吧，那時候說不定我已經天下無敵。”
龍雀嗯了一聲。
“那也是應該的，你比我們當年要強。”
佛光落在這個男人的臉上，他是如此的平靜釋然，輕聲說道：“現在聽我說，新的時代要開始了，這是有史以來人類面對的，最強大的威脅……創生母巢孕育出的神明，是最強大的一位，高於四大天神之上。唯有神樹……跟祂是一個級別。”
他頓了頓：“晉升的那一刻，我想通了很多秘密，但我沒辦法傳達給你，你的位階還不夠，我說了……你也聽不到。記住我之前警告過你的事情，然後慢慢地成長吧。這座聖山裡，還藏着一些秘密。我最後的力量會庇護着你，探索完這一切。”
這男人永遠都是這樣子。
自己都快死了。
還在惦記着別人的事情。
“知道了。”
鹿不二輕聲說道：“操那麼多心，不累麼？”
“累，但現在可以休息了。”
龍雀輕聲笑道：“謝謝你。”
鹿不二一愣。
“其實你對我而言，不算是戰友，也不是朋友，更不是家人。你有更重要的意義，是我們倆當年的憧憬，是我們所求不得的樣子。”
龍雀閉着眼睛，卻彷彿能看到他眼神裡的笑意：“你是吃過很多苦的人，那些苦或許連我都想象不到。但你活了下來，這就是好事。這個世界上有種花，經歷九十九年風吹雨打方可綻放。過程越是艱辛，最後開花的樣子，就越美。這個世界很殘酷，但也可以很精彩。有很多美麗的風景，值得你去尋找，去見證。”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你生來就不是要泯然衆人的，你要讓世界都聽到你的聲音，你註定光輝四射……”
在風裡幾乎都快聽不清了。
這就是龍雀，快死了還是這麼囉嗦。
遺言裡一點兒跟他有關的事情都沒有。
早知道還不如不來。
鹿不二什麼都沒說。
只覺得心裡彷彿被淤泥堵住。
一點點沉落。
一點點陷落。
呼吸和心跳已經感受不到了。
鹿不二意識到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了，他默默摸出了那個打火機，塞進了他的手裡，平靜說道：“你的禮物。”
他擡起頭，用力的呼吸。
彷彿要把世界上一切的悲傷吸入肺腑裡。
龍雀似乎摸索出了那個東西是什麼。
他流露出最後一絲釋然的笑容。
“以後就不用再讓你忍受我的二手菸了。”
他輕輕擡起手，指尖穿透了明亮的佛光，觸碰到墜落下來的眼淚：“去吧，不要哭，也別回頭，更不要輸。天涯海角，綠蔭花地，我們未曾找到的地方，要代替我們抵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