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玉擡手撫了撫鬢角,看着喬媽媽:“咱們太太身上不好,有個風吹草動就頭痛難受,你去和她說這些?我看還是算了吧!”
“可是……”
白景玉微微一笑:“製衣坊明裡是媽媽管着,實際由我派了人安排做活……早先也跟太太提起過的,咱們二房雖說有老爺和二爺的俸祿可自主,那花費之大媽媽也看到了,老爺二爺官場上有應酬,同僚之間隨份子,跟紅頂白,禮尚往來送個物件,動不動就要三五十上百兩甚或三五百兩銀子,在外邊隨意打賞個役夫走卒,沒有一二兩碎銀子就失了體面。我一年到頭拿了多少體己銀子替太太清帳,買了又貴又好的補品香脂衣料孝敬她,甚至白花花的銀子封好送到她房裡,她老人家心裡豈沒有個數的?我若沒個計量,不做些事,二房這兩年能過得如此風光?靠着公里發的那點月錢,太太手頭可沒這麼鬆活——三天兩頭往各大寺廟包高僧做佛事,四處點福壽長明燈,回一次桂府,給外祖母和幾位舅爺舅母的禮品都能堆幾架車!媽媽放心吧,要說什麼也是我去說,等太太回來,我自有分數。”
喬媽媽陪着笑,哪裡還敢有半句話。
白景玉看了黃媽媽一眼,黃媽媽便走去掀開繡着富貴花鳥的布簾,進到隔壁房裡,不一會出來,手上託着一個扁平的青布荷包,送到喬媽媽面前,笑着說道:
“你來了正好,昨晚奶奶就讓我去尋你,我忙了一會,竟就忘記了,真是老得糊塗!這是奶奶給你的,要過年了,一家老小總有個盼頭,拿着置點年貨,給小子閨女扯身新衣,賞幾個壓歲錢!”
喬媽媽口裡說:“這哪裡使得!”一邊做着推拒的樣子,遲疑地看向白景玉。
白景玉笑笑:“媽媽拿着吧,成日裡跑前跑後,逢年過節的,總要慰勞一下,這是五十兩銀票,媽媽看一看!”
喬媽媽就穩穩接了黃媽媽送過來的小荷包,眉開眼笑道:“唉唉,哪裡用看……奶奶總是如此體恤奴婢們,老奴、老奴心裡記着奶奶的恩,謝奶奶打賞!”
說着屈膝行了個禮,白景玉擺擺手:“媽媽有事去忙着吧,製衣坊自會安排妥當,定不教媽媽受半點牽累!”
喬媽媽忙附會上幾句好話,又表了忠心,這才懷揣着銀票,由黃媽媽送了出去。
白景玉立即佈置人手,留下香雪在跟前服侍,讓黃媽媽領了房裡所有會針線的大小丫頭僕婦,三五個作一批,分幾拔,悄悄往製衣坊去了。
香雪在白景玉跟前遞水端茶,就見奶孃抱了大姐兒進來,三歲的大姐兒梳着兩隻小抓髻,小臉兒粉嫩雪白,穿件和她母親一樣的大紅小棉襖,進門就扁着小嘴兒,兩眼水汪汪的一副委屈可憐樣,白景玉心疼得茶也顧不得喝了,伸手攬了女兒在身邊坐下,問奶孃怎麼回事?
奶孃一臉爲難,囁嚅半晌才說得明白,白景玉被氣了個滿心滿口。
兩個小孩兒在一處玩,爲爭一個木偶,互不相讓,大姐兒打了慎哥兒一下,慎哥兒本來不哭,五奶奶方氏上來抱住慎哥兒連聲問:
“打在哪裡了?慎兒痛不痛?”
慎兒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和閆姨娘在屋裡坐着喝茶的老爺跑出來,二話不說,奪了大姐兒手裡的木偶,交給慎兒,囑方氏慢慢哄着慎哥兒,卻看也不看兩眼淚汪汪快哭出來的大姐兒,只揮揮手讓奶孃把她抱走。
不過是個庶長孫,怎麼也不及得嫡長孫女金貴,老爺這麼偏袒,不惜委屈大姐兒,實在太過份了!
