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月眼簾低垂，遮住了瞳中閃過的一絲動容。
雖然此前她也大概知道，人類的情感要比其他生靈更加豐沛，時常會做出衝動之舉。
但觀察史萊克學院這些人的交談，他們的相處時間其實不算太久，感情應該還遠遠沒到如此地步。
按理來說，犧牲自己，去爲那些學生們爭取幾乎不存在的一線生機，絕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那個人類魂聖，雖然看起來一副莽撞粗鄙的模樣，但明顯不是個愚蠢的人，怎麼會想不明白這一點？
“吃驚嗎？”
“有點。”蘇月點了點頭也不否認，“這個魂聖其實沒必要拼命的。成長起來的天才才能算是天才，相比之下一個潛力未曾耗盡的魂聖，對人類的作用更大。而且我看這些年輕魂師即便成長順遂，裡面也有半數成不了封號斗羅。更何況，即便他真的自爆了，也救不了這些孩子。”
“你想錯了。他之所以做出這種選擇，與這些小孩的天賦高低無關。最開始挑選學生的時候，或許他對未來傳人的潛力資質有不少要求，但當真正建立了相互間的師生關係後，這些東西便已經沒那麼重要了。他今天這樣做，只因爲他是老師，守護學生是他的責任。”
蘇月聞言面露恍然。
如果這樣解釋的話，那倒是說得通了。與利弊得失無關，而是他的某種信念。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不解，以及淡淡的不屑。
她輕嘲道：“這也能算責任？”
難道不該是族羣存亡，種族大義，才值得爲之付出生命嗎？
若有一天，要求她爲了保護帝天等人而死，她是萬萬不肯去做的。
不是因爲畏懼死亡，而是因爲她有着更加深重的使命。
“當然算。”蘇誠聽出了她的不屑，也不在意，而是轉頭看向對方反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追求的是什麼？”
“我的追求？”
蘇月輕輕蹙眉思考了片刻，才緩緩搖了搖頭，“如果你指的是復興龍族，那麼對我來說，這稱不上什麼追求。因爲那是我的本能，我本就是爲此而生的。”
“原來如此，是我以己度人了。”蘇誠感慨一聲，扭頭看着場中氣息勃發的趙無極。
“你們龍族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天生的強者，帶着與衆不同的傳承與稟賦，擁有着悠久的壽命，自然不會迷茫於自身的定義，也無需對道路的終點進行抉擇。
“我們人類不像龍族或是魂獸，我們生如朝露，是天生的短命種，所以一生都在追尋。求長生，求團聚，求安樂……不斷的得到，然後又不斷的失去。
“或許對你而言只是一次沉睡的功夫，人類的世界便已是滄海桑田，經歷過數代人的死生交替。代代傳承之下，纔有了今日盛況。
“正是因爲先天不足，才需要後天加以彌補。人類之中總會不斷涌現無數人傑，推動族羣發展，而不是靠着某一個人。
“他們的性情或許卑劣，手段或許骯髒，但終歸在一步步推動着進步。即便中途走上歧路，也會有人把道路重新修正，這是傳承的力量，也是人心的力量。”
蘇誠重新看向蘇月，“如果你理解不了這一點，那麼你就不會明白，爲什麼人類纔是萬物之靈。”
“人是萬物之靈？”蘇月輕聲重複，眼中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嘲諷。
若人類是萬物之靈，那龍族又算什麼？
曾經龍族站在萬界巔峰之時，遠比如今的人類還要強大得多。
但她也沒有出言反駁。
因爲時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認，人類和龍族，真的有很多不同。