白景玉正撫着胸口順氣,忽見門簾一挑,二爺徐俊朗身穿官服,沉着個臉走進來,也不理會香雪和奶孃向他行禮問好,直直到榻前坐下,隔着小矮几,冷冷地盯住白景玉看。
白景玉給他看得發毛,又想不出做了什麼不合他意的事,只好溫婉地說道:
“爺這是才從衙門回來?餓不餓?先讓香雪侍候換了衣裳,就讓傳飯上來,正好蓮兒也在,一起用午飯吧……”
大姐兒從白景玉懷裡爬起來,繞過矮几,偎在徐俊朗身邊,軟聲軟氣地喊了聲:
“父親!”
徐俊朗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臉蛋,對奶孃說道:
“抱下去吧,大姐兒從今起就放在太太身邊,讓太太給她尋教導媽媽學規矩!”
白景玉怔了一下:“爺說什麼?我好好的在這兒,卻將蓮兒跟着太太去學規矩?難道我這當孃的不會教她?”
徐俊朗看着奶孃抱了大姐兒出去,又示意香雪也下去,這才指住了白景玉,怒聲道:
“你也算大家閨秀,還知道自己是當孃的人,看看你做的事!”
白景玉從未見他這般,一時變了臉:“我做了什麼?”
徐俊朗冷笑:“才做下的事,這就不記得了?你把香蕊捉來,她那樣的身子,怎禁得給你跪地磕頭?如今血淋淋倒在那裡,人事不省……香蕊是你的丫頭,你自個兒給了我,如今又要忌恨她,她肚裡的孩子,是母親吃齋唸佛求得來,若有個三長兩短,孩子沒了,白景玉,你就等着瞧吧!”
老爺偏袒慎哥兒,不待見大姐兒,丫頭肚子裡的孽子還沒出生呢,丈夫就護上了,這一家子的男人,怎麼都是一個賤樣!
白景玉只覺得一股無名邪火直衝腦門,橫眉看着徐俊朗:
“一個賤丫頭,也配我忌恨?爺倒是看看我病成什麼樣了,有那個精氣神麼?我不過擔心,喚了她來教導些生孩子的事,她自要跪我這個主子,我能下榻去扶她起來?莫說還差一個月才落地成人,就是沒生下死在肚子裡又怎樣?一個庶子,有什麼好稀罕的!”
徐俊朗氣得臉泛青:“庶子怎麼了?都是我徐家的骨肉,你也生一個嫡子給我看看!成婚四年,我守着你,你卻僅有一個美蓮,去年母親把身邊的春兒給我,不過半年,春兒有了身子,我陪林大人辦一趟差回來,她說沒就沒了,別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白氏,我忍你,是因你大祖父當年會試時多少給過我方便,我不是忘恩的人。但你也別太過份,我這個年紀還沒有兒子,遭人取笑,讓母親憂心,全賴有你這個賢良的主母在房裡,若是再跟我玩手段,絕我的後,我不饒你!”
白景玉哭了起來:“原來爺往日待我好,只爲報我大祖父的恩,如今大祖父仙逝,爺就不用再顧念夫妻情份了!”
徐俊朗一拍矮几:“說什麼混帳話?自娶了你來,我待你如何,你心裡清楚!”
“成婚四年,我待爺又如何,爺憑心說,好或不好?我不過沒生有兒子,我還年輕,難道日後不會生嗎?說我不賢良,不是也給了通房丫頭?香蕊香雪,是我身邊相貌最好性子最溫柔的,還要怎樣?我如何過份了?春兒病死,自有太太見證,香蕊好好的進了我的房門,我讓黃媽媽依舊好好的送了她出去,許是不小心碰到哪裡了,護不住肚子裡的孩子,也來怪我!也罷,要打要殺,爺儘管動手,我不過一閉眼,萬事皆休,好讓爺另娶更好更賢良家門更有權勢的勳貴女子進來,只可憐了我那苦命的閨女啊!”
白景玉抽抽咽咽,也不拭淚,只絞着帕子,任由淚水不停流淌,徐俊朗皺起眉頭看她一會,終是垂下眼簾,微嘆口氣:
“從前也不見你這麼容易哭,誰要打殺你?我是那樣的人麼?只不過提醒你,身爲正室,該有的賢德不能少!我不是老爺,只愛男兒不喜女兒,美蓮是我第一個孩子,我心裡最疼惜的,但我做爲二房長子,總要有兒子撐着臉,母親那裡也能鬆口氣,你知道老爺……你是個要強的,凡事太肯出頭下力,大姐兒之後懷的那一個,若不是你逞強,下雨天跑出去巡看鋪子,把胎兒跌沒了,這會子就沒有這些煩惱……”
提前舊事,白景玉哭得更加傷心:“還不是因爲老爺那件事?短了公中的銀子,太太叫我四下裡籌錢填上,又要悄悄地不讓人知道,我只能從陪嫁的鋪子上去想法子……可憐我那成了形的兒子!我爲你,爲這個家,嘔心吐膽,費盡氣力,到頭來你還這般對我!”
徐俊朗面色已有些鬆緩,聽她說了後面一句,又惱了:“我對你還不夠好麼?答應過你的事我做到沒有?每日裡忙完衙門的事就回家,不流連風月場,不狎妓納妾,通房丫頭你準了纔能有,每月大半日子都在你房裡,香雪處也不常去,我多陪香蕊,是太太交待過的,對她上心,生出來的兒子纔好……與你成親前我豈不是個愛風雅呼朋喚友的翩翩風流人物?爲你舍了這許多,你還不知足!”
白景玉低着頭,想着成親前自己躲在大祖父的畫堂後,透過雕花香木屏風偷窺堂前的少年學士,七八個人中間,她一眼就相中了玉樹臨風、溫文爾雅的徐俊朗。
婚後兩人度過了一段琴瑟相諧,甜蜜溫馨的美好時光,隨着時日流逝,大姐兒出生,太太發現了她斂財的本領,像尋着寶一般,把她當成搖錢樹,缺了少了就找她填上,她不得不把十二分心機放在打理店鋪、鑽營生財之道上,又要顧着孩子,不免就冷落了徐俊朗些,只以爲夫君仍是那個夫君,一心只在她身上,直到有天太太把身邊的春兒給了徐俊朗,而他竟什麼話也沒說,很自然地去了春兒房裡過夜,那一刻,她想殺死這院裡所有的人!
徐俊朗對她仍然很好,只在她的小日子裡去春兒房裡,其餘時間還是陪着她,對他們的女兒美蓮真心疼愛,儘管老爺不喜,他卻不肯讓女兒受半點委屈,衝着這一點,白景玉對徐俊朗恨不起來,覺得自己在夫君心目中仍是最重要的。
但她不肯讓別的女人爲他生孩子,也不想讓太太再送人進房裡來,春兒的死,錯在她太貪心,她懷了身孕,還想牽制住爺,三更半夜假裝肚子疼,讓小丫頭來請爺過去,一去就不回來了,這法子幾次三番地用,徐俊朗不煩,她卻把春兒恨死了。
春兒的死讓徐俊朗難過了幾天,她大方地把聰明漂亮的香蕊給了他,卻暗地裡逼香蕊吃避子湯,香蕊耍心機倒了藥,成功懷上孩子,她又送上柔順老實的香雪……
徐俊朗奉行了新婚時的承諾,不流連風月場,不納妾室,算是對得起她,可是她爲他做到這個地步,難道還不算好,還要怎樣的賢良?
白景玉拭去淚水,默默地想着:香蕊說的那個消息若是真的,太太回來指不定就會給徐俊朗納進良妾,良妾有才有貌,徐俊朗很看重女子有才,她是正妻又如何?徐俊朗經歷了幾個通房丫頭,對她的情意淡了不少,他最聽太太的話,若真的弄個良妾進來,可不像香蕊香雪那麼好控制。
徐俊朗自己提起了舊時的約定,不如趁着這會子,好好和他說道說道,敘一敘舊情,敲打敲打他,等太太回來勸他納妾,他就算不好直接推拒,至少心存顧忌,不能揹着她就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