他們的成長速度快得驚人。
“接着往下看吧……”
這時，趙無極對面的葉知秋眼中閃過一絲怪異，旋即說道：“既然你都準備拼命了，那我就再給伱個其他選擇，只要完成三件事，今天就放你們一馬。”
“你——”
“不用廢話，你到底還想不想活命。”
趙無極心中極爲不爽。
想當年被力之一族追殺，被武魂殿追捕，他都沒有落到這般田地。
眼下雖然勢不如人，但對面的老王八明顯是個膽小的慫貨，被自己自爆的場面給唬住了。
既然如此，憑什麼還在那提要求。
葉知秋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直言道：“我不是跟你講道理的，我就是仗着自己更強，要給你們這些喜歡惹是生非的人一個教訓。若是不同意，那你就自爆吧。我倒想要看看，魂聖級別的自爆能有多強的威力，取不取得了我的性命。”
“……”
趙無極聞言一滯，只得緩緩平息了身上的氣息。
嘴裡“嗬嗬”喘着粗氣問道：“你說吧，需要什麼條件才能放過我們。”
“你作爲學院老師，卻不知道以身作則，言行無狀不懂尊重，這是你自己做錯了。給我跪在地上磕三個響頭，以示懺悔。”
“什麼？！”趙無極愕然擡頭，旋即眼中怒焰升騰，“你做夢！”
蘇誠也在這時忽然問蘇月：“你猜他會不會答應？”
蘇月看了看神色變換不定的趙無極，聯想到對方先前寧可自爆也不苟且的姿態，猶豫道：“肯定不會答應的吧？不過，如果他拒絕的話，你真打算把他們殺了？”
“換做是你的話，會怎麼選呢？”
“自然是寧願一死。”蘇月毫不遲疑地昂然道。
“龍族的未來存亡也不管了？”
“……”
蘇誠見她沉默也沒追問，轉而說：“我倒是覺得他會同意的。”
“因爲你剛纔說的‘責任’？”
“嗯，因爲責任。”
“就連尊嚴也無所謂了嗎？”
蘇誠只是笑笑，“先看着吧。”
“別急，我還沒說完呢，沒這麼容易便宜你。”葉知秋毫不在意趙無極的怒意，繼續道：“那個死胖子，還有最開始出言不遜的小子，也要挨個給我的學生每人磕三個響頭。”
說完這句，他暫時止住話頭，沒有立刻說出第三個要求。
戴沐白：“……”
馬紅俊：“……”
其他衆人：“……”
場中一時沉寂，只有趙無極粗重的喘息聲在酒店一樓迴盪。
半晌過後，寧榮榮咬了咬牙，低垂着頭輕聲道：“本、本來就是我們不對，認、認個錯也沒什麼吧……”
雖然她的聲音極小，但在場之人都是魂師，此刻又寂靜無聲，自然都聽到了她那結結巴巴的小聲低語。
戴沐白擡起頭來，眼神怨毒地看了寧榮榮一眼。
他本來就不怎麼待見這個出身於七寶琉璃宗的大小姐，如今見她落井下石，頓時愈發憤恨。
甚至此時此刻，對她的怨恨還要超過了站在對立面的葉知秋。
馬紅俊一臉蒼白沉默不語，奧斯卡抿緊雙脣眼神閃爍。
朱竹清皺了皺眉，心中同樣有些不太舒服。
她能理解寧榮榮此時的心思。
對方本來就是小公主一樣的人物，反正需要磕頭下跪的也不是她，自然不會在意太多，只要能夠保全性命便已足夠，哪裡還會顧忌其他。
更不用說她本來就厭惡戴沐白和馬紅俊兩個人，也向來不怎麼看得上趙無極等學院老師。
唐三眼見有人主動開口，頓時鬆了口氣。
他早就在等其他人說話了。
其實剛剛小舞也有想要開口的意思，但被他及時制止住了。
唐三心中有數，這個時候絕不能當出頭鳥。事態已經開始有所緩和，完全不需要着急。
這種時候胡亂發聲，很容易在事後成爲其他人發泄情緒的窗口。
趙無極聞言嘆了口氣，深深看了寧榮榮一眼，就準備說點什麼。
“第三件事。”但在這時，葉知秋又再度開口了。
“其他那些人，雖說大都沒有出言不遜，但作爲同伴不知勸阻，也要磕頭認錯。說到底，你們所謂的‘不敢惹事是庸才’，也只是在欺軟怕硬罷了。不過這一點我不強求，你們七人可以彼此代勞，只要額外湊足五個響頭，此事就算揭過去了。”
說到這裡，他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淡淡道：“我給你們五分鐘時間考慮。是生是死，就看你們自己接下來的選擇。”“他居然真的打算答應了……”另外一邊的蘇月，此時也看出了趙無極的態度，感到幾分意外。
隨後又看向蘇誠，“你最後提的這個要求又是什麼意思，讓他們彼此代爲認錯？”
“人與人也是不同的。雖然這些年輕魂師都還算出色，但你沒有發現嗎，他們的行事風格其實大有差異。正義還是自私、善良或者虛僞，這些品質都只是外在的表象，決定不了他們最終的成就。”
蘇誠嘴裡這樣解釋着，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沒有說出來。
這是他的一次嘗試。
他想看看能不能直接在這裡把史萊克七怪的團隊拆散。
這回模擬有個任務是“改變關鍵人物的命運”。
按理來說，這幾乎毫無難度可言，稱不上是任務纔對，完全就是順手爲之的事情。
畢竟現實中很多人的命運，都早已經因爲他而發生了改變。
可是，有件事卻讓他覺得有點不同尋常。
朱竹清明明覺醒了不一樣的武魂，擁有了強大的幽冥白虎，卻還是加入了史萊克學院。
雖然道理上說得通，但未免過於巧合了。
畢竟無論離開星羅帝國的時間，還是她的出身境遇，本來都理應發生了很多改變纔對。
但在變量如此多的情況下，朱竹清卻依舊選擇這所學院，恐怕不能用簡單的巧合來解釋。
另外一邊，趙無極宛若一尊巨石站在原地不聲不響，氣息沉凝。
若非半闔的眼眸間偶爾還有精光閃過，幾乎讓人以爲他已經睡過去了。
“趙老師……”
“趙老師，我們給您添麻煩了。”
戴沐白和馬紅俊兩人見狀暗暗對視一眼，垂着頭先後說道，言語之中隱含懼意。
“……好了，今天的事也不能全怪你們。”
許久之後，趙無極終於開口了，聲音裡帶着深深的疲憊。
“那趙老師，我們……”
戴沐白有些欲言又止。
他實在不想按那個葉知秋所說的，下跪磕頭認錯。
作爲星羅帝國的皇子，天賦出衆的年輕魂師佼佼者，怎麼能做如此有損尊嚴的事。
於是戴沐白又眼含希冀地看向唐三，“小三，你的暗器……”
唐三搖了搖頭，眼神微帶閃爍，“戴老大，沒辦法的，實力差距太大了。那可是魂斗羅，封號斗羅下的最強者。”
趙無極無奈地嘆了口氣，“作爲老師，無法護住你們，是我無能，今天的事也算一個教訓了。但你們也不必氣餒，對方不過是仗着年長以大欺小而已，算不得什麼。至於葉知秋所說的最後那個要求……”
說到這裡，他看向跟着自己出來的這些學生，表情略顯猶豫。
奧斯卡倒還好說，跪了也就跪了，但其他人可不容易處理。
唐三背後站着唐昊，如果此事日後被那位大佬知道，只怕不是再挨頓揍就能解決的了。
寧榮榮出身七寶琉璃宗，若是她向寧風致告狀，後果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至於朱竹清和小舞，前者明顯也是家世不凡，而且武魂資質好的出奇，看起來不像是個能忍氣吞聲的主，何況今天的事確實與她沒有半點關係，純粹是被牽連到的。
小舞的話，這孩子和唐三極爲親近，關係好的就像一個人似的，恐怕也很難拿捏。
想到這裡，趙無極又把目光重新放回了戴沐白兩人身上，“沐白，紅俊，要不你們兩個就委屈一下，替這些學弟學妹們低頭認個錯？”
聽到這話，戴沐白的臉色霎時一變，猛地仰頭，一臉不敢相信，“趙老師——”
“你先彆着急拒絕。”趙無極擺了擺手，“只是認個錯而已，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我都不在乎了，你還有什麼好計較的？相信你的這些學弟學妹們，也會牢牢記着你的付出。”
“可——”
“戴老大，委屈你了。”
戴沐白剛想開口，唐三便搶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趙老師說得沒錯，今天的事情孰是孰非自在人心，他不過是以大欺小，算不得英雄。眼下不過只是忍一時之氣，這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你是爲了同伴犧牲，我們都銘記在心的。”
說罷，又給小舞使了個眼色。
小舞頓時會意，嬌聲道：“戴老大，先前我還覺得你又好色又逞能，現在才發現，你確實很有擔當。院長不是說了，我們史萊克學院是一所只招怪物的魂師，既然如此，自然就要跟普通人有所不同。不止天賦要超過他們，也應該更有氣量！”
“……”
戴沐白聞言愣了一下，但看唐三和小舞一臉誠懇，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感動，情緒也逐漸平靜下來。
他又看了眼身旁的奧斯卡，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小奧，不用擔心，你的事我也替你扛了。”
言語之中時還帶着幾分英勇就義般的豪邁氣魄。
不過，說完後便沒了下文，故意不去看寧榮榮和朱竹清兩人。
寧榮榮皺起眉頭直言不諱道：“本來就是你惹的事，在那裡裝什麼裝！”
朱竹清沒有說話。
她根本不想因爲這種腦殘的事去求人欠人情。
“好了，事到臨頭就不要再說那些無關的了！”趙無極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他直接看着馬紅俊命令道：“紅俊，你代替竹清和榮榮她們兩個。”
“啊？”馬紅俊還沒緩過神來，就忽然被安排上這種事，頓時有些吃驚。
“人家本來就是小姑娘，作爲一個大男人，你多有點擔當，學會忍辱負重也是應該的。”
趙無極嘴上說着，同時又暗暗給他傳音，“傻小子，你好好想想，寧榮榮背後可是站着七寶琉璃宗呢。今天你替她扛一次事，七寶琉璃宗總歸也要承你情的。更何況……”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才繼續傳音道：“今天這事絕對沒這麼容易過去，那老王八不過只是個魂斗羅而已。七寶琉璃宗想捏死他，不比捏死一隻螞蟻難上多少。等到了那時，場子不就找回來了嗎？”
馬紅俊聽他這麼說，也不好再繼續猶豫。
反正今天已經夠丟人的了，如果能以此挽回一些好感度，未必是件壞事。
“好——”
“等等，我不想欠你的人情。你說吧，需要多少錢，我出錢換你替我認錯。”
寧榮榮竟在此時忽然開口，出人意料地拒絕了趙無極的提議。
想了想，她又連忙改口道：“不，我換你兩次，我的還有竹清的，你一塊說了。如果錢還不夠，你就說需要什麼資源，我也可以做主給你。”
“……”
被這一陣搶白，馬紅俊又呆愣住了。
他看了看寧榮榮，又看看趙無極，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趙無極卻深深看了寧榮榮一眼。
這孩子終究還是沒能融入團隊之中。
今天出了此事之後，恐怕未來就更加困難了。
而且，現在她之所以轉變態度說這種話，恐怕也是看出來了那個葉知秋的真實目的。
不得不說，大宗門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到底還是有些機靈勁的。
雖然之前被嚇傻了，但等回過神來，立刻就對自身的處境有了準確判斷。
無論葉知秋最後改變態度的原因是什麼，因爲自己的自爆威脅也好，顧忌七寶琉璃宗的存在也罷，說到底，他的殺機已經消下去了，現在只需要一個臺階而已。
這個臺階的關鍵，就是趙無極、戴沐白、馬紅俊這三個惹事的人。
其他學生，都只能算是添頭。
最後那個條件，也是故意要噁心自己罷了，否則沒必要用“代替”之類的說法。